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有福護送顧家少爺去京時走得是水路,跟韓秀峰來江蘇上任走得一樣是水路,見識過漕船上的那些比“銅天王”還要可惡的旗丁和水手。
漕船上的人蹈江涉河,日曬雨淋,經歷寒暑,終年不得歇息,遇到逆行、擱淺、穿閘、過壩,甚至要用纖繩拖著裝滿漕米的船行進,是非常辛苦。如遇洪水汛期、天氣突變航行還有相當大的風險,一年不曉得會有多少船工水手葬身魚腹。
他們全是苦命人,但他們中也沒幾個好人。
漕運本來全是旗丁,在各納漕地方組編船幫,每幫有船十幾艘至幾十艘不等。后因旗丁缺乏,漕運難以維持,船幫就私下雇募水手,再后來雇募的水手越來越多,朝廷就明令每艘船上除只留兩名旗丁押運,其余十幾名水手全改為招募。
而能過得下去的百姓是絕不會拋家棄子跑船的,招募的全是些無籍無貫的無業游民,其中大多為光棍、叫花子和有走投無路的地痞無賴甚至朝廷通緝的賊匪。
他們隨幫行走,聚散無常,人一多自然少不了爭斗,經常因為爭“頭篙”、“頭纖”之位大打出手,漸漸地為了相互之間有個照應,拜師收徒之風大盛,幫派、會黨應運而生。內部等級森嚴,唯教首之命是聽,對不服者濫施剁指、截肢、挖眼等酷刑。
他們逞強好斗,不但幫派之間械斗不已,對沿河商家百姓也是騷擾不斷,甚至燒殺搶掠!
從京城去江寧的這一路上,親眼目睹他們是怎么設置圈套敲詐勒索的,要么故意破壞漕船沖撞民船,以毀壞官船為名勒索;要么設計將漕米傾倒在民船上,再以偷盜官米為名訛詐分肥;要么在淺澀的航道上借口駁運漕糧,肆意占用民船,民船不給錢不得脫身。更有甚者,用漕船阻塞河道,對通行民船甚至官船索取“買渡錢”、“排幫錢”,形同剪徑。
正如韓秀峰所說,許樂群和他背后的那些人真要是安分守己,躲漕船上的人那些人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收留,難道不擔心引狼入室?
余有福意識到接下來要對付的全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憂心忡忡地說:“張老爺病成那樣活不了多久,張二少爺應該不會錯過這個發財的機會。只是就算張二少爺能調到兵,能趕得上,不曉得許樂群那一撥私梟的行蹤,到時候讓張二爺去哪兒抓?”
“找保正甲長,讓串場河和運鹽河附近村莊的保正甲長幫我們留意?”潘二下意識問。
“不行?”韓秀峰不假思索地說。
“為啥不行?”潘二不解地問:“四哥,擱五天前,他們不一定愿意。但現在不是五天前,別說那些保正甲長,就顧院長和王老爺那些士紳都很服,我覺得他們應該會幫忙。”
韓秀峰一邊示意他去磨墨,一邊解釋道:“他們估計會幫著留意,但這么一來很容易走漏風聲。相比許樂群說的那一撥,許樂群和他背后那些人這一撥才難對付,他們雖然跟我們一樣是外地人,可他們在這里生活多久,一定有不少耳目,消息一定會比我們靈通。”
“要么找個可靠的人去河邊盯著他,他不是有手下嗎,盯著他那些手下也行。”
“不行,萬一打草驚蛇咋辦?”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總不能靠猜吧!”
韓秀峰起身走到書桌前,攤開一張紙,拿起筆:“百姓常說白道黑道,我們現而今是官,自然是白道,但擱海安這地方,本地的士紳百姓乃至關在班房里的那些地痞無賴也全是白道,跟鹽有關的才是黑道。黑道上的事自然要找跟黑道有勾結的人去打探,而衙門里恰好有這么一個人。”
“誰?”潘二忍不住問。
“李秀才!”不等韓秀峰開口,余有福便脫口而出道:“姓許的想用兩條人命把我們綁上他的賊船,甚至還打算幫他們把李秀才也弄死,我們為啥不能讓李秀才去對付他?要說對海安和富安熟悉,他們那些住海邊上的鹽商還能有家住富安人在海安,而且一樣靠勾結私梟賺錢的李秀才熟悉?”
“我就是這么想的,等寫好信,就把他請過來聊聊。”
李秀才這幾天過得很憋屈,擱以前快過年時就算什么也不干,坐在衙門里也能收三五百兩銀子。可現在那幫販私鹽的不但不敢來鎮上,甚至會以為給他送銀子沒用。
下午那兩個是從泰州直接過來的,路上沒有停留。要是在白米或曲塘停留,去岸上轉一圈,聽說新來的巡檢緝拿了上百個地痞無賴的消息,一定會調頭回去。
他躺在鋪上輾轉反側,壓根兒就沒睡著,一會兒想貪官好對付,姓韓的這種說不收錢就不收錢的清官不好對付。一會兒擔心下午那兩個私鹽販子嘴上答應的痛快,卻不一定會幫著辦事……
正胡思亂想,外面傳來余有福聲音。
“李先生,李先生。”
“在呢,余班頭,你還沒歇息了?”
