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靡是戰死的。
這種死法最為壯烈,古往今來,也最為人所稱道。
當然,這對戰爭的性質要求比較高,在事關國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正義戰爭之中戰死,才是最為人所稱道的。
從小昆彌部族的角度來說,阿塔靡毫無疑問是壯烈的,因為他在為大家的生存而戰。
但是從西域聯合軍的角度來說,阿塔靡就是典型的見了棺材也不掉淚,困獸之斗。
他們非常惱火于阿塔靡的抵抗,因為阿塔靡的抵抗給他們帶來了很大的損失,這樣的損失是他們不愿意接受的。
所以當阿塔靡的抵抗被終結了之后,迎接他的部眾的,就是瘋狂的殺戮了。
老弱病殘們失去了保護者,想要自我保護尚且很困難,面對那些殺紅了眼的西域聯合軍,根本沒有還手的力量。
所謂的戰利品,不就是這些老弱病殘和他們所擁有的財產嗎?
他們的牛羊,他們的帳篷,他們的日用品,他們的財富,包括他們自己。
曹休許諾給西域諸國的,不就是如此嗎?
所以曹休約束了魏軍群體,讓魏軍列隊,沒有參與到這場慘烈的大屠殺之中,然后冷眼旁觀這一切的發生,并未干預西域諸國軍隊的行為。
曹休聽郭鵬說過當初郭鵬在盧植麾下平定黃巾之亂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
那些士兵打敗黃巾軍取得勝利之后,對黃巾家眷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搶掠和屠殺,死在那里的黃巾家眷比黃巾軍多得多。
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這些家眷本身的定義就是戰利品,和他們所擁有的財產并沒有區別。
那個時候的軍隊和現在的魏軍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時,士兵不認字,什么概念對于他們來說都是不存在的。
生活在當下的魏軍將領和士兵們接受了十多年高強度的紀律約束和文化教育,在郭鵬不斷灌輸的國家概念和民族概念的熏陶下,逐漸擁有了明確的國家意識和民族意識。
他們開始產生了對內作戰和對外作戰的不同認知,意識到內戰和外戰的不同。
在郭鵬建立魏軍之前,這樣的概念是不存在的,在曹休進入魏軍接受教育之前,也不知道這樣的概念的存在。
漢人概念的形成還是經歷了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的。
至少在兩漢時期,因為交通的極端落后和信息的閉塞,以郡為國的政治格局的形成,對于底層人民來說,不同的郡的人就像是不同國度的人一樣。
大部分人的群體認同主要體現在郡的層面,而不是州,更不是漢國這個國家。
他們把太守稱作府君,一府之君,入了府,就要奉他為君,從而影響一個郡的政治格局。
不是同郡人就不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那打起來就像是外戰一樣。
打生打死也罷,劫掠婦女兒童也罷,放火屠殺也好,毫無負罪感。
從不同地區征發軍隊去打另一地區的叛軍,打完了就地燒殺搶掠,然后遣散回家,一氣呵成。
拿漢羌之戰來說,對那個時期的高層精英來說,漢羌之別當然比較明顯。
但是對底層人民來說,漢羌之戰和不同的兩個郡之間的內戰并無太大的區別,結果是一樣的。
戰爭結束之后,該燒殺搶掠還是燒殺搶掠,不會因為你是漢人或者你是羌人就遭遇到不同的對待。
這樣的情況在郭鵬逐步掃平天下的過程之中發生了改變。
郭鵬建立軍隊之初就對軍隊進行嚴格的紀律約束,把軍法的地位提拔到無限高。
對軍人來說,軍法就是一切,處置他們的不是高級軍官,而是軍法,以及軍法的解釋和執行者們。
高級軍官反而沒有在非戰時懲罰士兵的權力。
高級軍官只有在戰時因為獲得全部的領導權而可以對不服從命令的下屬進行懲罰。
魏軍新兵入伍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軍事訓練,而是軍法學習,而為了更好的學習軍法,識字又是必須的。
所以魏軍士兵普遍認字很多,而他們最先認識的兩個字,就是國家這兩個字。
通過軍法官執教的過程之中,給士兵灌輸了國家的概念,讓他們知道什么是國,什么是家,什么是自己人,什么是敵人。
大家都是國人,都是自己人,不應該以家鄉不同區分敵我。
不論生在哪個州,哪個郡,哪個縣,說漢話認漢字的,都是咱們自己人,都是國人。
既然都是國人,那么就要又不同的對待,打擊被敵人統治的國人的時候,要收斂,要約束自己,不準隨意燒殺搶掠,不準欺負弱小,欺凌婦女、兒童和老人。
因為都是國人,魏軍士兵當兵前也都是國人,來自于國人,自然不能欺凌國人,你欺負人家的家人,人家就不會欺凌你的家人嗎?
