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爺的實錄圣訓,是幾位大學士奉旨督率官員歷時六年纂修的。
編年紀事,一歸簡質,共成書四百七十六卷,另續經恭輯圣訓一百三十卷,盛德大業,震古鑠今,理應百僚共慶,顯謨承烈。
為籌辦恭進大典,禮部、內務府、太常寺和鴻臚寺等大小衙門整整忙了一個多月。不但五品以上文武官員要進宮慶祝,連進書報事之人都是由親王、郡王充任!
一些窮京官不但住得遠,甚至沒錢雇車,這一夜都不敢睡。還沒到寅時就打著燈籠,跌跌撞撞地連夜步行去紫禁城。
租住在宣南的文武百官一樣不敢掐著點兒去,卯時一到就鉆進馬車或騾車往皇城趕。
肅順身為左都御史,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監察百官的機會。
早早的趕到宮門口,先清點十五道御史和六科給事中,等人都來齊了才陰沉著臉分派差事,命都察院的御史言官查點各部院該來的文武官員有沒有全來,同時巡察有沒有人衣衫不整或站錯班,要是發現全登記造冊,等儀式結束之后再指名參奏!
穆蔭來得也很早,作為軍機大臣無需擔心看不清腳下摔跟頭,一到宮門口就有侍衛打著燈籠在前頭帶路。見天還沒亮,正打算先去軍機處值房烤會兒火,就見肅順從陰影里走了出來,笑看著他道“清軒留步。”
“原來是雨亭兄,您怎么來這么早?”
“皇命在身,不來早點不成。”肅順把他叫到一邊,遙望著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若無其事地說“清軒,聽說太仆寺少卿韓秀峰到任了,有沒有這回事?”
穆蔭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急忙道“確有此事,昨兒晚上他還去過我家,說已到任兩天,之前一直在夏宮的太仆寺值房等著皇上召見。說孝滿之前只能以素服參事,接下來三個月不方便去軍機處拜見,所以冒昧登門告罪。”
“他還在給他爹守孝?”肅順明知故問道。
“按例得丁憂二十三個月,要是從聞訃那天開始算,二十三個月也差不多滿了。他擔心別人說閑話,不敢把奔喪路上的那兩個月算上。”說到這里,穆蔭好奇地問“雨亭兄,從我家走前說打算去拜見下彭中堂和杜翰,甚至想去跟曹毓英說一聲,難道他沒去府上拜見您?”
“他昨兒個倒是去過,我正好不在家,不然我也想不起來問這個。”
“這就對了,您那么關照他,他好不容易回了京,又怎會不去拜見您。”
肅順微笑著點點頭,沒再問下去。
廣場上人越來越多,見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像是哪位王爺或大學士到了,那些個溜須拍馬之輩正爭先恐后地擠上去拜見,肅順臉色立馬變了,正準備走過去瞧瞧究竟是誰在大聲喧嘩,一個御史領著曹毓英從人群里擠了出來。
穆蔭知道他有話要跟曹毓英說,連忙拱手告退。
御史也躬身行了一禮,去接著巡察了。
曹毓英等穆蔭他們走遠,正準備躬身拜見,肅順就開門見山地問“曹師爺,聽說韓四回來了,你有沒有見著他?”
“稟大人,韓秀峰不但回來,并且已回來兩三天,一直呆在太仆寺值房等皇上召見。直到昨兒下午覲見過皇上,才去了趟我家,告訴我他回來了,說皇上命他重掌‘厚誼堂’,說他還在受制,只能素服參事,不方便去軍機處當值,還說這是皇上恩準的。”
肅順意識到韓四昨天為何要去拜見文慶、柏葰和穆蔭、杜翰等人了,因為韓四不只是太仆寺少卿,也是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的“小軍機”,按例到任后應該趕緊去拜見上官。
再想到昨兒下午發生的事,肅順又故作恍然大悟地說“原來你也是昨兒晚上才曉得他回來了的。”
“是啊,誰能想到他一回來就呆在太仆寺值房等皇上召見,我呢又有一段日子沒去書肆了。”
“子瑜,不管怎么說你一樣是‘厚誼堂’大掌柜,該去還是得去的。”
“大人說得是,毓英等忙完這陣子就去。”
“不說這些了,先去站班吧,我也該去轉轉了。”
“毓英恭送大人。”
看著肅順離去的背影,曹毓英心想韓四就算做上了太仆寺少卿,干得還不是之前的那些差事。跟別的卿貳官真無法相提并論,你再器重他又有何用?
