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為《天下郡國利病書》的編撰收集足夠的素材,這是他本次出巡的最重要目的。
郭鵬一直都想著給后世皇帝留下一些什么真正可以幫到他們的東西,思來想去,覺得寫本書留給他們很有必要。
此番出巡,還有之后的出行計劃,為的就是結合自己十三年做皇帝的經驗,還有一路走來腳踏實地的見聞,將二者合而為一,完成這本天下郡國利病書。
什么地方該怎么治理,什么地方有什么特殊的地理、人文條件,該怎么施政,該怎么辦事。
什么政策在河北能用在西涼不能用,什么政策在關中能用而在蜀中不能用。
揚州和荊州有什么不同,徐州和青州有什么爭端,彼此之間的風俗和習慣有何差異,中央政令在當地的推行到底有什么阻力。
涼州的發展前景和發展困境,益州的發展前景和發展困境,西域要怎么做才能更加牢固的掌握在手而不至于丟失,漠州和平州又該如何掌握在手不至于丟失。
天下所有州郡縣各自的問題,在帝國極壁之內的皇權所能覆蓋到的一切,這一切,郭鵬都要腳踏實地的去走一遍,親眼看到,然后記錄下來,編撰成冊,傳給郭瑾。
有了這本天下郡國利病書,郭瑾差不多也能算是秀才不出門,盡知天下事,不會被輕易蒙蔽。
其后歷代皇帝只要能妥善利用這本書,也不會輕易被人蒙蔽。
而在這個過程之中,郭鵬也能發現過去自己施政的時候所犯下的一些錯誤,簡單粗暴推行政策所帶來的一些后果等等。
這些他都可以去反思,記錄在書中,告知郭瑾,乃至于后代子孫,治國理政,要小心而為,要因地制宜。
郭承志給郭瑾寫信的時候,曹蘭等幾個女人在一起談論路上見聞的時候,郭鵬就端坐在馬車里的書桌上,點一盞燈奮筆疾書。
皇帝居于天下之中不可輕動,四方見聞皆來于旁人非親眼所見非親耳所聞,四方訊息錯綜復雜訊息來源亦不可追尋,是以真真假假難以考證遭受蒙蔽亦難以避免。
販夫走卒遭受蒙蔽無傷大雅,無外乎一家一戶之生計,皇帝,一國生計所系者也肆意為之遭受蒙蔽,則千萬人受累,故不可不察也,孤有所思量,故作此天下郡國利病書以遺后人……
關中雍州之地千里沃土,先漢時八水繞長安,二月桃花開氣候暖濕,是以農業繁盛然時過境遷后漢以來氣候日漸嚴寒、干燥,不復暖濕,農業亦逐漸凋零。
孤走訪長安周邊農戶,詢問老農,老農稱雖無災禍,然土地產糧之量較之過往略有降低,一家之言不可輕信,孤遍訪周邊老農,皆以為產糧之量較之過往不及……
邊走邊寫,邊寫邊走,郭鵬把自己所看到的東西都記錄下來,把自己的政策推行之后地方上的反應和狀況也都記錄了下來。
好的,不好的,正確的,錯誤的。
他不是神,他也會犯錯,當他手握重權的時候,犯的錯誤往往會被無限量的放大。
但是有些時候這些錯誤并不是政策本身的問題,而是下面人執行起來的問題,執行出了問題,就成為了政策本身的問題。
誠然,這就是問題,如果政策沒有問題,一般來說不太容易被找到漏洞鉆進去,被找到了漏洞一陣鉆,本身也就說明政策的問題。
郭鵬犯錯少,不代表不會犯錯,所以要記錄下來,把自己犯過的錯誤都寫下來,讓后人看到,免得重蹈覆轍。
他還能告訴后人路怎么修,地怎么開墾,蝗蟲怎么治,大運河怎么修、怎么維護,小冰河如何應對,如何抗爭,如何帶著越來越多的人口走過數百年的嚴寒,迎來下一個暖溫期。
有些時候,郭鵬會感覺或許魏帝國的使命就是在三百余年的小冰河時期內護著中華大地維持統一,護著中華文明繼續延續。
就算魏帝國無法支撐到下一個暖溫期的到來,但是能在這期間維持住中華的一統,郭鵬覺得他嘔心瀝血建立這個帝國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不管下一個暖溫期到來時,他的魏帝國還在不在,只要能讓中華文明扛過這一波風雪,不至于淪入魏晉南北朝的大分裂時代,也就夠了。
至于之后是隋唐,還是宋明,亦或是不可預知的其他存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文明的薪火始終存在,不曾熄滅。
奮筆疾書的同時,郭鵬偶爾也會暢想。
當長安城迎來下一個有桃花的二月時,魏帝國還在嗎?
