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3開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幾度秋涼

西單,電報大樓。

許非進到大廳的時候,耳朵都快炸了,仿佛被一百個人圍著,對著自己的耳朵瘋狂大喊。

他揉了揉耳朵,糟心的看著一排排長隊,擠在一處末尾。探頭往前看,烏央央全是人,最前面好像是個老頭。

別看老,喊的清清楚楚,“喂?喂?聽不見啊!你說話了么?”

“喂?喂?”

喊了半天,貌似一句正事沒說,窗口里面坐著話務員,戴著大耳機,“你好,360元。”

“啥?我一句話都沒說,咋就360了?”

“您是往日本打的國際長途,就這個費用。”

“這,這……”

老頭急的要暈倒,話務員超級有經驗,叫過同事給送到里屋溝通。

“好了,下一位。”

跟著是個穿西裝的中年人,往粵省打,結果也是“喂!喂!”

許非看的鬧心,還必須得排著,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輪到自己。

“往鞍城打。”

他拿起話筒,撥動轉盤,心中祈禱千萬得接通啊!

就聽茲拉茲拉雜音亂響,過了會安靜了些,又過了會,一個熟悉的公鴨嗓傳來。

“喂?”

“大爺,我小非……”

他松了口氣,用最簡明的語言說了一遍。

那邊挺詫異,道:“講評書?晚會這種形式不適合講評書吧,沒頭沒尾的,再說一講二十分鐘,也不可能給我那么長時間。”

“不是讓您真講,就是以評書的形式說說過年的來歷啊,風俗啊,民間故事什么……哎我艸!”

許非一手捂著耳朵,也扯著脖子開始喊:“不是說您啊,我在電報大樓呢!我的意思是,您自己編個小段,幽默點,順帶給大伙拜拜年,不超過十分鐘就行!”

“哦,那還可以。不過我這段忙,不敢保證參加。”

“沒關系,您先編著。我跟臺里溝通溝通,看能不能直接到二輪審。”

許非晃晃腦袋,有種解脫的趕腳,“多少錢?”

“二十五。”

真尼瑪貴!

他摸出二十五塊錢遞過去,急慌慌逃離這個破地方。

八十年代,市內短途電話得到了一定發展,但長途電話仍然不便,得到電報大樓或者大點的郵電局去打。

線路忙,通話質量差,人還多,經常帶著午飯去排隊。當時有個說法,叫打長途“四害”:錯號、串話、掉線、雜音。

至于普通的,通常一部公用電話負責一片街坊,專門有人看著,接到電話就記下來,然后去通知街坊,距離近的干脆喊一嗓子。

家庭電話根本裝不起,要好幾千呢。

許非騎著車到百花胡同附近,先去澡堂子泡了倆小時,之后才回家。

這一個月忙忙叨叨,作息紊亂,總算把人定了下來。歌舞類六個節目,語言類暫定三個節目。

單田芳講評書小段,趙媽一個小品,《便衣警察》主演一個小品。

他本想找本山大叔過來,想想放棄了。

本山大叔這會還是個民間藝人,好像在什么縣的劇團。《摔三弦》應該有了,裝盲人裝的賊像。

京臺春晚畢竟不是央視春晚,包籠性不強,像楊立萍、騰大爺、趙老師,好歹都是在京城混的,單田芳那是全國聞名。

本山大叔呢,一個東北縣市級的民間藝人,連鐵嶺這么大的城市都沒沖出去,他咔嚓就來個邀請,來參加京臺春晚吧。

要是參加遼臺春晚還說得過去。

更主要的是,他不確定這階段的本山大叔,能否被京城觀眾喜歡……

天蒙蒙黑的時候,許非進到書房,開始構思小品編排。

剛有點思路,燈忽然滅了,估摸是臨時停電,遂點了蠟燭。

他手里捧著厚厚的一摞資料,都是文藝部采集來的真實案例,一頁頁翻,連連驚嘆,要不怎么說藝術源自生活呢?

像他開玩笑講的,兒子在邊防,老母親思念成疾;媳婦兒馬上要生了,丈夫在外面執行任務……還真的有!

“咦?這個不錯!”

許非忽地眼睛一亮,發現一篇挺有意思的的報道。說一個警察小伙子,親戚給介紹個對象,相了兩次都沒相成,一次是替照看妻子的同事加班,一次是突然有任務。

第三次時,小伙子又遲到,因為路上順手抓了個小偷。

最后成沒成他不知道,但這事例非常棒,而且他想起后世有個小品,“我不下崗誰下崗”那位演的。

講一個疏于照顧家庭的警察,不得已帶著個小偷,去跟妻子談判……

完全可以改良啊!

就按照事例來,相親相到第三次的小伙子,路上抓了個小偷,眼瞅著時間要到了,只能帶著小偷去見相親對象。

剎時間,許老師文思泉涌。

沒寫過小品,索性按劇本的形式寫,刪刪改改,增添了不少原創內容,也更符合時代特征。

剛好給《便衣警察》演,胡亞杰、伍玉娟、申君宜。

完成這個,趙老師的就好辦了,《英雄母親的一天》!

當然也得修改的貼合年代,尤其那個兒子的身份,一定要改成警察。

而許非寫著寫著,冷不丁想起一件事來——趙老師不識字!

老太太生在舊社會,自幼在戲班里,沒念過書,學戲文都是口口相傳的。

演車遲國國王的趙玉秀,在《西游記》再聚首時說過:都是自己一句一句念,然后她一句一句背,但等到了鏡頭前,一過戲,分毫不差。

后來老太太成名了,就雇了個保姆給自己念臺詞。

她起初挺忌諱這事兒,不愿意被人看成沒文化,所以不說,但晚年也看開了,比如《打工奇遇》那四個字。

原本是八個,“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老太太練了一個月才把字練好,可惜時長不夠,便舍掉了四個。

后來有節目采訪這事,她就自己打趣,“我一定要摘掉沒文化的帽子!”

這大半夜沒燈沒亮的,就點著一根蠟,許老師情緒也上來了,刷的撕掉稿紙,重頭開寫。

如何更接地氣,更有包袱,起承轉折更加順暢。

九月下,大觀園。

一場夜雨過后,清早竟有些涼了,池里的水又寒了幾分,翠減紅衰,殘荷消瘦。

今兒只有兩場戲。

《紅樓夢》拍到現在還剩幾十個人,能來的都來了,因為今天過后,主體部分便正式殺青,進入后期制作。

寶玉、黛玉、寶釵、鳳姐、賈璉等一干主角站在外圍,看著幾個小丫鬟走過場。以往都盼著每天的工作快點完成,此刻卻似希望永遠繼續下去。

“停!”

王扶霖終于喊了一聲,頓了頓,道:“好,過了!”

一片安靜。

“好了,你們解放,我們也解放,大家收拾收拾先回去!”

任大惠拍著巴掌招呼,眾人這才行動起來。

陳小旭埋在張儷肩頭,輕輕蹭了蹭,張儷揉了揉她的頭發,倆人跟著大部隊返回。

待到賓館,劇組又召集了一次會議。

王扶霖看著底下的面孔,一張張再熟悉不過,開口道:“到今天為止,《紅樓夢》的主要內容就算完成了,剩下一點便是查缺補漏,然后便是后期制作。

我們這個組,這個組,也終于到散伙的時候……”

王導面容淡定,卻說不下去了。

任大惠接道:“大家先不要走,賓館我們定的日期還沒到,可以住到月末。臺里準備搞個聯歡晚會,算是我們的散伙飯吧。過幾天我們會正式發請柬,希望都能來參加,畢竟……”

他也沉默了片刻,“可能是大家最后一次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