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商開始唱了,唱法果然和韓覺上一期節目里唱的一模一樣。
然而韓覺在聽了一句之后,拍了拍身邊錄音師的肩膀,要他暫停。
韓覺想了一會兒,按下通話按鈕,對著里面的張子商說:“微字后面的停頓再久一點。”
第一個字就不過關。
韓覺的嚴苛程度讓一幫旁觀者驚訝了,紛紛猜測其中的原因,當中不乏“生怕藍鯨不知道他的厲害”這樣的陰謀論。
然而韓覺對別人的反應毫不在意,平靜著一張,只是等著透明玻璃另一頭的張子商。
“噢!”張子商抿了抿嘴,呼出一口氣,無聲地練習了一下,然后對外招手。
第二遍。
“還是那個微字,再久一點。”韓覺說。
第三遍。
“停得太久了。”韓覺皺著眉頭挑剔道。
難道要精確到零點零幾秒嗎?!張子商有點崩潰。
如果韓覺不是一臉認真,張子商覺得認為韓覺是在故意整他。
幾次過后,第一個字終于過了。
張子商接著唱:“微涼的晨露沾濕黑禮服,石板路有霧父在低訴……”
韓覺再次叫了暫停,對著話筒說:“再來一遍,語氣低一點。”
暫停。
“再來,帶點感情。”
又停。
“再來,最后的低訴輕下去。”
第十一遍,第十二遍……直到第二十遍,也還沒過。
不是這里不足就是那里不夠。而時間已經過去了快四十分鐘。
“你先出來吧。”韓覺看著張子商被汗水沾濕的頭發,沉吟了一會兒,讓張子商先出來。
張子商沮喪地摘下耳機,忐忑不安地走了出來,等待著韓覺的訓斥。
然而韓覺并沒有說什么狠話,而是給張子商做科普:“這算是我的失誤,我忘了跟你說一下。這首歌的創作背景是西方,意大利黑幫。在基督教里面,以父之名的意思是以上帝的名義,西方的上帝差不多就是我們華夏的老天。跟上天說話,很多時候其實在傾訴自我……”
這些看似不相干的東西,其實很有必要。
韓覺之前問過他那位美利堅唱片的聯合制作人柯恩:音樂制作人的作用是什么?
柯恩這么回答韓覺:音樂制作人的工作,不是簡簡單單讓歌手把歌詞唱出來,而是讓歌手把沒寫的唱出來。很多時候歌詞感人的地方,在于弦外之音。
弦外之音,正是話里的情緒。
被柯恩調教過后,韓覺的耳朵聽到這樣張子商那樣單調,沒有東西在里面的歌曲,實在難以忍受。
“要帶著情緒去唱歌。”韓覺說。
張子商認真聽著,把韓覺的話默默消化完。張子商最后問道:“所以我應該帶著什么情緒去唱這首歌?祈禱?自省?”
“懺悔,贖罪。”韓覺理所應當地說。
“懺悔和贖罪……”張子商喃喃地說了一遍,然后把手機里的視頻聽了一遍。
然而,張子商的臉色似乎有些為難。
“怎么?”
張子商放下耳機,有些糾結,最后想了想,還是選擇直言不諱:“可是韓老師,你之前那個版本,我聽著……好像沒有感覺到懺悔的情緒啊。”
沒有懺悔的情緒……
韓覺愣了一下。
無論是他在前世,還是之前錄制的時候,他唱《以父之名》這種帶著畫面感的歌詞,都是沒有情緒的。因為在韓覺看來,這首歌就是在訴說一個故事。況且還是說唱,要什么情緒?
