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安的百姓一樣講究風水,無論蓋房子還是埋葬先人都要請陰陽先生看風水。但地是百姓的命,無論大戶人家還是普通莊戶,家里要是有人去世又都舍不得往好地里葬,大多葬在河邊,對祖墳不像北方人那么看重。
田家莊與胡家舍交界處的河港上就是一片墳地,有這幾年葬的新墳,更多的是十幾乃至幾十年葬的舊墳。一些墳當年葬在坡下,而河堤因為雨水沖刷不斷坍塌,白天行船從這兒經過時能清楚的看到腐爛甚至塌了棺木裸露在外面。
北岸是七里甸的劉家墩,據說早前有幾戶人家,后來因為南岸死人越埋越多,那幾戶人家不敢再住便陸續搬走了,跟南岸一樣變成了墳地,而這一帶也漸漸變成了方圓幾十里有名的“亂門場”(亂葬崗)。
埋了太多死人,陰氣太重,附近百姓不但不敢在此沿河而居,連在兩岸的地里干農活兒也不敢干到太晚。河港里長滿蘆葦,這些蘆葦也因為生長的地方不對,幾乎沒人敢來割回去編席子或燒火。
長滿蘆葦的河面勉強能行船,再往西南走五六里便是一條東西向的大河,河南岸就是如皋縣。
李昭壽這是第二次經過這兒,閉著雙眼躺在船艙里聽著遠處的爆竹聲,呵欠連天地說:“如皋這一段好走,就入江有些麻煩。到時候看看閘口好不好過,要是不好過就繞一段,找個近點的地方把鹽背過去。”
“大哥,你是說把鹽背到江邊上?”
“不能做一錘子買賣,能不動刀槍就不動刀槍。”李昭壽翻了個身,又無精打采地說:“老三,到時候你跟船過閘,我跟鹽走,等船過了閘進了長江再找個地方會齊。”
“也行,等到江上就沒什么好怕的了。”
正說著,岸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李昭壽下午去岸上轉過一圈,記得最近的人家離這兒也有三四里,以為疑神疑鬼聽錯了。就在他琢磨著要不要出去看看之時,岸上傳來一陣“咚咚咚”的鼓聲,鼓點急促的讓人心驚膽戰。
“弟兄們,抄家伙!”
李昭壽意識到出事了,連衣裳也顧不上穿便抄起手邊的火槍爬起身,結果爬到船頭一看,南北兩岸隱隱約約全是人影,正準備問問對付什么來路,北岸出現火光,只見一個個人影打著火把沖下河堤,緊接著傳來“哐哐哐”的鑼聲。
“船上的人聽著,衙門辦差,還不束手就擒!”
“官差抓賊,還不把刀槍放下!”
“放下兵刃,抱著頭上岸,膽敢犯上作亂,格殺勿論!”
張大膽、余有福、姜槐和外委署的幾個汛兵,各帶一隊下午還是人犯的潑皮從南岸圍了過來,借對岸的火光兩邊散開,持著刀槍棍棒呵斥起剛爬起來的私梟和船工水手。
大半夜看不清,生怕誤傷自個兒人,也為了震懾住這幫私梟,張景俊等潑皮胸前全縫著一塊寫有“兵”字的白布。潘二和儲成貴早摸了河對岸,同三個村莊的保正、甲長一起領著晚上召集的青壯敲鑼打鼓,虛張聲勢。
值得一提的是,潘二在京城時不但捐了官而且買了一身官服,今晚特意穿上了,揮舞著牛尾刀,扯著嗓子喊道:“船上人聽見沒,再不束手就擒,格殺勿論!”
“把他們趕這邊來。火把呢,趕緊把火把全點上,一個也不能讓他們跑掉!”儲成貴緊張到極點,但還是跟著嚷嚷。
李昭壽總算看清了,南岸人不少,但北岸的人更多,一邊示意手下和船工們趕快解開纜繩,一邊舉著槍喊道:“岸上的老爺,小的只是路過寶地,不想惹事。能不能高抬貴手放小的一馬,小的必有厚報。”
張大膽清楚地看到匪首有鳥槍,連忙踢了從泰州來的綠營兵一腳,隨即躲到一邊吼道:“官兵抓賊,天經地義,少特么廢話,給老子把鳥槍放下!”
李昭壽看不清岸上,正準備讓手下跟這幫官差拼了,突然一聲炸響,只聽見站在左前方的老三啊呀一聲慘叫撞了過來,而他也一個踉蹌被撞下了船,噗通一聲掉進河里。
”砰!”
綠營兵放了第二槍,又有三個正準備撐船的私梟被打翻了。
張大膽不曉得私梟們到底有幾竿火槍,不敢再猶豫,揮舞著刀吼道:“弟兄們,給我上!誰要是敢負隅頑抗,給我往死里招呼。”
“殺!”馬國忠早被急促的鼓聲敲的熱血沸騰,加之官兵這邊旗開得勝,兩槍撂倒好幾個,腦袋一熱頭一個沖下了河堤。
陳景俊正猶豫,后面的兩個也沖了下去,想到韓老爺正在后頭擊鼓,他不敢再磨蹭,急忙舉起棍子往最近的一條船沖去。
“拼了,跟這幫狗官拼了!”一個鹽梟意識到想把船撐走是不可能的,揮刀砍翻一個沖到面前的黑夜,正準備對付第二個,突然眼前一黑,被斜沖下來的一個人給砸暈了。
“老六,你們幾個去西邊,別全擠在這兒!”
