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覺走上舞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感慨面對八萬人是什么體驗,而是側過身去,放眼尋找著那四道身影。
在上臺之前,小周就跟韓覺說了那四個人的位置會位于舞臺的哪個方位,所以韓覺很快就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是了。韓覺看著她們,微微放下了懸著的心。
那眼熟的橫幅,眼熟的破海報和舊海報,眼熟的人。
韓覺朝她們揮了揮手。
她們看到了。然后她們一個個突然就變得十分興奮。
韓覺笑了笑。
正當韓覺打算轉身的時候,只聽得一道嘹亮的聲音劃破夜空:“韓覺!我愛你!”
表演者在做表演前準備的時候,一般觀眾都會不自覺放輕聲音,所以這句突然的告白在現場就十分清楚,很多人都聽到了。
聽到這句話的人就發出一陣哄笑,善意的。
但是韓覺沒笑。因為他看到了喊出那句話的姑娘,已經淚流滿面。包括她邊上的那三個姑娘,也難掩激動,一邊流淚一邊咧嘴笑,又哭又笑地向他揮手,也在喊他的名字。
韓覺靜靜地看著,一下子感受到了某種沉甸甸的東西砸在了心上。
后臺,歌手們的待機室。
導播的鏡頭給到了表白的姑娘,于是在待機室里的各位主持人和音樂人們都看到了那四個舉著.N.5海報和橫幅的姑娘。
“是.N.5的粉絲,海報,都很舊了啊。”何列說。
“那個海報我記得!”羅沛齊指著屏幕驚道,“我親姐以前就是.N.5的粉絲!那海報她也有一張!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五個人的周邊!”羅沛齊沒說的是,那海報后來被他姐撕掉了。
“她們應該等了很久。”王松捷輕聲道。
在大家都沉浸在感慨中的時候,“沒有眼力勁”的沈賀就出來破壞氣氛了。
沈賀扭頭問著章依曼:“小曼,快看!有人在向你男朋友表白了!等下你上臺唱完之后,要不要跟她們放些狠話?喂!愛你自己的男朋友去吧!我的男朋友不用你來愛!”
沒等章依曼開口,其他人就已經開始嫌棄和指責沈賀了:
“你還是不說話的時候最像個人。”
“你是不是真覺得韓覺不會揍你?”
而章依曼面對沈賀的調侃,卻是認認真真地搖了搖頭,說:“大叔有這樣的粉絲,是很幸福和幸運的事情。每一個都是無價之寶,越多越好。我高興都來不及,才不會罵她們的。”
章依曼的回應讓沈賀更不像人了。
“喂!我是開玩笑的,”沈賀慌了,站起來對著章依曼不滿,“你這樣說話好聽,不就顯得我成什么惡人了么?”
眾人異口同聲:“你本來就是惡人好吧。”
舞臺上。
張子商看到韓覺靜靜地看著一個地方,而不趕緊站位,于是哆哆嗦嗦地提醒:“韓老師!……”
韓覺回過神來,最后看了一眼那四個人,就
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舞臺的燈光,以及看臺上的燈光一下子都暗了下來。
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各色熒光棒,韓覺這才有空體會給八萬人表演是什么感受。
但是韓覺發現自己已經不怎么緊張了。
想唱給她們聽。他只有這一個想法。
韓覺沒有去想這首歌最后能獲得什么名次,也沒有去想腦袋上方可能掉下來的燈,和有可能坍塌的地板會不會要了他的命。韓覺只想把這首歌唱好,唱給那四個人,以及像那四個一樣可憐又可愛的.N.5粉絲。
韓覺和張子商準備妥當。
在黑暗中,舞臺中央的那塊大屏幕出現了一個西裝革履的機器人,手捧圣經。
觀眾正迷糊呢,只聽到韓覺的低聲呢喃響了起來。
萬福瑪利亞感謝您對于我家族的恩賜。
觀眾聽不懂意大利語,但是屏幕上有字幕浮現。