張子商照著那版本學,唱出來的歌詞,也就同意無聊。
“你等一下。”韓覺一臉鄭重地說。
張子商坐地端正,乖乖等著。
其他人不知道韓覺在干什么。
總不會被子商戳破了,覺得難為情了吧。有人心想。
韓覺似乎抓住了什么,捋著頭發,一遍遍低頭看著歌詞。
為什么我覺得這是一首懺悔的歌?韓覺十分疑惑。
韓覺逐字逐句的看下去,一遍又一遍,一邊看一邊回憶,直到……
良久,正當眾人以為韓覺下不來臺的時候,韓覺突然站了起來。
“我先來唱一遍吧。”韓覺閉著眼睛,歌詞卷在手心。
“……噢。”張子商眨了眨眼睛,應了一聲。
整個錄音室都安安靜靜的。
然后韓覺就在四十雙目光的注視下,踩在木質地板上,一步一步,聲聲清晰。
韓覺從側面推開錄音棚的門口。
他輕輕走進錄音棚,就像走進一間懺悔室。
韓覺站在錄音棚里,透過大片的玻璃往外看去,就和那外面的四十多人打了個照面。
彼此相望著。
韓覺認真打量著對面的那些陌生人,想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到所蘊藏的東西。
錄音室對著韓覺豎起一個大拇指,詢問是否準備就緒。
韓覺醒悟過來,回了一個大拇指,說:“伴奏從頭開始放。”
然后一陣典雅復古的提琴聲,就緩緩響起,一片舒緩祥和,韓覺念起了意大利語。
隨后調子一變,轉換成壓抑、陰郁、懸疑的黑色氛圍。韓覺的禱告詞也隨之變得危險起來:“……我祈求上帝,您的恩典,在這一天寬恕我的罪……”
禱告結束后,四聲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突兀響起。
伴奏正式響起。
韓覺唱道:
微涼的晨露沾濕黑禮服
石板路有霧父在低訴
無奈的覺悟只能更殘酷
一切都為了通往圣堂的路
吹不散的霧隱沒了意圖
誰輕柔踱步停住
還來不及哭穿過的子彈就帶走溫度
同樣的唱法,同樣的停頓,然而任誰來聽,都能聽出和張子商版本有著云泥之別。
而且,韓覺每唱兩句歌詞,所帶的情緒似乎都不同。
到了最后一句的時候,那呢喃的語氣基本和禱告無異了。
人們看著韓覺,而韓覺閉著眼睛,讓人感覺他正在懺悔。
而韓覺也真的在懺悔。
不為他,為前身。
于此時,此地,懺悔。
我們每個人都有罪,犯著不同的罪
我能決定誰對,誰又該要沉睡
爭論不能解決,在永無止境的夜
關掉你的嘴,唯一的恩惠
擋在前面的人都有罪,后悔也無路可退
以父之名判決,那感覺沒有適合詞匯
就像邊笑邊掉淚,凝視著完全的黑
阻擋悲劇蔓延的悲劇會讓我沉醉
韓覺唱著這段,腦子里想得卻是之前顧凡帶著悵然的表情,回憶最后見面的那個夜。
在一個深夜,前身義無反顧地拋下了各種累贅,各種羈絆,也拋下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在乎他的人。
前身在日記里曾埋怨顧凡是笨蛋,背叛了他。然而在顧凡看來,何嘗不是前身背叛了他呢。
明星這個職業,隨時面臨著風險和機遇,每一個選擇都能影響人生的軌跡。一般中年人的人生經驗和智慧都不足以應對,更何況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少年。
前身在出道前得萬眾寵愛,卻仍不滿足。被金沙幾句吹捧迷惑了心神,以為自己稍稍蹦一蹦,就能跳到最高的地方,俯瞰全世界。
然后拋下了從小一直苦苦追求的愛。
后悔嗎?
有的吧。
孤單開始發酵,不停對著我嘲笑
回憶逐漸燃燒
曾經純真的畫面,殘忍地溫柔出現
脆弱時間到,我們一起來禱告
前身在墜入深淵之后,以為被全世界拋棄了,再沒人真正關心他,愛他。他也無顏面對曾經的那些人,最終選擇躺進溫暖的浴缸,自我了斷。
然而習室里那一幅幅照片,顯示他并非無人關心。他的隊友懷念他,他的恩師也至始至終都牽掛著他。
韓覺睜開眼,卻看到對面對面的幾位身穿便裝的中年男女,滿眼淚水的看著他,臉上滿是自豪,對著錄音棚里面的韓覺比劃這大拇指。
韓覺有些發愣。
他們是誰?為什么要對他豎大拇指?
不像是領導,也不像是藝人,但氣質卻又讓人感覺是業內人士。
啊……
看著對方那溫暖的眼神,看著那驕傲自豪的笑容,韓覺突然知道她們是誰了。
仁慈的父,我已墜入
看不見罪的國度
請原諒我的自負
沒人能說沒人可說
好難承受
榮耀的背后刻著一道孤獨
韓覺輕輕地唱著,然而歌詞背后的情感,卻莫名讓人覺得異常沉重。
韓覺完全是以一種近乎贖罪懺悔的心態唱著,似在傾訴一段內心深處的痛苦。
一個明星在成為大紅大紫的名流之前,接觸的社交渠道其實比想象中要窄。往日接觸的除了有業務關系,其余就是周圍的自己人。
當一個人需要依托另一個從而獲取利益的時候,前者通常很難對后者說真話。
韓覺完全能夠想象到,前身跳槽到了金沙之后,是怎樣被周圍的人哄著、捧著、蒙蔽著。耳朵所能聽到的,都是些你是藝術家、你是音樂家這樣的假話。
一個人說假話,還會讓人懷疑,一百個人一起說假話,假話就變成真話了。
原來任性不叫任性,那叫真性情。打架不叫打架,那叫有男人味。網上的黑評是嫉妒,是水軍……
所以越往后表現得越發狂傲自負。
