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布政使遠在徐州,并沒有與欽差大臣琦善同駐揚州城北二十里袁家花園,而是駐仙女廟的左副都御史雷以誠不但要幫辦軍務,并且成了揚州府品級最高、權力最大的文官。
前天去見欽差,今天一回來就召集新任揚州知府福珠朗阿、揚州府清軍總捕同知徐瀛和江都、甘泉、儀真等縣的新任知縣查問招募編練鄉勇和防堵賊匪等事宜。
賊匪雖只占了揚州城、儀真縣城和瓜洲鎮,但官兵攏共才一萬多,圍不住那么多地方,揚州南面甚至根本沒圍上,太平賊匪的船就這么在朝廷官兵眼皮底下絡繹不絕,往返于鎮江、瓜洲甚至江寧。所以只能命揚州知府和江都、甘泉、儀真三縣知縣招募青壯,編練鄉勇幫著圍堵。
除了剛開復的都棨森,其他幾位全是初來乍到,又全移駐在仙女廟,不但沒衙門甚至連三班衙役都沒有,而且沒有錢糧,一時半會兒間讓他們去哪兒招募鄉勇。
看著眾人垂頭喪氣的樣子,雷以誠取出一份從欽差行轅抄來了的公文,陰沉臉道:“諸位,以本官之見,招募編練鄉勇防堵賊匪之事并不難,只是諸位沒找對辦法!”
“下官愚鈍,還請雷大人明示。”福珠朗阿連忙拱手道。
“團練本就是官督紳辦,據本官所知不少士紳在鄉下避禍,他們與賊匪一樣不共戴天,你等為何不去召集士紳,與士紳一道辦理此事?”雷以誠舉起手中的公文,環視著眾人道:“署理泰州州同韓秀峰和泰州監生余青槐、王千里,童生李致庸你們不一定不認得,但鹽知事張翊國你們是認得的,人家能官紳一體,眾志成城,招募編練鄉勇,打出了萬福橋大捷,你等為何不能?”
徐瀛聽在耳里,郁悶在心里,暗想泰勇營是我移駐泰州時命韓秀峰去編練的。
新任揚州知府福珠朗阿不認得韓秀峰,但十幾天前曾收過泰州州同韓秀峰和角斜場鹽課司大使韓宸差家人送來的幾百兩銀子和幾船土特產。不光曉得韓秀峰和韓宸是重慶府人,而且韓秀峰有一件事比他率鄉勇在萬福橋擊退賊匪更讓人印象深刻。
那些鄉勇是臨時招募編練的,擊退賊匪之后有的選擇留下,有的回家種地去了。對營官而言差事辦完這營也該散了,按例可以把能帶走的錢糧全帶走,可韓秀峰卻分文不取,把剩下的錢糧全留下了。
想到像這樣能打仗且廉潔奉公的官員真不多,而且也算半個同鄉,福珠朗阿禁不住起身道:“雷大人,韓秀峰下官沒見過但早有耳聞,他正好是我揚州府治下泰州的署理州同,半個多月前運司行文把他借走了,說是請他去邊養傷邊復建鹽捕營。要不下官把他調回來,給他委個差,讓他邊養傷邊招募編練鄉勇。”
“晚了!”
“雷大人何出此言?”
之前忙得焦頭爛額,一直沒顧上。加之那個韓秀峰在守萬福橋時又受了傷,據說要告病,就算顧上也想不到,結果被新任兩淮鹽運使郭沛霖捷足先登了。再想到整個揚州府唯一能打勝仗的韓秀峰就這么成了鹽官,雷以誠也很郁悶,舉著公文冷冷地說:“揚州府,他已經不再是你治下的泰州州同了,他現而今是圣上特授的兩淮鹽運司副使,欽賜從五品!”
徐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下意識問:“雷大人,他不光是捐納出身,而且到任滿打滿算也沒半年,怎么就做上運副了?”
“郭仲霽保舉的,再說他剛打了個大勝仗,剛立下戰功,圣上賞罰分明,有功自然會重賞。”雷以誠放下公文,接著道:“圣上不光欽賜他從五品頂帶,特授他為兩淮鹽運司副使,跟他一道編練鄉勇,堅守萬福橋的那些士紳同樣有封賞。賞泰州監生余青槐、王千里,泰州童生李致庸正七品頂帶,賞泰州生員海安鳳山書院院長顧欣城小荷包一對。并準郭仲霽所奏,將跟他一道守萬福橋的袁大頭、梁九等勇目拔補營員。”
“圣上還真是不吝賞賜。”徐瀛五味雜陳地說。
“這是昨日在欽差行轅抄來的圣上諭旨,你等拿去傳抄,抄完之后將其張榜曉諭,鼓舞各自治下的士紳百姓,激勵士紳百姓之士氣!”
“遵命。”
徐瀛怎么也沒想到郭沛霖竟如此提攜韓秀峰,想到以后再見著韓秀峰至少在面子上就得稱兄道弟,心里別提有多不是滋味。
前不久剛開復的都棨森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有些激動。暗暗慶幸人家年前經過儀真去泰州上任時,不但迎來送往了而且人家走時還送過程儀,這份善緣沒白結,今后要是遇上啥事去求人家,人家不可能不幫忙。
福珠朗阿宦海沉浮那么多年,很清楚要是朝中沒人就算立下戰功,一個捐納出身的署理州同也別想連升兩級做上兩淮鹽運司副使,而且是皇上欽差的從五品頂帶特授的運副,一回到暫住的小院就喊道:“王先生,王先生!”