國就是家,家就是國,家國一體,誰也不應該欺負誰,誰也不應該歧視誰。
所以不能燒殺搶掠,做了就是窩里斗,就是錯,就是天大的罪過,要被懲罰。
把這樣的認知和軍法綁定在一起,通過軍法的嚴格執行和不講情面,郭鵬讓魏軍這個群體成為了整個國人群體里最先具備國人視野的一群人。
魏軍群體是最先用國人角度看待整體國人的人。
所以越到后來,魏軍的行軍征戰就越注意軍紀,越注意區分戰斗人員和普通黎庶。
不說全部吧,至少這個比例正在不斷提高,而且整支軍隊的精神面貌也產生了些許的不同。
如此,在行軍征戰的途中,魏軍也比較容易得到占領地民眾的歡心和承認。
到郭鵬登基稱帝取代漢帝國建立魏帝國之后,戰爭目標逐漸從國內轉移到國外,國人概念進一步在魏軍群體之中鞏固確立。
魏軍群體從上到下就再也沒有對這樣的概念產生過懷疑和反對,包括統兵大將在內。
新兵們不理解,很疑惑,但是在這樣的群體氛圍之中,還是很容易產生這樣的理解的。
郭某人沒辦法對全國子民進行義務教育,他沒那個錢。
但是對于魏軍這幾十萬人進行這方面的教育,在掃盲的同時向他們灌輸國家民族的概念,使他們具備這樣的觀念,也并不難。
他這十幾年的努力并未白費,他得到了一支紀律嚴明且能夠普遍自我約束的軍隊。
曹休自然也是其中一份子。
曹休距離郭鵬很近,更加清楚的明白什么是國家,什么是民族,軍人行軍征戰該注意什么之類的。
他對前漢亂世之中那些縱兵劫掠肆意殺戮的軍閥充滿了憎惡,認為他們根本就不是文明人,甚至不能算是一個人。
所以當曹休看著新力靡帶著自己的部下追殺那些四處奔逃的小昆彌領民的時候,就覺得很不可思議,難以理解。
在這一刻,他感覺到了文明和野蠻的區別。
蠻夷,果然是蠻夷。
小昆彌和抵抗軍隊已經被打敗了,這些人都是烏孫人,失去了統治和領導,失去了武力,已經無害了。
停止殺戮,把他們納入你的統治之中,讓他們生產,納稅,生育后代增加人口,難道不是對你的幫助嗎?
雖然我不一定答應,但是你好歹也來求我一下吧?
結果連求都不求,直接追殺在最前面。
曹休只能無奈的搖頭。
感覺自己的一些小算計在他們的野蠻面前顯得脆弱無力。
文明和野蠻的界限從來沒有在曹休的心里如此明確過。
與此同時,他也深刻的體會到了魏軍之中所盛行的教化到底是多么有意義的存在。
若非這種教化的存在,此時此刻,他麾下的魏軍士兵一定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一定會和二三十年前一樣,這群西域人一起,爭搶,殺戮,丑態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