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蓉城。
天氣有些涼,又不算太涼。張儷穿著件棕色的呢子外套,下面是黑色長褲,黑色矮跟皮鞋,在火車站出口處來回溜達。
等了一會,站內忽然一片吵雜,烏央央的乘客蜂擁而出。
“小旭!”
“小旭!”
她踮起腳擺擺手,一只桃紅色的小可愛脫離人群,撲到自己懷里。
“累了吧?讓你坐飛機偏不,幾天幾夜怪難熬的。”
“飛機還得去京城坐,多沒意思,火車挺好的,來我瞧瞧……”
陳小旭拽著張儷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呀,你胖了!”
“你也胖了!”
“你怎么穿這么土的衣服,像個老奶奶,看我這件。”
她轉了個圈,桃紅色的大衣裹著修長的身子,配上裝飾用的白色圍巾,愈顯嬌俏。
“你也就這一件好看的,平時還不如我呢。”
張儷皺皺鼻子,幫忙提起行李。倆人乘著公交車,到了市政府的一處家屬院,都是住宅樓。
《紅樓夢》天南地北的拍攝,最北去過黑龍江,中途到過鞍城小旭家里。蓉城也來過,去過歐陽家。
張儷家里倒是第一次來。
今天休息日,父母都在,門一開,陳小旭還有點緊張,忙道:“叔叔阿姨好。”
“好好,快進來。”
媽媽很親切,帶著濃重的口音,爸爸蠻嚴肅的樣子,言語不多。
沒說幾句,張儷便拉著她進了自己臥室。陳小旭匆匆看了幾眼,感覺比自己家強多了,五十多平的房子,兩居室,布置的非常有文人氣。
臥室也不大,一張小雙人床,一套桌椅,一個書柜。書柜里碼滿了書,桌上鋪著白紙和筆墨。
“你在練字呀?”
“嗯,以前每天都要寫大字,在劇組沒時間,回家又撿起來了。你吃點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
“還是那么饞嘴。”
張儷出了去,陳小旭又仔細打量,屋子里香香的,窗臺上擺著盆花,床單的顏色很素凈,桌角放著報紙。
她隨手拿起來,見是前兩天的《中國青年報》,醒目的一行黑字:“吉祥物公布,熊貓盼盼迎亞運。”
“1985年,京城取得亞運會舉辦權后,向全球征集會徽,同時國寶熊貓被選定為吉祥物。前不久,長春電影制片廠的美術師劉忠仁,創作的熊貓手持金牌圖從上千份作品中脫穎而出,正式成為吉祥物形象,并取名為盼盼……”
“你看什么呢?”
門被推開,張儷端著果盤進來。
“報紙上說盼盼是雄的,可它的原型不是巴斯么,巴斯是姑娘呀……我要吃橘子!”
“先有盼盼,后有巴斯,因為巴斯太出名了,才變成盼盼的原型。”
“原來是這樣。”
陳小旭剝開一只橘子,空氣中頓時充滿了橘里橘氣的味道。
巴斯是只野生大熊貓,1980年出生,4歲時由于遭遇了大面積竹子開花,沒有食物吃,不小心掉進了冰河河道,后被一農民解救。
被救的地點叫巴斯溝,遂取名為巴斯,有關它的新聞不計其數,大概是最著名的一只熊貓了。
后世資料中,總說巴斯是盼盼的原型,但設計者解釋過:先有的盼盼,再硬按上了所謂原型。
由于怕老百姓誤解,當時報紙還特意介紹過,盼盼是只雄熊貓……
陳小旭坐的疲了,不客氣的上床躺著,嘆道:“你家里真好,我一直想有個獨立臥室,可惜到現在也沒有。”
“我小時候也住平房,前兩年才分的。其實這算是爸爸媽媽的房子,等我們以后有能力了,那才算自己的。”
“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了。”
“快了,等明年《紅樓夢》一播,林黛玉定是風靡全國呢。”
“呸!這話從你嘴里吐出來,我就不愛聽了。”
陳小旭吃了一只又一只,當手再去拿時,竟發現盤子空了。
她看向張儷,眨巴眨巴賣萌。
“橘子吃多了上火,再說一會就吃飯了。”張儷拒絕。
“啊?我不敢跟你爸爸吃飯。”
“他就那樣子,我小時候也怕,其實人很好的。”
聊了一會兒,便到了晚飯時間。
陳小旭發揮出了平生最出色的一次交際能力,在還算融洽的氣氛中吃了頓飯,跟著又躲進小屋。
洗洗涮涮,收拾收拾,不知覺夜幕降臨。
蓉城的生活節奏一向很慢,連夜晚都比京城少了些雀躍,多了幾分慵懶。家屬院靜悄悄的,屋子里暖暖的,倆人擠在床上繼續說悄悄話。
《家春秋》再過幾天就開拍了,先在巴蜀,后去魔都,一共十九集。
原著由《家》、《春》、《秋》三部長篇小說組成的《激流三部曲》,被電視劇改編到一塊。巴金這會還活著,編劇沒少去請教。
故事主要講一個封建大家族如何衰落,以及青年一代走向新生活的過程。主角有三:覺新、覺慧、覺民。
梅表姐和鳴鳳的戲份不重,就是倆女配角。
鳴鳳是個丫鬟,喜歡覺慧,被老太爺逼著嫁給一個怪老頭,最后投湖自盡。
這角色跟薛寶釵反差很大,算有發揮余地,梅表姐就不一樣。
她喜歡覺新,卻被嫁給一個大煙鬼沖喜,不到一年丈夫死了,婆家嫌她是掃把星,終日以淚洗面。
一直生病,咳嗽不止,最后抑郁而死。
倆人從《紅樓夢》里出來,沒接觸過外面的戲,也不曉得怎么演,只能憑借僅有的經驗去體會角色。
“你臺詞背熟了么?”