肅順則邊走邊暗想陳孚恩瞧不上韓四倒也情有可原,畢竟陳孚恩不但是進士出身而且官居兵部尚書,在陳孚恩看來韓四這個捐納出身的太仆寺少卿真無足輕重。而你曹毓英憑啥瞧不上韓四,又為何早知道韓四回來了卻不去稟報一聲。
就在肅順正尋思曹師爺這人太鬼,只可用不可重用之時,慶賢帶著一份剛翻譯好的急報,同王乃增一起匆匆趕到了重慶會館。
剛洗完漱的韓秀峰一邊招呼二人坐,一邊看著急報問“啥時候收著的?”
“夜里收著的,事關重大,乃增和慶賢兄不敢耽誤,一翻譯好就趕過來向大人稟報。”王乃增激動地說。
這份急報是任鈺兒和蘇覺明雇了一條美利堅商船,差專人送到天津的。長蘆鹽運司副使韓宸一接到急報,就命人騎快馬連夜送到了京城,能想象到光傳遞就花了多少銀子。
韓秀峰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心想如果這消息是真的,那不管花多少銀子也值!
“慶賢兄,你怎么看?”韓秀峰放下急報問。
慶賢連忙道“據我等所知,兩江總督怡良一個月前曾奏報過,可是真是假他又拿不準,不敢把話說死,在折子里稱‘所聞不一,而且內亂則不為無因’。”
“這么說他自個兒都拿不準,皇上和朝中的文武大臣也不敢信以為真?”
“這是自然,畢竟這樣的笑話已經鬧過多少次了,誰敢當真!”
慶賢想想又說道“不過您那位在曾國藩麾下效力的好友張德堅,早在去年編纂的賊情匯編中就提及‘楊賊與昌輝互相猜忌,似不久必有并吞之事’,再想到秦日綱和石達開不會先后無緣無故守兵,所以我和云清覺得這消息應該不會有假。”
種種跡象表明這消息應該是真的,可這消息太駭人聽聞了,韓秀峰一時間真拿不定主意。
王乃增覺得這是個能讓“厚誼堂”翻身的機會,急切地問“四爺,周興遠這個人我沒見過,沒跟他打過交道。您見過他,跟您關系不一般,您覺得他這人靠不靠譜,他的話究竟可不可信?”
“周興遠這人有幾分本事,我跟他也算不打不相識,他不但在向帥麾下效過力,還曾做過陸建瀛的幕友,在江寧呆過,對江寧比較熟悉。而且他是舉人出身,在官場上打滾了那么多年,甚至蹲過刑部大牢,應該知道輕重。”
“既然他知道輕重,那這消息一定是真的!”
“別急,讓我再想想。”
“四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慶賢禁不住提醒道。
韓秀峰既不敢也覺得沒必要拿這個消息去邀功請賞,可想到昨天下午覲見時,皇上的態度比之前冷淡了許多,又覺得慶賢的話有一定道理,權衡了一番起身道“那就賭一把,最終查實這消息是真的自然好,要是假的皇上也不會真責罰咱們,畢竟咱們干得本就是打探消息的差事,何況在咱們之前兩江總督怡良已經奏報過。”
“乃增也是這么想的。”
“這會兒進宮遞牌子求見不合適,就算去了皇上也沒空見我,你們先回書肆,我吃完中飯就去。”
“行,那我們先告退。”
剛送走王乃增和慶賢,柱子就帶著幺妹兒和娃到了。
韓秀峰頭一次見著小外甥,別提有多高興,正抱著小外甥讓徐九趕緊去拿昨晚準備好的紅包,大頭和翠花一人抱著一個女娃到了。緊接著是余鐵鎖、關小虎兩家,全是拖家帶口,會館里頓時熱鬧起來。
幺妹兒纏著問她娘在老家過得咋樣,問著問著淚流滿面。
翠花因為一連生了兩個閨女,總覺得在大頭跟前抬不起頭,見著韓秀峰仿佛有了主心骨,再也不擔心大頭會欺負她,也喜極而泣。
難得聚一次,韓秀峰就這么抱抱各家的娃,跟幾個兄弟和兄弟媳婦拉起家常,這一聊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就聊到了飯點兒。
就在他陪著眾人吃飽喝足,正準備去花廳再喝會兒茶之時,吉云飛和敖彤臣參加完慶典回來了,一見著他就說起宮里的事。
“皇上御殿受書,祗肅禮成,百僚畢賀,卿云五色,瑞靄繽紛。吉事有祥,彌增欣慶,皇上大喜,命太監宣旨,監修總裁以下各員,并在館執事人等,分別加恩!”