師爺急忙走出廂房問:“東翁,喊在下何事?”
“擬一份書信,祝韓老爺高升。”
“哪位韓老爺?”
“就是半個月前送東西來的泰州州同,他現而今已經是兩淮運副了,還是圣上特授的。”福珠朗阿走進堂屋,又回頭道:“張福,趕緊去備一份厚禮,再準備兩百兩銀子,等王先生寫好書信,帶上老爺我的名帖把禮物一并送泰州去。”
“老爺,您說的這位韓老爺官升的也太快了吧,上次差家人來時還是從六品州同。”
“人家朝中有人,官升起來能不快嗎,趕緊的,錦上添花這種事可不能落人家后頭。”
“哦,曉得了,小的這就去準備。”
就在揚州知府福珠朗阿和儀真知縣都棨森忙著讓家人準備賀禮之時,正坐在離他們的臨時衙署不遠處一個茶館里喝茶的周興遠和蘇覺明,也收到了韓秀峰升官的消息。
蘇覺明激動得無以復加,坐立不安地說:“周先生,韓老爺遠在海安,一定還不曉得這天大的喜訊,要不我回去一趟,給韓老爺報喜!”
“你不回去韓老爺就不升官了?韓老爺要你報啥喜?”周興遠端著茶杯,遙望著在雷以誠行轅前當值的陳虎陳彪兄弟,輕描淡寫地說:“韓老爺是讓我們來打探消息的,但不是打探這樣的消息,而是打探賊匪的消息,辦正事要緊,別只曉得邀功請賞。”
“可在這兒有什么好打探的,真要是有什么消息,陸大明、姜槐和陳虎陳彪他們自然會來報信。”
正如蘇覺明所說,現在的消息真不是一般的好打探,甚至不用刻意去打探。
從泰州來前周興遠以為要費一番功夫,要花不少銀子。結果趕到仙女廟一看,移駐仙女廟的大大小小七八個衙門口,當值的全是泰勇營的鄉勇!拉住一個問了問,才曉得福珠朗阿把鄉勇們從萬福橋搶來之后,就被手下無人可用的雷以誠搶走一半。
想到新任江都、甘泉和儀真知縣手下不能沒人,要是沒人雷以誠和他這個揚州知府交辦的差事誰去辦,福珠朗阿又把剩下的鄉勇再分出一半給了各縣,所以在他們那些官老爺手下當差的全是韓秀峰之前的手下,想打探消息簡直易如反掌。
周興遠一樣覺得好笑,忍俊不禁地說:“這些衙門和賊匪的消息是不難打探,可你要是就這么回去報喜了,等有了更緊要的消息誰往回送?”
“好吧,不回去了,就在這兒呆著。”蘇覺明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青樓,又禁不住笑道:“周先生,昨晚那姑娘不但水靈還知書達理,琴棋書畫沒她不會的,要不幫她把身贖了,讓她今后一心一意伺候您。”
他這么一說,食髓知味的周興遠還真有些心動,但想想還是搖搖頭:“還是算了吧,韓老爺潔身自好,從不沾花惹草。我周興遠身為他的好友兼幕友,你蘇覺明身為他的家人,在外面消遣消遣也就罷了,可不能再養外室敗壞他的官聲。”
“這倒是,我聽您的。”
正說著,本應該在甘泉知縣那兒聽用的姜槐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一見著二人就苦著臉問:“周先生,蘇先生,聽謝老爺說韓老爺高升了,您二位曉不曉得?”
蘇覺明豈能不曉得他真正想問的是什么,抬頭笑看著他道:“你都曉得了,我們能不曉得?”
“蘇先生,小的還聽說大頭、梁九和吉大吉二他們也升官了,做的還全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
“有這事,那會兒跟韓老爺回去的,有一個算一個現而今全做上了官。就跟你剛才說的,做的還全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蘇覺明微笑著確認道,心里卻在想你們現在后悔了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那會兒張翊國和吳文銘說得天花亂墜,信了他們的話沒回海安,結果不但官沒做上全變成了衙役,而且很快會被派鄉下去招募編練鄉勇跟賊匪拼命,想到當時跟著回海安的那些人不但做上了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還不用再跟賊匪打仗,姜槐的腸子都快悔青了,苦著臉問:“周先生,蘇先生,您二位能不能幫小的跟韓老爺美言幾句,讓小的回去?”
周興遠輕嘆口氣,一邊示意他坐下一邊語重心長地說:“姜槐,你在衙門當那么多年差,應該曉得凡事都得看機遇。大頭、梁九和吉大吉二他們運氣好,趕上了!你運氣不好,沒能趕上,現在回去不但韓老爺想幫也幫不上,而且連現在這差事都會弄丟。依我之見,不如既來之則安之,仙女廟這邊的老爺們全在用人之際,好好當差一樣能熬出頭,一樣能出人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