渡邊萬由美跟他差不多同時過來。
星期一,又都是忙碌的社會人士,她今天的行程有多滿,巖橋慎一想想自己,就能猜個差不多。
見了她,巖橋慎一玩笑道:“我可被你吊胃口吊了一整天。”
渡邊萬由美不慌不忙的,也和他開玩笑,“這不是馬上就能滿足胃口了嗎?”在餐廳里說這話,可謂是一語雙關。
巖橋慎一頓覺心情愉快,拿起菜單,笑吟吟的說:“今天下午到信濃町的錄音室時,剛好美和醬跟中村桑在吵架。”
“是嗎?”
“今天要制作小樣,美和醬帶了清唱的磁帶過去,中村桑聽過之后,說‘這是什么奇怪的曲子?!’,她可火大了。”
巖橋慎一想起自己過去的時候,錄音室里彌漫的火藥味,深深懷疑中村兄和美和醬也已經相互對罵過“八格牙路”。
“聽著怎么幸災樂禍的。”渡邊萬由美說他。
“哪兒的話。”巖橋慎一給自己辯解,“正相反,我一過去,中村桑就像解脫了那樣,把磁帶丟給了我。”
“然后?”她有些好奇。
巖橋慎一露出個要笑不笑的表情,“我一邊聽磁帶,一邊在心里想,這是什么奇怪的曲子?”
“哈哈!”渡邊萬由美忍俊不禁。
但事實就是這樣,靠清唱來作曲的美和醬,三不五時就能拿出這么一張她自己自我感覺良好一定要做出來、但是聽磁帶的人一頭霧水的磁帶。
點的東西被送上來,兩人邊吃邊聊。說了一會兒,話題終于轉到電話里說的那件事上面。
巖橋慎一問她,“怎么想到要制作電影了?還是改編小說。”他對渡邊萬由美的這個想法,是確確實實不太能理解。
蓬勃發展的產業倒也罷了,但拍電影明顯不是個好主意。
整個曰本的電影市場,在度過了六十年代的黃金時代以后,就開始它王小二過年式的年年下落。
1955年就實現國家脫貧的曰本,到七十年代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之一,社會上,“一億中產階級”的說法是常識一般的東西。
但是,富有的同時,愿意去電影院的人卻越來越少了。
電視機的普及帶來的沖擊是一個重要原因,除此之外,因為口袋里錢多,社會發展的同時娛樂方式越來越豐富,既然能選擇更有意思的東西,電影的吸引力自然而然會下降。
另外,社會發展的同時,什么樣的電影主題才能讓觀眾感興趣,也成為電影制作者需要重新思考的問題。
泡沫時代的年輕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理解六十年代的那種純愛劇情。
電影市場不景氣的情況下,五、六十年代呼風喚雨,壟斷電影發行和上映的大電影公司們,為了應對日漸低迷的市場,紛紛拋售手里的電影院,解散自己的制片廠。
在遠離高風險的電影制作后,改為利用自己龐大的發行網,替電影制作公司發行電影。
從前這些老流氓(劃掉)們制作發行于一體的時候,獨立電影公司要想讓自己的電影院線上映,那是極為困難的一件事,所以獨立導演們的生存空間很窄。
現在,他們改變策略,一方面讓電影發行的門檻大大降低,從前只能小范圍上映的電影也能進入他們的合作院線。
另一方面,因為門檻降低,也就使得不管什么樣的人,只要能湊出拍電影的錢都能進場——包括現在打算要制作電影的渡邊萬由美。
這樣的低門檻,使得市場涌入大量質量堪憂的電影,觀眾看電影如同玩掃雷,觀影體驗大大降低,也就不愿去嘗試新電影。如此惡性循環,讓進電影院的人越來越少。
再說,時代變化,能夠代表年輕人文化的元素要多少有多少,本來娛樂性就開始打折扣的電影,又失去了文化上的競爭力,自然而然被年輕人拋棄。
為什么要強調被年輕人拋棄?指望上班族或者家庭主婦去當票房主力軍是不可能的。
這些問題,不是單獨拿出來的某一樣,而是一環扣著一環下來,走向的必然。