“弟兄們,跟我上!”
劉大膽確認鹽船全在這兒,見東邊第三條船上的私鹽越殺越猛,竟從船上殺到了岸上,立馬揮舞著刀沖了過去。
正在一個墳前擂鼓的韓秀峰也意識到只能壓著私梟打殺,絕不能讓他們反殺到岸上,不然這幫只能順風仗的潑皮很容易潰散,急忙道:“大頭,你也過去,趕緊過去幫張老爺!”
“四哥,我走了你咋辦?”
“都啥時候了,少廢話。”
“好咧。”
大頭不敢再廢話,抄起扁擔就沖東邊沖。
這條船上的私梟最難對付,竟砍了三四個潑皮,張大膽一個人對付兩個,正揮舞著牛尾刀拼命格擋,大頭一扁擔下去撂倒其中一個,隨即沖到張大膽面前,對著正嗷嗷叫的私梟又是一邊擔。
一力降十會。
盡管私梟手疾眼快舉刀格擋住了,但整個人卻被劈翻了,張大膽豈能錯過這個機會,沖上去就是一刀……
官差不但有備而來,而且占地勢,從堤上往堤下沖殺,本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私梟有的在狹小的船頭或船尾,有的站在冰涼的爛泥里,頭目又被一槍撂翻進了河,一時間群龍無首,竟被一幫潑皮殺的無還手之力。
韓秀峰拼命擂鼓給手下打氣,身邊一個護衛也沒有,許樂群剛才真緊張到極點,直到那幾個從船上殺到坡上的私梟被大頭和張大膽砍翻了才松下口氣。
潘二依然在對岸拼命敲鑼,他和儲成貴找來的青壯依然持著棍棒在河岸上拼命的嚷嚷,已經沖到船上的潑皮殺紅了眼,大半夜也分不清誰是私梟誰是水手,只要見著人就一頓亂棒往死里招呼,嚇得船工水手紛紛跳到河里求饒。
“砰!”綠營兵裝好火藥鐵砂,看準幾個想跑的私梟又是一槍。
鑼鼓喧天,喊殺聲,痛快的呻吟聲不絕于耳,韓秀峰也是頭一次經歷這陣勢,緊張的拼命擂鼓,仿佛鼓槌敲的不是牛皮而是私梟。
“張老爺,這邊三條船拿下了。”
“去那邊,那邊還有兩個不要命的!”
“弟兄們,走!”
許樂群看得清清楚楚,禁不住回頭道:“韓老爺,韓老爺,大功告成,沒想到這邊私梟竟不堪一擊!”
“全拿下了?”韓秀峰嘴上問著,手里依然沒停。
“船全拿下了,人好像跑了好幾個,有的鉆蘆葦蕩里去了,有的趁亂往田家莊那邊跑了。”
“傳令,窮寇勿追。”
“好,我這就去喊張老爺。”
韓秀峰放下鼓槌走下河堤,接著剛點燃的火把亮光,只見河堤尤其船邊的蘆葦里倒滿了人,有的一動不動,有的抱著胳膊腿或頭疼得打滾,河水全被血染紅了,張大膽、大頭和姜槐等站著的人身上全是血,放眼望去幾乎全是血人。
張大膽擦干臉上的血,心有余悸地說:“韓老爺,沒想到這幫狗日的也有鳥槍!”
“槍呢?”
“這條船上找到兩桿,那條船上找到一桿,還有一桿是匪首拿著的,匪首掉河里去了,我讓老四他們在撈,也不曉得他有沒有死。”張大膽從部下手里接過私梟的鳥槍,又舉到韓秀峰面前道:“韓老爺,你看看,這是自來火的(燧發槍),一看就曉得是從洋人那里買的,不但比我們綠營的鳥槍短,也比我們綠營的鳥槍犀利。”
“幸虧夜里動手的,要是大白天動手,真不一定能拿下這幫鹽梟。”
“是啊,這幫狗日的心狠手辣呢,就這樣我們死傷也不少。”
韓秀峰緩過神,連忙道:“趕緊救人,先救我們的人!看陣亡了幾個,把陣亡了的全抬岸上去。”
“韓老爺,要不讓潘二和儲成貴把青壯全帶過來吧,讓他們救人收尸。剛才跑掉不少,匪首到現在也沒找到,活沒見著人,死沒見著尸。我們還是先守著鹽船,以防他們殺我們個回馬槍。”
“也好,是得小心點。”韓秀峰爬上一條鹽船,沖對岸喊道:“長生,成貴,我讓人把前面兩條船橫在河里,你們全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