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次見那么多大官,韓秀峰剛才真有些緊張。
走出宅院,看著吳健彰忐忑不安地被巡捕官帶了進去,突然意識到許乃釗不想讓他再協助辦理糧餉,而是讓喬松年協助新任蘇松糧道毓彬辦理,意識到這應該與他跟向榮是同鄉有一定關系。
見新任蘇松太兵備道楊能格走了出來,韓秀峰定定心神急忙迎了上去:“楊大人,這里太擠了,下官幫您在花旗租界準備了個宅院,要不下官先陪您去安頓?”
楊能格心想餓死凍死哪怕戰死事小,失節事大!我堂堂的朝廷命官怎么能住洋人的租界,不假思索地說:“韓監督,你的好意本官心領了,本官的家人已幫本官找好了下榻之所,就在西邊,離這兒不遠。”
稱呼韓監督,而不是稱呼韓同知。
韓秀峰豈能聽不出楊能格的言外之意,一邊陪著他往西走,一邊不動聲色地提醒道:“楊大人,吳健彰雖罪不可赦,但也算個通夷之才,跟洋人交涉,真少不了他。”
“少不了他?”楊能格停住腳步,緊盯著韓秀峰道:“韓監督,且不說我大清人才濟濟,就算沒人了也不能用吳健彰那樣的犯官!”
“可是他通曉夷情,跟洋人有交情。”
“跟洋人有交情,那就更不能用了!”楊能格不但瞧不起賣雞爽,一樣瞧不起捐納出身的韓秀峰,不但一點情面也不給,而且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提醒道:“韓監督,別忘了你做得可是我大清的官,拿得是朝廷的俸祿。”
“謝大人提點,下官受教。”韓秀峰意識到跟他完全說不通,干脆躬身行禮。
“本官的衙署就設在前頭那個小院,外面不是說話的地方,走,我們去衙署說。”
“遵命。”
剛跟著楊能格往西走到一棟低矮的小院子前,昨天下午見過的那個洋人通譯官竟又不請自到,只是他和他的隨從像是被撫標的綠營兵押來似的。
楊能格顯然不待見洋人,頓時皺起眉頭:“韓監督,本官先進去,勞煩你去問問洋人所為何來。”
韓秀峰肺都快被氣炸了,暗想老子想見洋人都見不著,想好好交涉下關務都沒機會。你倒好,洋人親自登門,居然避而不見。不過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人家還不止大一級,只能硬著頭皮道:“下官遵命。”
將楊能格送進院子,韓秀峰轉身去問押送洋人來的撫標把總究竟怎么回事,然后很禮貌的跟洋人通譯官聊了一會兒,這才拿著洋人給的文書走進小院。
楊能格已經換上了便服,正坐在院子的樹蔭下一邊看書一邊等消息。
韓秀峰呈上鬼畫符一般地文書,恭恭敬敬地說:“稟楊大人,英吉利、法蘭西和美利堅三國公使和領事得知許大人、吉爾杭阿大人和楊大人您駕到,特意邀請幾位大人今晚去英吉利領事館吃酒,就是設宴為您幾位接風。”
“這是什么?”楊能格看著鬼畫符一般的公文問。
“這是三國公使差通譯官給幾位大人送來的請帖。”韓秀峰想想又說道:“洋人通譯官去求見過許大人,許大人公務繁忙顧不上召見,就命撫標的劉把總把洋人通譯官領這兒來了,請您見機行事。”
“見機行事,許大人公務繁忙,本官難不成就沒公務?”
“楊大人,洋人通譯官正在門口等回復呢,下官怎么回他,您晚上去還是不去?”