“沒呢,”余有福干咳了一聲,笑道:“李先生,我家少爺讓我問問您酒醒了沒,要是醒了就請您去二堂議事。”
“我沒喝多,余班頭,麻煩你回稟韓老爺,我穿上衣裳就去。”
“好的,我這就去回稟。”
李秀才做賊心虛,暗想是不是那兩個私鹽販子出事了,越想越害怕,可又不敢不去,磨蹭了好一會兒才穿上棉襖,故作鎮定地走進二堂左側的簽押房。
“韓老爺,這么晚您找晚生……”
“坐,坐下說。”韓秀峰把一封信起來塞進信封,順手交給張士衡,讓張士衡收好,旋即招呼他坐到對面,笑看著他問:“李先生,你曉得我為啥一上任就儲成貴他們去鎖拿那些地痞無賴嗎?”
“韓老爺是整肅風氣,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是也不是。”
“韓老爺,恕晚生愚鈍……”
“自個兒人,別一口一個晚生。”韓秀峰等張士衡走出簽押房,緊盯著他雙眼很認真很嚴肅地說:“李先生,實不相瞞,我鎖拿那些為非作歹、橫行鄉里的地痞無賴,既是為整肅風氣也是為查緝私鹽!”
“查緝私鹽?”李秀才大吃一驚。
“李先生,別人不曉得你一定有所耳聞,我韓秀峰雖是捐納出身,但在朝中并非沒人。如果只是想做官,知州知府那是做不上的,但做一縣正堂也不是啥難事。”
“我信。”李秀才打聽過,很清楚眼前這位有來頭,甚至能跟藩臺撫臺說得上話,不然方士枚也不至于只署理了四個多月就卷鋪開走人。
“不信也沒關系,反正你早晚會曉得。”韓秀峰頓了頓,接著道:“到省繳銷官憑,在叩見制臺大人時,制臺大人面授機宜,交辦了一個差事。讓本官到任之后召集青壯,查緝私鹽,堵住透漏!”
新官到省一定是要去叩見兩江總督的,要是不叩見,要是叩見了兩江總督卻不同意,就算是進士出身也別指望能上任。而兩江總督又兼兩淮鹽政,總督大人讓眼前這位查緝私鹽再正常不過。
李秀才信以為真,裝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說:“韓老爺,就算制臺大人沒面授機宜,您身為海安巡檢一樣有查緝私犯之責,只是私鹽沒那么好查緝。您上任前不曉得,現在一定是曉得的,海安這地方水網密集、港汊眾多,巡檢司衙門總共又只有兩個皂隸十個汛兵,別說很難打探到私梟的消息,就算能打探到,光憑這幾個人也對付不了!”
“私梟消息本官有,對付私梟的人馬本官一樣有。”
“有私梟的消息?”李秀才心里咯噔了一下,以為說得下午來給他送年禮的那兩個私鹽販子。
韓秀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茶,陰沉著臉道:“俗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可笑那些膽大包天之徒竟以為行事隱秘,渾然不知已被告到了制臺衙門。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看本官怎么給他們來個人贓俱獲,現而今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李秀才不認為他這個小角色能驚動兩江總督,稍稍松下口氣,想想又忍不住問:“韓老爺,您打算怎么查緝?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交代晚生去辦?”
“正是,并且這件事只能仰仗李先生。”
“韓老爺這是說哪里話,有什么事您盡管吩咐。”
“這么說吧,本官上任之后先是聘你為西席,緊接著又讓你把家小接來,就是為了麻痹那些膽敢販運私鹽的不法之徒。讓他們以為本官不相信你,讓他們以為李先生你已經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韓老爺,我……”
“別急,聽本官說完。”韓秀峰一邊招呼他喝茶,一邊笑道:“早上讓長生出去打探過,鎮上的士紳和百姓全以為李先生你管不了事,有些人甚至都想不起你了,真是人還沒走茶已經涼了。不過這是好事,本官要的就是他們想不起來,也只有這樣你才能幫本官去辦一件大事!”
“什么事?”
“富安場的鮑代杰你一定是曉得的,他身為場商,竟有負皇恩,知法犯法,大肆販運私鹽!李先生,你不但是本官的幕友,也是朝廷的生員,在海安這地方本官只相信你,也只能請你跑一趟,去富安幫本官盯住鮑代杰!”
收拾場商,李秀才很樂意落這個井下這個石。
他正準備開口,韓秀峰又說道:“李先生,此事非同小可,這差事要是辦砸了,本官真沒法兒跟制臺大人交代。但要是辦成了,要是能給鮑代杰來個人贓俱獲,不但查獲的功鹽有你的一份,而且在呈報制臺衙門的公文里一定會有李先生你的大名。兩淮鹽務糜爛,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李先生立此大功,制臺大人一高興,保舉李先生你做個鹽課司大使并非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