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中,杜彥的聲音雖然老邁,但卻透出一股硬朗,所論者便是關中古今于刑令方面的差異,意思倒也很清晰,就是認為行臺目下于關中境域內施政過于苛猛,刑令也有欠寬容。
雖然此前沈大將軍便一直在標榜今日集宴關隴時流,與會者都可暢所欲言,為的就是博采鄉聲民意,用以襄輔行臺對關中的治理。
但眾人也都知這不過場面話罷了,若真是信以為真、妄言臧否,那絕對是沒有腦子的行為。因此在聽到杜彥直接放言攻擊行臺于關中的執政方針,一時間殿堂內一片寂然,人人手心里都冷汗直涌,心情也是復雜至極,對于杜彥這種行為說不清是個什么滋味。
不過漸漸地,他們便發現堂上的沈大將軍并李弘等一眾三輔官員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的表情,沈大將軍只是一臉認真的作傾聽狀。而這番言論隱隱攻擊的京兆尹李弘,則是低垂著頭似乎在翻閱什么,仿佛這件事完全與他無關。
眼見到這一幕,眾人情緒才稍稍舒緩幾分,沈大將軍等人無論是否作態以示寬宏,最起碼眼下應該不會有什么過激的反應。
杜彥借古諷今,侃侃而談,一部分心情歸于平靜的時流不免對他心生欽佩。行臺政令剛猛,這是三輔鄉戶特別是一眾豪右們深感困擾的問題,但他們就算有什么意見,在這種強權壓迫下,也根本不敢在這樣的公開場合上宣之于口。
杜彥作為京兆杜氏的大家長,本來不必就這個問題發表什么意見。且不說他們杜家還有杜赫這一層關系自然而得的庇護,就算是沒有這一層關系,杜氏雖然舊譽仍存,但卻鄉資早衰,絕不會是京兆郡府首先打壓的對象。
因此在一部分人看來,杜彥此舉無異于是以鄉困為己任,急公好義的行為,無論行臺對此是何反應,這一份人情他們都要記在心里。
但也有一部分人,心情卻是加倍的緊張起來,特別是此刻身在殿中京兆韋氏的韋楷與韋諶,這會兒更是如坐針氈,心中更是泛起驚濤駭浪。
韋諶所以無比震驚,是因為隨著杜彥的出頭才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兩家并為杜陵同鄉,彼此鄉親關系不乏重合,韋楷私底下搞什么動作,而且意圖還是那樣敏感,杜彥作為京兆杜氏留守鄉里的大家長,根本就不可能瞞得過他。
兩家雖然是同鄉,但關系卻實在談不上好。所謂一山不能容二虎,杜氏先達、韋氏后進,彼此之間勢必會有沖撞,特別是在早年關中動蕩的那段歲月,誰家能多占一些鄉資、蔭戶,便能多幾分存活的機會,鄉仇可謂深遠。
如今行臺興治關中,杜家的處境要比韋家好了千百倍,而且與行臺的關系也非常融洽。韋楷私底下串結鄉豪,想要借由今次這個機會發難,杜家哪怕為了避免遭受牽連,最起碼也該勸阻與兩家俱都有關系的鄉親門戶。
可是,韋楷進行的似乎太順利了……
韋諶登時便想到一個可能:這是一個陷阱,一個要將他家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的陷阱!
韋楷區區一介在野白身,想要將李弘這樣一個堂堂的京兆長官拉下馬來,唯有借于眾勢,才能得于一線可能。而事情發展也的確如此,能夠參與今次盛會的京兆鄉豪本就頗具勢力,韋楷輕松串結十幾戶人家,幾乎可以說是已經網羅了京兆治下、長安周邊有頭有臉的人家。
杜家作為親近行臺的門戶,這十幾戶人家也不乏其親近世好,可是在這個過程中卻絲毫感受不到其家所施加的阻力。而且那些人家答應的如此痛快,說不定還有其家發力促成的原因。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韋諶心內便泛起一副畫面:若是韋楷真的不管不顧挺身而出,痛斥李弘執法酷烈,引得民怨沸騰。但是那些串結的人家卻一反此前約定,反而攻訐韋家別具懷抱、奸謀暗藏……
想到這里,韋諶已是大汗淋漓。韋楷這個圖謀,是勢弱途窮的背水一戰,成功的機會可謂渺茫。
但那些串結的鄉宗,若借由這個機會將韋氏孤立出來,斥之為鄉賊門戶,成功的機會要大得多,既能表明親近行臺的立場,韋氏這個鄉野龐然大物被鏟除后,他們也能得于分享更多的生存空間。如此一舉兩得,獲益肯定要遠遠高于跟隨韋楷一同犯險。
可是杜彥之后的議論,又讓韋諶對他的推斷產生了懷疑。他實在想不通,明明靜觀其變便能坐得漁利,杜彥這么做的意義又在哪里?