一句之后,古典而帶有宗教氛圍的伴奏緩緩響起,提琴加上叮咚的琴聲,加上后續響起的禱告,使得觀眾只感到一片祥和。
然而,韓覺在念到我祈求上帝,您的恩典,在這一天寬恕我的罪的時候,音樂的氛圍驟然一變,提琴輕重之間,緊張、陰郁、懸疑的感覺就來了。舞臺上另外兩個屏幕,也分別出現一個女性造型的機器人,在屏幕里用歌劇的腔調吟唱。空間感和畫面感一齊出現。
觀眾們靜靜凝神,細聽。
待機室的音樂人們也前傾著身子,盯著屏幕。
以圣父、圣子、圣靈的名義,阿門。
祈禱結束,全場靜謐了一秒之后,真正的伴奏響起。
當密集的鼓聲敲響之后,屏幕里那吟唱的女機器人,突然張大了嘴巴,音響里也發出尖銳高音:
啊——
一聲接一聲。
四聲下來,不知有多少觀眾發覺自己起了雞皮疙瘩,頭皮發麻。
這時候舞臺上部分燈光已經亮起。
觀眾能看到張子商一身黑色西裝,正背朝觀眾,低著頭對一個巨型的十字架呈祈禱狀。
而此時的伴奏是詭譎而飄忽的,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單是聽到目前為止的前奏,絕大多數觀眾心里已經能夠判定這是一首非常獨特的歌。一些聽歌比較多的觀眾,更是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感覺自己在這個晚上將會見證著什么。
而這種感覺,在聽到歌詞之后,就變得愈發強烈。
伴奏結束,四次鼓聲之后,張子商停止禱告。
他抬頭,轉身,開口:
微涼的晨露,沾濕黑禮服,石板路有霧,父在低訴
無奈的覺悟,只能更殘酷,一切都為了通往圣堂的路
吹不散的霧,隱沒了意圖,誰輕柔踱步,停住
還來不及哭穿過的子彈就帶走溫度
張子商盡管緊張,但是在經過了千百次的練習之后,即便腦袋木木的,歌詞也能脫口而出。
在認識張子商的人的印象里,張子商并不擅長說唱。他是就像一團棉花,是柔軟的,是純潔的。柔軟又干凈的人就適合唱舒緩的情歌,張子商樂觀,所以舞曲快歌也行。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張子商最后會穿著西裝,胸前別著白玫瑰,唱著說唱。看著屏幕后方顯示的歌詞,這還是一首獨特又曲風黑暗的說唱。
但是,唱得還真他.媽的好!
這樣的張子商是出人意料的。他這么一唱,不少觀眾對張子商大為改觀。
一段結束之后,張子商放下話筒。
人們知道接下來應該是韓覺的部分,然而韓覺人卻不在舞臺上了。
人們正想著韓覺會從舞臺上面還是下面出現的時候,之前張子商低頭祈禱的巨型十字架,竟轉了過來。
十字架的背面是一張座椅,寬大,筆直,像王座,上面坐著韓覺。
韓覺同樣一聲黑色西裝,和張子商的區別是韓覺的胸前佩戴著的是紅玫瑰。韓覺穿起西裝要比張子商更合適。
張子商唱歌時有走位,韓覺不走動,他就韓覺翹著二郎腿,穩坐在王座上。
輪到韓覺唱了,他就拿著話筒淡淡唱道:
我們每個人都有罪,犯著不同的罪
我能決定誰對,誰又該要沉睡
爭論不能解決,在永無止境的夜
關掉你的嘴,唯一的恩惠
韓覺的聲音懶懶散散的,并不太響亮,但氣場十足,存在感極強,唱出來的歌詞也可謂十分霸道。
歌詞寫的是黑手黨的故事,但在胡霏聽來,這樣的歌詞,很容易讓她聯想到曾經那個橫行霸道的韓覺。
那時候當粉絲的盲目,喜歡韓覺,就覺得韓覺做什么都對。韓覺對誰都不好,獨斷專行,在她們粉絲眼里,這就是真實,是個性。就算韓覺對她們這幫粉絲也不好,她們也任勞任怨,像菩薩一樣愛著韓覺。
韓覺在跳槽之后,對于自己的行為,對于粉絲沒有道歉,也沒有發表什么聲明,似乎要粉絲繼續愛他,什么都理所應當的樣子。
胡霏和會長一起去找韓覺,希望得到一個說法。哪怕是一個謊言可以,那樣她們就可以欺騙自己了。
但是韓覺只是說了兩句話。
你們是誰?