他嘔心瀝血建立起來的一切,還在嗎?
農民還有土地可以耕種嗎?
軍人還在恪守軍規保護這個國家嗎?
帝國教育是不是已經完成了遞進式的分級教育?
窮人家的孩子是不是依舊能讀書做官?
科學有沒有發展起來?
數學有沒有更上一層樓?
停下筆,望著車窗外的蒼茫世界,郭鵬覺得,三百多年的時間過去,魏帝國大抵還在吧?
但是他又感覺,那個時候的魏帝國應該已經腐朽的和東漢末年差不多了,土地兼并,吏治腐敗,弊病叢生,搖搖欲墜。
這樣的國家也沒什么存在的意義了。
與其繼續帶給人們痛苦,還不如快點天降一個猛男,把腐朽的魏帝國一波帶走。
那么,又是什么人能在魏末亂世之中脫穎而出,取代他的魏帝國,成為下一個引領時代的弄潮兒呢?
到那個時候,中華文明又走到什么地步了?
海外殖民的計劃是否真正成功,走向海外的華人們是否已經在世界各地從頭開始建立起中華文明的火炬了呢?
他所做的一切,到底能不能給后人帶來哪怕一點點、只是一點點的微小的改變呢?
但愿會有吧。
哪怕只是一點點,一點點的不同。
懷著這種惆悵的情緒,郭鵬來到了他此行的最西端,也是魏帝國領土的最西端——鎮西都護府。
鎮西都護府的主體坐落在費爾干納盆地,三面環山,只有一面向外交通。
只要設立一座關卡、花費少量兵力把持住向外交通的途徑,就能關死帝國的西大門。
大門一旦關上,任何人想要進入帝國西大門從而侵犯帝國疆域,都將遭到帝國的堅決反擊,中亞騎兵的鐵蹄只能止步于帝國西大門。
而魏帝國可攻可守,依托鎮西都護府的糧食,可以把作戰半徑擴大到延伸到貴霜帝國和安息帝國的國境范圍之內。
以此為基礎,展開對中亞的絲綢之路貿易,則商路得以保全。
不僅如此,因為地處盆地,鎮西都護府雖然屬于廣義上干旱少雨的中亞地區,但是卻得天獨厚的具有發展密集農業的基礎。
因此郭鵬在延德九年攻滅大宛設立鎮西都護府之后,往西域都護府接連不斷的遷入兩萬余戶魏人民戶,又收編大宛降民以補充人口勞動力,開始大力發展鎮西都護府的農業生產。
并且后續還打算繼續遷入更多的魏人民戶,讓這一地區的魏人繁衍生息,成為舉足輕重的族群,事實上給這塊土地注入中華的基因。
能否把持住這里,對于魏帝國的整個大西北戰略來說真的是非常重要。
相較于北庭都護府和安南都護府依靠破碎的綠洲發展農業的劣勢,鎮西都護府得天獨厚的條件使它成為西域三府之中農業賦稅占比最高的。
郭鵬安排擔任鎮西都護府都護的人是曹昂。
曹昂之前在遼東玄菟郡做官,以善于屯田善于發展農業而聞名于郡,搞農業很有一手,數年之間把當地農業發展的有模有樣。
之后郭鵬出于種種考量,把他從東北調到了大西北,橫穿整個魏帝國。
他倒也沒有辜負郭鵬的期待,在這里利用有限的人力物力,把農業搞得有聲有色有模有樣。
光說糧食,現在已經不需要從西域和涼州調動支援了,自給自足沒什么問題。
之前魏軍討伐康居國,鎮西都護府就做了一回大后方,給大軍提供了相當一部分糧秣。
事實證明,這個大后方他們做得很不錯。
曹昂很擅長民政方面的事情,從他最早做縣令開始就是一個能吏、干吏,做事情非常精明到位,郭鵬很是欣賞他。
所以不斷的給他各種重要任務,讓他在邊境嚴寒地區做官,在惡劣的環境之中磨礪意志和行政手段。
這一次來到鎮西都護府,郭鵬也是來兌現自己的諾言,把曹昂調到中央出任官職,讓他回到洛陽,回到他父親身邊,一家人團聚。
說起來,曹昂已經有七八年都沒有和曹操見一面了。
雖然通信不斷,但是不曾見面得感覺實在是難熬。
偶爾,曹操也會和郭鵬提起這方面的事情,說自己好久沒有見到子脩了,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言下之意就是責怪郭鵬讓他好多年見不到兒子。
這種事情,郭鵬當然無法反駁,他也曾私下里寫信給曹昂,問他想不想回來。
出于強烈的責任心,曹昂堅持完成五年的任期,無怨無悔的在這里承擔起了重大的職責。
這一承擔,就是足足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