其中既有電影業界結構的問題,也有觀眾的問題,還有時代的問題,總之,種種因素結合,電影市場不景氣是鐵打的事實。
哪怕是黃金時代,財大氣粗的財團們,比起投資半死不活的本土電影,更愿意去投資外國電影。
社會的景氣時代,電影卻是一副黃昏產業的景象。不少電影業界的人因為靠電影吃不飽飯,只能投奔電視臺,加入電視界。
在這樣的大環境里,渡邊萬由美準備制作一部電影,巖橋慎一很難不對此產生懷疑。有的東西可以靠著頭腦去逆轉,但是,有的東西是沒有辦法的。
巖橋慎一對這件事表現得不看好,渡邊萬由美心中有數,也覺得是情理中的事。就算她自己,做這個打算,也有那么點賭博的意思在里面。
“說是心血來潮也行,不過,也不是真的心血來潮。”她像是在說繞口令,“前陣子,一位現在從事出版業的大學同學跟我說起,最近有本小說風頭很勁,推薦我也去看一看。”
“說是推薦,推薦語也很有意思。”
渡邊萬由美回想了一下,“她說,結構那么松散、又缺乏主題,沒什么傳統小說的樣子。但是,因為讀起來很容易入口,毫無障礙就能讀到最后。但是,在這個入口的過程當中,就自然而然發現到其中的精妙之處。”
“聽著可夠懸的。”巖橋慎一皺眉。
說到曰本小說(家),他能想到雖然高產似那啥但是買他的書如掃雷,不知哪一本就踩上了的東野圭吾,愛寫三本式大部頭騙稿費的宮部美雪,對鳳凰男帶有一種微妙偏見的松本清張。
如果不夠,再加上一個比喻修辭運用起來華麗無比的村上春樹。要是他沒有總是那么華麗,那就是只看了《挪威的森林》的巖橋慎一針對這本書的印象。
那么,渡邊萬由美說的,又是什么小說呢?
“我聽著這種推薦語也覺得莫名其妙。”她也承認,“但是,真的去看了以后,覺得她不算是說錯。”
渡邊萬由美說到這兒,把手提包拿過來,從里面拿出薄薄的一本小書,放到桌上,“我帶了一本過來,看一看怎么樣?”
巖橋慎一念出封面的書名,“《廚房》?”
想起什么,為之一笑,“怪不得你說,是很適合一邊吃東西一邊聊的小說。”
“話是這么說。”渡邊萬由美笑了笑,“可不是美食小說。”
巖橋慎一把書拿起來,“作者叫吉本芭娜娜……”他動用自己頭腦中并不豐富的曰本小說家儲備,想不起曾經聽說過這個名字。
“是剛出道的文學新人。”渡邊萬由美介紹道,“《廚房》是她第一部小說,拿了海燕新人文學獎,一下子受到世人矚目,連小說也加印,成為話題之作,還提名了泉鏡花文學獎。可以說是一書成名,現在備受業界期待的未來之星。”
巖橋慎一聽了她這串介紹,說:“挺厲害的。”
說她厲害是真心——畢竟出道就拿獎加暢銷,這個起點絕對不低,但是另一方面,又因為對這個名字本身沒什么印象,所以,心里還想,這是真大佬,還是曇花一現的新人?
“這是收錄了三個短篇的小說集,《廚房》,它的續集《滿月》,還有單獨的《月影》。”渡邊萬由美告訴他,“篇幅都不長,很快就能看完。”
“我在看小說的時候,心里忽然浮現稻村泉的形象,試著帶入進去,覺得稻村泉身上那種‘靠不住’的氣質,跟小說里的女主角微妙的貼合。”
渡邊萬由美說,“所以,就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把小說的電影改編權拿下來,拍成電影。”
“靠不住?”
巖橋慎一沒把小說翻開,又放回桌上,“我回去再看。”和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了句:“我在電話里聽到你說要制作電影的時候,是真的覺得‘靠不住’。”
“確實,挺靠不住的。”渡邊萬由美坦然承認。
“但是,靠不住也要拍就是了。”巖橋慎一心里有數。話頭一轉,“我把小說帶回去,看完以后再回答感想,行嗎?”