關你們屁事。
她們是誰?關她們屁事?
她們是韓覺剛進藍鯨時就開始關注他的元老粉絲,是給韓覺建立粉絲站,管理粉絲,組織活動,東奔西跑跟著行程給他應援,給他拉票……花費六年青春,走到.N.5粉絲會管理層的那批人。然而韓覺卻問她們是誰,關她們屁事。
胡霏和會長她們是真的被傷到了。
低頭親吻我的左手,換取被寬恕的承諾
老舊管風琴在角落,一直一直一直伴奏
黑色簾幕被風吹動陽光無言的穿透
灑向那群被我馴服後的,獸
然而她們就算被傷透了心,退了圈,心里依然放心不下,會時不時關注著跳槽到金沙的韓覺。
她們就是那些被馴服的獸。
看著韓覺在金沙是如何一點點毀掉自己,胡霏她們是真的難過了,真的不能再看、再關注、再想韓覺了。
不然她們會心疼死的。
心疼韓覺向著深淵大步前進,也心疼自己消耗在韓覺身上的青春。
沉默的喊叫,沉默的喊叫,孤單開始發酵
不停對著我嘲笑,回憶逐漸延燒
曾經純真的畫面,殘忍的溫柔出現
脆弱時間到,我們一起來禱告
張子商唱完我們一起來禱告之后,韓覺便離開了王座。
韓覺走到舞臺的前方站定,面對鏡頭,他閉上雙眼,唱道:
仁慈的父,我已墜入,看不見罪的國度,請原諒我的自負
沒人能說沒人可說,好難承受,榮耀的背後刻著一道孤獨
閉上雙眼,我又看見,當年那夢的畫面,天空是蒙蒙的霧
父親牽著我的雙手,輕輕走過,清晨那安安靜靜的石板路
韓覺唱的時候雙手捧著話筒,閉著眼睛,微微低頭,像是在懺悔。
懺悔。
胡霏聽出來了。
胡霏忍著眼淚,覺得自己今天實在太能哭了。而她明明不是這樣愛哭的人。
在半個月之前,胡霏絕對想象不到曾經那樣高傲自負的一個人,會懺悔,會道歉,會難過,會后悔。
胡霏這六年來或主動或被動地避開韓覺的一切消息,在半個月前偶然聽說韓覺已經和藍鯨和解、給顧凡當制作人、.N.5極有可能重現的時候,胡霏差點以為是洋蔥新聞,或者嘩眾取寵博人眼球的胡話。
結果是真的。
胡霏萬萬想不到和解、原諒這樣的行為會出現在韓覺身上。
她發現她已經不了解韓覺了,于是從后往前開始惡補韓覺的所有動態。
她越看越發現韓覺變化非常的大,和以前相比,簡直天差地別,判若兩人。
胡霏第一反應是心疼。
她太知道以前的韓覺要變成現在這樣的韓覺,中間得吃多少苦頭,得經歷多少磨難,得渡過多少個孤獨的夜。
胡霏也不太清楚自己對韓覺終究是個什么感覺了。還沒想清楚,會長就一個電話把她叫了過來。
然而所有的疑惑和猶豫,在見到韓覺的時候,見到韓覺向她揮手的時候,都不翼而飛了。
她的心里瞬間就有了答案。
聽著請原諒我的自負,胡霏紅著眼圈,心想自己怎么會不原諒他呢?
我原諒你了。胡霏心想。
歌曲進行到一半,中間部分,在典雅的鋼琴聲里,舞臺后方的屏幕上女機器人又出現了,她悠揚地唱著圣經里的禱告詞:慈悲的耶穌,請赦免世人的罪,賜予他們安息。
但緊接著就是砰砰砰砰砰五聲槍響。
那斑駁的家徽,我擦拭了一夜,孤獨的光輝,我才懂的感覺
燭光不不停的搖晃,貓頭鷹在窗欞上,對著遠方眺望
通向大廳的長廊,一樣說不出的滄桑
沒有喧囂,只有寧靜圍繞
我慢慢睡著,天剛剛破曉
最后部分有說有唱,是由韓覺和張子商二重唱完成的。
當音響里最后一個音符落下以后,有長達五秒的時間,臺下是沒有聲音的。
就像是電影散場了,舞臺上的燈光也緩緩亮起,才把觀眾們從歌曲構造的世界里帶回到現實。
接著,掌聲,歡呼聲,尖叫聲,就一齊轟然響起,混雜著各種觀眾的興奮之詞。
韓覺和張子商鞠躬謝過大家。韓覺也對著那四個瘋狂搖橫幅和海報的姑娘們,微微鞠了一躬。
“我們原諒你!”
