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日開工不太順利,預計的進度只完成了一半。
晚上八點多鐘,天黑下來,尤曉剛宣布下班。許非帶著人把器材道具封存好,鎖上大門,曹影依舊坐在后座,懷里抱著狗。
可憐的葫蘆白折騰一天,都沒輪到自己出場。
“許老師!”
三三兩兩的散去,葛尤騎著車從后面趕上來,“送小影回家啊?”
“嗯,你晚上有事么?”
“我沒什么事。”
“那正好,一會聊聊。”
“誒。”
正合葛尤心意。
于是三人一狗,先到菜市口南半截胡同,曹影擺擺手閃進院子。
也沒找飯館什么的,就在附近,剛準備坐下,許非忽看看四周,“不行,這地兒不吉利,往那邊走走。”
倆人又往南,不多時見著一片綠地,有不少老人在遛彎。
這塊以前是明代的一座關帝廟,建國后進行綠化整建,搞了一座萬壽西宮公園,1995年更名為萬壽公園。
隨便找了張長椅,葫蘆被悶了一天,在草地上撒歡追蝴蝶。
“今兒也拍一天了,感受怎么樣?”
“感受,嗨……”
葛尤搓了搓后腦勺,“你也都看見了,有點臊得慌。”
“那自己覺著什么問題?”
“還是思想認識不到位,理論學習不深入,人物扁平化,缺少靈魂。而且尤導跟我們講戲吧……哎,背后說人不太好,但我確實沒怎么聽明白。”
“你現在說話就一套一套的,為什么不用到戲里呢?”許非笑道。
“這,這是我生活中的狀態,放戲里不太好吧?”
“怎么就不好呢?”
他反問,“你覺著表演是什么?別整深的,一句話。”
“一句話,呃,就是演的人物得像吧?”
“像誰?”
“像人物,哦,我是說演員得像劇本里的人物。”
“理論上沒錯,但表演是個很復雜的東西,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理解,咱們交流一下。”
許非組織了下語言,繼續道:“首先,我覺得表演是非常主觀性的,而觀眾感受你的表演,這個感受也是主觀的。
從表演理論來看,沒有一套絕對權威,放之四海皆準的規則。比如斯坦尼表演體系,我們研究它,不是因為它正確,而是我們相對認同這套理論。
還有別的,像格洛托夫斯基表演體系,你能說它不正確么?也正確,只是沒傳到國內來,知道的人不多。
所以在基準線之上,表演沒有一套既定標準。在基準線之下,我們倒可以制定一些硬性的評判標準。
比如臺詞要吐字清楚,有起伏波動;情緒轉換要貼合劇情,不能生硬突兀等等……
這是一個及格分,達到的才勉強稱得上是演員。”
葛尤聽的全神貫注,連蚊子飛到胳膊上飽餐一頓都沒察覺。
“那當你超過基準線之后,你該怎么進步?這又是主觀性的東西,沒有一個人有資格說,你就照我說的做,肯定對。
所以我也是建議,我覺得表演就三樣:技術,情感,自身。”
許非心中冷笑,哼!你以為我還要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嘛?幼稚!
“前兩者是現在西方很流行的分類,表現派、體驗派、方法派,講起來太麻煩,自己買書看看,我不啰嗦。
那最后一個怎么理解?
評書里有句行話,有多大人情,說多大書。放在這里就是,有多大體悟,演多大角色。
當你的人生閱歷達到一定程度,再拿到一個角色,會不自覺的將其拆解,重新構造,變成屬于自己的一種東西。
戲是什么?戲就是人間百態。
而這類演員,往往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已經超過編劇所預設的那個人物和故事。這類演員,也是最可遇而不可求的!”
“哎,有點,有點深。”
葛尤跟朝聞道一樣,滿眼閃動著興奮的光,自己緩了半天,“我經驗少,你具體給參謀參謀,白奮斗我到底該怎么演?”
“呵,我今兒在旁邊看了一天,感覺你基本理解就錯了。”
“沒,沒錯吧?”
葛尤納悶,“白奮斗不就是帶點痞,抖機靈,文藝青年……”
“然后呢?你演得出來么?你現在技術不達標,情感不飽滿,演不出來的人物分析,都是廢紙一張。”
許非笑笑,“我建議你個方法,別老想著演白奮斗,你就把自己當成白奮斗。比如開頭那段詞,別想著白奮斗會怎么說,你就想自己會怎么說?”
“那,那還叫表演么?”
“這又回到我開始講的,角色是客觀的,表演是主觀的。我沒超出人物范疇,我把自己當成白奮斗,我覺得這個時候,我就該這么說話……這為什么不能叫表演?”
“哎喲,哎喲……”
葛尤抓耳撓腮,又亢奮又躁動,隱約明白了意思,可就差那么一層窗戶紙。
“還有一點,你白天太緊張了,不夠放松。”
“可我覺得挺放松的。”
“不不,來,你現在躺下。”
許非指指地面,葛尤二話沒說,面朝上,筆直筆直的躺在水泥地上。
“硬么?”
“硬。”
“還有什么感覺?”
“下面有東西頂著。”
“試試讓身體往下沉,肌肉,全身的肌肉都往下。”
“沉不下去,還是硬。”
“好了,起來吧。”
許非把他拽起來,笑道:“記住這感覺,你家床軟么?”
“還,還行。”
“回家再躺躺,當你覺得沒有東西頂著,把肌肉全陷下去的時候,就是徹底放松了。”
“汪汪!”
“汪汪!”
正此時,葫蘆忽然從樹叢里鉆出來,玩命往這邊跑,緊跟著嘩啦嘩啦,又追出倆人。
他們穿著制服,不知道什么系統的,喝道:“干什么的?”
“有事么?”
“治安巡檢,證件拿出來我看看!”
許非掏出工作證,對方瞧了眼,又湊近打量,“喲,對不住對不住。您大晚上在這兒干嘛呢?
“有個戲研究研究,你們這么晚還工作?”
“哎,這段忒忙,不是打狗就是打盲流。過會兒還得去陶然亭看看呢,那邊地方大,一到晚上全是盲流。”
“那抓住怎么著?”
“送功德林啊,行了,我們得過去了。”
倆人走了。
許非問:“什么感覺?是不是涌出一股優越感?”
“呃……”
“不用隱瞞,我要你最真實的感受。”
“確,確實有點。”葛尤不好意思的承認。
“那優越感之后呢?”
“覺著那幫人挺可憐的……”
他望著倆人遠去的背影,補充道:“這些人也夠兇神惡煞,反正挺不是滋味。”
“記住了,小保姆那集用得上。”許非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
葛尤一愣,猛點頭,“誒,誒!”
倆人聊到很晚很晚,將近半夜才各自回家。
葛尤剛結婚不久,妻子長相平平,是名教美術的小學老師。他拍戲之后,妻子就做了貼身助理,相敬如賓三十多年,也沒要孩子。
“這么晚才回來,吃飯了么?”
“待會再吃,待會再吃。”
葛尤一進家門,脫鞋奔臥室,往那張床上一躺。
“你干嘛呢?”
妻子納悶,沒見他脫衣服,就那么干躺,還不說話。
這床是結婚新買的,大且軟,他面朝上,四肢分開,閉著眼睛,默默的深呼吸。
當一個人用力的時候,背部很明顯能感覺到有股支撐。
他慢慢的放松精神,放松身體,只覺自己在一點點往下沉。那股支撐也漸漸消失,仿佛全身的肌肉都陷了進去。
“哦……”
葛尤睜開眼,體會著從未體會到的松弛感,“原來是這么回事兒。”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