到了金沙之后,他所擁有的一點一點都在失去。
不知道前身在坐進浴缸的時候,心里是否有過幻想。幻想如果他當初能忍住金沙的誘惑,如果他那天晚上沒有離開,他選擇和隊友共進退,如果他后來能聽進顧凡的勸告,低調再來……
可惜一切都沒有如果了。
韓覺唱的,就是前身的心聲。
閉上雙眼我又看見
當年那夢的畫面
天空是蒙蒙的霧
父親牽著我的雙手
輕輕走過
清晨那安安靜靜的石板路
韓覺停下之后,錄音室的眾人良久都沒有人說話。
之前在韓覺那獨立作坊式的制作室里,粗糙版的《以父之名》雖然足夠亮眼,但還不至于讓人覺得說這樣的曲子別人寫不出來。
然而現在完全版《以父之名》的出現,徹徹底底地折服了在座各位的聽覺感官。
特別是那些藍鯨的金牌制作人們和作曲家。
導演是很激動,覺得自己目光真好,選中了韓覺。
張子商伸出雙手在手上抓了抓,抑制住內心的澎湃。他終于知道,為什么吳克黎會月唱越羨慕他了。因為遇到這樣一首歌,大概是能進華夏音樂史的。
而那些旁觀者心緒各不相同。
那些曾教導過韓覺的藍鯨老師們,親眼看到韓覺交出了這么一張“畢業答卷”,十分自豪。
那些年輕的藝人,則被韓覺的魅力和才華完全折服。
而那些制作人和作曲家,則死死盯著韓覺的臉,似要把韓覺的臉看穿直達韓覺的大腦。
相比邊上這些人,制作人和作曲家最能知道韓覺這首歌的強大。
他們被叫來,本來是打算給韓覺這后進生估估價,挑挑刺,然而目睹了韓覺詞曲編唱的天賦,他們完全放棄了矜持,對著總經理瘋狂作暗示,要總經理千萬不能錯過韓覺。
然而,誰看著他們那激動的臉龐,都能猜出他們的想法。
總經理看了一眼躲在角落往這邊張望的關溢,嘆了一口氣:這讓我怎么談生意嘛。
不過再看著錄音棚里的韓覺,總經理也不禁喟然長嘆。
總經理是藍鯨初代組合的隊長,盡管由偶像轉職管理,但專業能力依然還在,自然聽得出歌曲的品質,也能看到韓覺的驚才艷艷的天賦。
以前的韓覺雖然天賦異稟,但在管理層看來還需要打磨,上限可見。然而現在,經歷了五年的挫折,韓覺這塊璞玉終于完美無瑕。總經理他已經看不到韓覺的上限了。
面對韓覺這樣的人才如果還不抓住,是嫌自己的工作太安逸嗎?
看到這里,其實也差不多了。
總經理做了決定之后,給了關溢一個眼神,便帶著一幫人,和關溢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錄音室。
韓覺從藍鯨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節目組在傍晚的時候就已經撤走了,他卻留下藍鯨和張子商耗到了凌晨。盡管韓覺唱了范本,讓張子商一字一句地模仿,學。但張子商學得仍然很是辛苦。
韓覺的腦袋靠在玻璃上,神情很是恍惚。這不是教張子商教的,而是今天帶給他的感觸太多了。他需要好好消化。
小周和關溢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打擾韓覺。
“你后來和他們談得怎么樣了?”韓覺突然發問。
“挺順利的。”關溢知道韓覺問的是什么。
韓覺在唱完《以父之名》之后,藍鯨的那些領導就退了出去,隨著一起出去的,還有關溢。
“他們想要幾首歌,發單曲,不是給新人唱。”關溢說。
“不是新人唱,那誰唱?”
“顧凡。”
“他不是組合……噢”韓覺先是疑惑,然后才了然,醒悟過來。
顧凡他們如今也到了考慮個人發展的時候了,畢竟近三十歲的偶像團體雖然還有,但也不是偶像主力軍了,往往保持組合名,各自單飛而不解散,發揮專長,約等于轉型了。
就以顧凡為例,他以后應該專注綜藝和唱歌這一塊。
“你什么看法?”韓覺是愿意的。但他也要聽聽合伙人的看法。
“我覺得可以合作。現在只是淺度合作,后面還有很多合作的機會。如果要選盟友的話,藍鯨確實是不錯的,體量大,口碑也不錯,跟艾都打起來也不虛,”關溢問著韓覺,“最關鍵的問題就是,你這邊是什么態度?要不要合作?”
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一個人能夠構建起的堅實人際關系越多,那么這個人的力量也就越強大。
“我這邊能有什么態度,都是過去的事了。”韓覺笑了一下,看著窗外。
“那行,”關溢說,“那邊說,如果我們這邊答應賣歌,他們打算讓你當顧凡的制作人。”
“他們就這么放心我?”
“顧凡是給你打了包票的,你可別辜負他的信任。”
“辜負……別說得那么惡心好嗎?”
關溢沒有反駁,只是問:“那初步合作意向就那么定了,明天就開始談判了?”
韓覺想了一會兒,點頭。
“可以。”
三天后。
藍鯨官網發布消息,顧凡將有個人單曲發布。發布的曲目由韓覺作詞作曲,韓覺也將成為顧凡下一首單曲的音樂制作人。請大家敬請期待。
一時間,音樂圈業內震動。
他們不僅震驚有公司比艾都更快得手,更震驚那個公司是韓覺的前前東家,藍鯨。
時隔六年,藍鯨曾經的叛徒韓覺,以合作者的身份回歸藍鯨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