懷揣著滿腹疑惑,韋諶又連連打量殿上其余人眾的反應,特別是同在殿中的其余杜氏族人、還有韋楷之前串聯的那些人家,望向杜彥的眼光中俱都充滿驚詫,可見對于杜彥此舉也是驚疑不定。
杜彥的議論非常冗長,雖然主旨乃是批評行臺政令苛猛,但卻不涉當下具體的人或者事,而是連番窮論,滔滔不絕的講述許多故事。殿中其他人無論心中是何感想,最起碼表面上俱都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韋諶耳中雖然也在聽著杜彥的議論,但心念卻是轉動飛快,努力想要梳理清楚這變故之下的深意,還有就是他應該做些什么。
要不要附和杜彥,做出一副民怨沸騰的模樣?
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飛快便被韋諶摒棄。他也注意到韋楷驚疑不定并遲疑不決的樣子,杜彥侃侃而談,其實言語中還多留余地,并不像韋楷一意要將李弘作為攻訐的目標。如果要立足杜彥言論的基礎上再作究問,一旦杜彥話鋒一轉,便可將他們的險惡用心凸顯出來。
這莫非就是杜彥出面的意圖?
韋諶又暗暗搖頭,杜彥一旦站出來,便將原本的主動化作被動,甚至就連決心堅定的韋楷此刻都因此遲疑不定,他若想借此給韋氏挖個陷阱,那有很大幾率白費了。
這當中諸多曲折和利害,韋諶都還沒有想清楚,而杜彥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的言語聲總算告一段落。這不免讓韋諶心中一凜,猜不透之后會繼續發生什么變故,可是看到前方席中的韋楷又變得蠢蠢欲動起來,他心弦不免再次繃緊。
杜彥終于結束了他的進言,殿中眾人也都長長吐出一口氣,晃晃有些昏沉的腦袋,繼而也都忙不迭斂息凝神,以觀變數。
“杜公不愧鄉義表率,能夠先于時流挺身以論,傾吐肺腑之言,相助王命播治。”
殿上沈大將軍也微笑兩聲,握在手中的折扇稍作展合,贊賞了杜彥起身發言的行為,對其言論內容卻不置可否,而后他垂眼下望,說道:“今次盛會,本就是為兼采鄉聲賢論,諸位也都不必拘束,有什么思得慮得,此時不言,更待何時啊。”
大將軍話音落下,殿堂里響起一些附和的輕笑聲,只是之后的時間里,卻并沒有其他人急于起身。
韋諶看到大將軍神態仍是平淡,并不因杜彥所論而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仿佛這番議論早在預料……
他心中驀地靈光一閃,繼而心臟便狂跳起來,濕潤的舌頭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角,不暇細思,驀地從席中站了起來。
韋諶這一起身,殿堂中所有目光頓時向他投注過來,被人如此注視,特別殿上的大將軍也向他望過來,這讓韋諶更加緊張,原本已經稍有思路的頭腦頓時又是一片空白。
他硬著頭皮行出自己的席位,借著向前趨行的這短短時間里深作幾口呼吸,待到行至大將軍坐席一丈之前,才抬手深揖,語調也稍顯生硬:“杜陵小民韋諶,拜見大將軍,拜見諸位使君。”
殿上沈大將軍聽到這話,臉上便流露出頗感興趣的神色:“建興舊年,關中曾有一位韋平北……”
“正是先考。”
韋氏雖然鄉勢不弱,但也只可稱是后起門戶,乏于世祚可夸。建興乃是愍帝司馬鄴年號,歷經永嘉之禍,關中建制只是茍延殘喘,韋諶之父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入于廟堂,得授平北將軍。聽到大將軍竟然知道其父,韋諶心里也小懷激動。
“原來是忠良之后。”
大將軍聞言后便點點頭,而后抬手一指韋諶,笑語道:“杜公先有所論,韋君繼之而起,是否也有良言佳論?”
韋諶小退一步,再作施禮,然后望向另一側還未退回的杜彥點點頭,繼而便說道:“杜公乃是鄉中仁德賢長,晚輩不過后進,實在不敢爭輝。只是深思杜公長論,心內也小有一得,不吐不快。或是言不達意,或是意蘊淺薄,還望勿罪。”
“行臺章令,素無以言入罪,韋君自可盡情傾訴。”
上首沈大將軍又笑了一聲,視線往左右打量一下,繼而又落在了韋諶的身上。
“杜公借古論今,誠是言之有物,但晚輩覺得,還是失于偏頗。”
韋諶望著杜彥直接開口說道:“秦法繁密,如厚網稠織,百姓謹慎尚且不能盡守,因是疲困,遂成楚漢之爭。漢祖得國秦后,前轍在望,因是寬簡以慰疲困之民。今世早已遠于秦漢,永嘉之后諸胡成禍,廟堂飛灰,章制久廢,生民適亂彌久,人倫漸次敗壞,更兼諸胡雜混寄居,素來有欠教化。今世自有諸困,豈可無視,強求古韻?”
韋諶的聲音自殿堂內揚起,其余人眾還未及有所反應,上方突然響起拍掌聲,眾人循聲望去,便見大將軍笑著擺手道:“一時失態,韋君請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