看著吉云飛興高采烈的樣子,想到吉云飛好像也參與過修撰,韓秀峰笑問道“博文兄,獲皇上封賞的都有誰?”
“這就多了。”
吉云飛放下茶杯,眉飛色舞地說“文中堂是監修總裁,圣眷最恩隆,盛典告成,銜名首列,加恩賞御袍一件,并賞加一級;總裁兵部尚書阿靈阿、副總裁兵部尚書周祖培、吏部侍郎兼步軍統領瑞常,分別賞加太子少保銜。
周祖培的兒子周文龠本是監生,這次沾了他爹的大光,皇上不但賞其舉人出身,還命其一體會試;瑞常之子候選筆帖式文德,以六部主事用;總裁戶部尚書朱鳳標,在館六年,賞加太子少保銜;
蒙古副總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雙福,歷充纂修提調,在館有年,賞戴花翎。總裁刑部尚書趙光,在館三年,賞加三級;在館兩年的總裁吏部尚書花沙納和副總裁工部尚書彭蘊章,均賞加二級;副總裁吏部侍郎穆蔭,賞加一級,并開復處分一案;
離館之監修總裁致仕大學士祁寯藻,賞食全俸;前任大學士賈楨,賞加一級、紀錄二次;前充總裁副總裁之吏部尚書翁心存,在館四年,賞其孫監生翁曾源舉人出身,一體會試;
戶部尚書柏葰,在館三年。工部尚書全慶,在館四年,均賞加三級;前任戶部侍郎羅惇衍,在館二年,賞加二級;今個兒所有的進書報事之親王、郡王,均加恩紀錄四次;執事之貝勒以下、宗室文武官員、及執事之大臣官員,均加恩紀錄二次。
宣讀表文致辭制答各員,均加恩紀錄二次;其余大小文武各員,均著概行施恩紀錄一次;八旗兵丁,加恩各賞給半月錢糧,以示慶成錫福、闿澤覃敷之意;連那幾個贊禮郎都因聲音洪亮,賞戴花翎!”
韓秀峰下意識問“其余大小文武各員,均著概行施恩紀錄一次,這么說今天只要去了的全有封賞?”
“是啊,我什么也沒干,就稀里糊涂獲賞記錄一次。”敖彤臣禁不住笑道。
“早曉得有這好事我就去了,雖說記錄一樣能用銀子捐,但誰會嫌銀子多,誰又會嫌記錄多。”
“所以說你虧了,”敖彤臣回頭看向吉云飛,又笑道“博文兄在館一年,賞加一級,一級頂好幾個記錄呢!”
“博文兄,你得請客!”
“請請請,晚上就請行了吧?”吉云飛哈哈笑道。
想到皇上今天心情不錯,不然也不會一下子封賞那么多文武官員,韓秀峰決定來個錦上添花,放下杯子半開玩笑地說“二位,我韓秀峰一樣是京官,憑啥別人都有封賞卻沒我的份兒,我打算進趟宮,看能不能也混個記錄一次。”
“你開什么玩笑,只有去的人才有封賞,哪個部院去了多少人,誰去誰沒去,禮部和都察院那邊都登記在冊了。”
“我現在去也不遲!”
見韓秀峰站起了身,敖彤臣哭笑不得地問“志行,你不會真打算去吧?”
“這還能有假,”韓秀峰低頭看看身上的衣裳,沉吟道“穿這一身進宮不大合適,我得先進去把官服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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