“這個自然。”渡邊萬由美回道。
“不過,你要是真拍了電影,讓ZARD去唱電影的主題曲,這個思路是挺不錯的。”巖橋慎一說,“電影每放一次,都是做了一次宣傳。”
“電視機出現之前,歌曲可是從廣播和電影院開始流行的。”渡邊萬由美說這話,就代表對電影市場的糟糕狀態一清二楚。
即使如此,也還是要制作這部電影。
巖橋慎一沒接這個話茬,提起另一件事來,“說到ZARD,明天我要去趟輕井澤看一看。”
“是嗎?辛苦了。”渡邊萬由美自然而然接過話題,問起樂隊的事來。
剛才關于電影的事就到這兒先打住了。
一頓飯吃的也有滋有味。飯后,兩人道別,各回各家。
巖橋慎一把渡邊萬由美給的那本《廚房》帶回去,薄薄的一本書,一個晚上看完綽綽有余。不過,想到明天還要去輕井澤,就沒翻開,準備留著明天在路上消磨時間看。
度假勝地輕井澤,深受東京人喜愛,連蝗室在這兒也有度假行宮。
東京人喜歡去、去的勤快的地方,公共交通就發達。不過,為了方便行動,第二天,司機開車,送巖橋慎一到輕井澤。
當司機的是他在唱片公司的辦事員,臨時兼任他的司機。
一間剛剛成立還沒成果的唱片公司的社長,雖然托時代的福,公司架子剛搭起來出入就有社長車可用,但是想要配專職司機,現在的努力還遠遠不夠。
東京到輕井澤的路程不算太遠,這本《廚房》篇幅也確實像渡邊萬由美說的那樣不長。還沒到輕井澤,他就已經看完了一遍。
兩篇《廚房》,寫的是一個從小父母雙亡跟奶奶相依為命的女孩子,大學期間,唯一的親人奶奶也去世。成了孤兒的她,只能待在廚房里才能入睡。
有一天,一個在她奶奶經常光顧的花店里打工的男孩子找上門來,邀請她到自己家里去住,于是女孩子就搬去了他家里,跟這個男孩子還有他的變性人媽媽一起生活。
在日復一日的相處當中,女孩子終于走出孤獨,開始了新生活——然后,一個大轉折,男孩子的變性人媽媽死了,男孩子也成了孤兒。
被男孩子和他媽媽幫助過的女孩子,又來到男孩子身邊,在發生了這樣那樣的事以后,兩人最終決定走到一起。
把它簡單概括出來,就顯得如此無趣。
但是,在讀這篇小說的時候,巖橋慎一還是認為這本書擁有它特別的魅力。不僅如此,也體會到了渡邊萬由美說的“女主角跟稻村泉的氣質有種微妙的貼合”。
小說里的女主角,就是這么個帶著一種“靠不住”氣質的人。她注重自己的內心,卻對周圍的事毫不關心,感覺能親近,但又無法真正靠近。
或者應該說,是個很典型的這個時代的年輕人。讀了小說,巖橋慎一再聯想渡邊萬由美對稻村泉的評價,就能明白,為什么這本書會大受歡迎。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
不過,雖然在心里對這本書的評價還算不錯,但是,巖橋慎一在心里概括劇情的時候,先抓住一個重點。
那就是,這樣的小說,雖然讀著容易入口,但是真能拍成電影?
這個問題,要留到回東京以后,跟渡邊萬由美探討。知道了小說的內容,巖橋慎一心里有底,也就能跟她深入聊下去了。
今天是平日,也不是度假的黃金時期,輕井澤的路上沒什么人。
巖橋慎一也是頭一回到輕井澤來,心里有點觀光客的心態。有司機開車,他自己先悠閑觀賞起了窗外的街景。
車子在寂靜的樹林里行駛,停在一座西洋式別墅前。
“巖橋桑,已經到了。”司機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