“原諒你啦!”
“回來就好!”
她們的聲音淹沒在歡呼聲里。但韓覺看著她們的嘴型,知道了她們在說什么。
韓覺笑了,笑得特別開心。因為他的歌她們聽懂了。這樣就不算白唱了。
待機室,眾人也紛紛起立鼓掌,為韓覺送上掌聲。
“最后副歌部分唱得真好啊,我眼角都濕了。”
“感覺聽完了一個故事,不對,是兩個。”
“編曲,嘖,這編曲,太犯規了……”
“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應該是第一名了。”
“要讓子商那小子請客了。”
章依曼沒有參與討論,她靜靜地看著屏幕里的韓覺,笑得十分自豪。
這是我的大叔!是我的男朋友!這樣的話章依曼知道自己現在還不能驕傲地說出來,但她有預感,很快他們就能公開了。
現場,看臺區。
被邀請來的藝人如果稍微懂些音樂的,這時候必然拉著別人討論《以父之名》這首歌,或者在心里默默分析。
不懂音樂的,也在贊嘆這是一首好歌,有音源了一定要支持一下。
大家被韓覺這首歌折服了。
以至于看到前面那四個混到這看臺一直有些吵鬧的粉絲,這時候大家也不怎么嫌棄了,因為她們是韓覺的粉絲。
小范把帽子摘了下來,一只手狠狠地在毛刺刺的寸頭上來回抹上幾圈。
聽了這樣的一首說唱,他發現除了鼓掌和感慨,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小范在《華夏有嘻哈》奪得好名次之后,身價漲了近三十倍,小范生活品質一下提高了很多,但他沒有趁名氣正火就一味地跑商演,而是更加努力地磨練自己。
小范以前經常會和韓覺聊天,交流說唱,在韓覺被退賽之后,很是可惜,對節目組很是不齒,差點也要退賽,被韓覺好歹勸了下來。后來韓覺出了一首《那個女人》,小范三天兩頭要轉發一遍,狠狠夸一番,行為很是嘻哈。
得知韓覺轉型做別的類型的音樂去了之后,小范和他的老師為此感到十分可惜,但依然還有來往。
這次韓覺拿到票之后就送了一張給小范。
小范來了。
他現在無比慶幸自己來了。
因為他聽到了《以父之名》這樣一首歌,見證了天才和傳奇的開端。
《以父之名》給人感覺這是一首很快的曲子——如果不是后方屏幕會同步歌詞,否則觀眾便會很難跟上張子商和韓覺的節奏。但其實上無論是張子商還是韓覺,吐字都不算快。之所以給人感覺快,是因為整首歌的節奏與韻律非常好,也非常獨特。再加上詞填得滿,flo變化較多,所以讓人覺得快。
小范數過韓覺的拍子,發現既不是節奏藍調,也不是嘻哈,甚至沒有出處,完全是屬于韓覺自己的節奏。
小范一直知道韓覺的說唱水平很厲害。但他認為自己半年下來不斷學習,怎么也該跟平時不怎么放精力在說唱上面的韓覺,要拉進一點差距吧。
這次聽說韓覺要唱說唱,小范十分感興趣,然而這一聽,他發現他這輩子估計很難看到韓覺的身影了。挫折感是有,但更多的是興奮。
這完全是開宗立派了啊……小范這樣一想,頓時渾身燥熱,干脆就拿著帽子給自己扇風,不戴回去了。他現在恨不得把韓覺抓起來聊個痛快。
章耀輝眉頭緊皺地看著舞臺上的韓覺。
“真麻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