“嗯,你呢?”
“我也背熟了,感覺比黛玉要簡單。”
陳小旭翻了個身,有點郁悶,“不過我感覺梅表姐跟黛玉很像,都是那么哀怨,病懨懨的。早知道不該沖動,再考慮考慮就好了。”
“合同簽了,后悔也沒用,現在就是把戲演好。其實也是種挑戰,就因為很像,你才要演出不一樣的感覺來。”
“我盡力吧,還好跟你在一塊,不然我一個人真不知道怎么辦。”
陳小旭抿了抿嘴,信心不太足,想著這次肯定要被某人嘲笑,于是就更郁悶。
她臉沖著張儷,眼睛眨啊眨的,其實是在放空。張儷還以為她要說什么,結果蹭的一下坐起身。
“對了,你有信紙么?”
“有啊,你要寫信么?”
“忽然有了好點子,我得先指導指導他,免得他猖狂。”
張儷莫名其妙,翻出一種普通信紙,還有一種豎排的,“你要哪個?”
“那個豎寫的。”
于是她手指頭又在筆架上一劃,拈出一根寫小楷用的細筆。
“你到底要寫什么?”
她見小旭像模像樣的坐下來,挨在旁邊十分好奇。
“我們不是辦亞運會么?我告訴他可以加在晚會里,既能豐富內容,又能升華主題,豈不一舉兩得?”
她愣了會兒,完全沒想到是“事業”上的東西,不由問:“你怎么想到的?”
“我也是跟他學的,以前跟他賣書包,后來看他賣衣服,都是跟什么主題有關,他管這個叫,叫……”
陳小旭咬著筆頭,“啊,叫蹭熱度!”
“蹭熱度?”
張儷愈發有一種他們之間,似乎比自己更加默契的感覺,一時心情復雜,“他那么聰明,你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
“萬一沒有呢,不是缺了個好點子?你幫我想想措辭,要古雅一點的。”
陳小旭說完,先執筆在紙上寫了兩句:
“許老師惠鑒
順祝康安。”
“噗哧!”
張儷忍不住笑,“你這個順字,真要氣死他。”
“這可是鄧云鄉先生教的,此乃平輩之交……”
陳小旭繼續寫道,“自京城一別,一月有余。今南下蜀中,與儷相會于蓉城。儷胖了二斤,愈發富態,徹夜長談,還吃了橘子,恰初冬之美,心曠神怡……”
“誰胖了二斤,你才胖了二斤!”
寶姐姐竟然抓狂了,晃著她肩膀,“給我改過來,改過來!”
“哎呀哎呀,我也胖二斤行了吧……下面,下面怎么寫,我不會了……”
“我想想。”
張儷接過毛筆,略一沉吟,一手更漂亮的簪花小楷,“適聞亞運盛事,舉國同心,人人關切。想來可借用一番,于那晚會之中……”
倆人文化都不高,哪會什么古雅,無非調皮搗蛋,半通不通。
“結尾結尾,編不下去了。”
“再加一句,加一句!”
陳小旭搶過筆,寫道:“近來事忙,恕不多談。”
張儷見了,也拿過筆,“入冬天寒,貴體自重。”
倆人笑的抱作一團。
看著這篇好容易憋出來的二百多字,大為滿意,末了又綴上落款:
“十一月九日,二人于蜀中。”
“這是個啥?”
將近半月之后,許非才收到這封信,一臉便秘。
家書嘛?不像啊!
朋友日常往來,也不像啊!
半文不白,語法錯誤,還分成了倆字體,一個丑點,一個好看點。
行吧,許老師畢竟不是鋼鐵直男,其實有點意外,倆人還挺有意思的,當然也幫了忙……
亞運會這檔子事,他還真給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