見洋人很麻煩,其它不談,光禮節就讓人頭疼。楊能格不但不想見洋人,甚至都不想做分巡蘇松太兵備道,可制臺大人已經發了話,他不能不做。要不是許乃釗和吉爾杭阿三番兩次催促,他根本不會來上海。
總之,楊能格打定主意堅決不見洋人,把鬼畫符一般的請帖往破舊的小桌上一扔:“就說他們的好意本官心領了,本官公務繁忙,實在抽不開身。”
“楊大人,你要是不赴宴,這關稅的事怎么交涉?”韓秀峰想了想,又提醒道:“而且交涉的不只是關稅,還有他們賣洋槍洋炮給江寧的發匪和城里的亂黨的事。”
“韓監督,這無需你操心,公務可以通過公文,本官雖剛到任,但也不能沒一點準備,光通曉洋文的通譯本官就聘了三位。”
“下官多嘴了,下官告罪,下官這就去回洋人。”
“等等。”
“楊大人,您還有何吩咐。”
楊能格一樣覺得光靠公文遠遠不夠,認為應該知己知彼,沉吟道:“本官抽不開,赴不了宴,你可以代本官去。”
“楊大人,洋人是為您幾位大人設宴接風的,下官去算什么?何況擺酒為您幾位接風的不只是洋人領事,還有洋人公使!”
“公使又如何?”楊能格最恨那些一見著洋人就卑躬屈膝的人,站起來緊盯著韓秀峰冷冷地說:“本官聽松江府說了,洋人講究什么對等,說什么他們的領事與我大清的道臺同品,副領事和通譯官與我大清的知府同品,哼,這規矩是誰定的,我大清可沒這規矩,別說只領事公使,就算他們的王公大臣來了也得按我大清的規矩求見。”
韓秀峰被搞得哭笑不得,心想你把英吉利、法蘭西和美利堅三國當朝鮮?道光二十二年剛被人家打敗過一次,被逼得割地賠款,居然還在做天朝上國,萬國來朝的美夢,也不想想現而今是誰求誰!
不過這些話只能放在心里,只能悻悻地說:“既然楊大人非讓下官去,那下官只能代大人赴宴。”
“去自然是要去的,但絕不能有損我大清國體。”
“下官遵命。”
“本官的家人會跟你一道去,洋人要是問起來就說是你的長隨。”
“遵命。”
留下兩百兩銀票,走出破舊低矮的小院,打發走洋人通譯官,帶著小伍子和大頭陳虎等人剛走到小石橋頭,正好遇上打算去拜見巡撫大人的薛煥。
見韓秀峰臉色不太對勁,薛煥把韓秀峰拉到樹蔭問:“咋了,許大人不好說話?”
“跟許大人沒關系。”韓秀峰轉過身去,遙望著楊能格暫住的那個院子,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解釋了一番。
薛煥同樣被搞得啼笑皆非,禁不住罵道:“迂腐!就算做買賣還得討價還價一番呢,避而不見算啥,像他這樣怎么跟洋人交涉!”
“誰說不是呢,可人家或許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彰顯他公忠體國。”
“志行,楊能格究竟怎么想的放一邊,你可不能他一樣迂腐!”
“我極力爭取,盡力而為,到底能不能交涉出個好結果,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你一定行的,要是連你都不行,那我們還能指望誰?”薛煥拍拍他胳膊,隨即拱手道:“志行,你現而今就是我大清的蘇武,一定要忍辱負重啊!”
“大清的蘇武,別開玩笑了,實不相瞞,這差事我真不想干了。”
“我曉得洋人的交道不好打,可再不好打總得有個人去跟洋人打交道。你既然出仕為官就得有一番作為,別人怎么看是別人的事,你只要無愧于心就行。”
“無愧于心,你說得倒輕巧。”
“大不了丟官,反正你是要致仕的,無欲則剛,有啥好擔心的?”
“這倒是,大不了丟官。”韓秀峰輕嘆口氣,無奈笑道:“既然連你都這么說,看來我只能赴這個鴻門宴。”
薛煥禁不住笑道:“啥子鴻門宴,洋人這是請你吃酒,又不會埋伏刀斧手要你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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