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相縣治地雖然廣闊,但縣治卻可以用寒傖來形容。
此地位于南北對峙的前線,原本的縣城早已經不知毀在哪一次的戰斗中,甚至連具體的轄區都模糊不清,更不要提在籍民戶等具體的政務細節。理論上而言,凡是愿意接受縣署管轄的民戶并其土地,都可以算作縣治范圍。
由這一點也能看出朝廷對于地方管理的失控,幾乎沒有統治秩序可言。民眾之所以愿意接受縣署管轄,只是為了躲避軍隊的侵擾和地方豪強的逼迫。淳于安可謂是諸多地方軍頭中的一個異類,并不熱衷于搜刮鄉野,壯大實力,因此獲得周遭民眾的擁戴。但這些民眾也只是想要借此披上一層王教的保護,避免被當作亂民而被清剿。
因為原本的縣城早已經毀壞于戰火中,所以以往幾任縣令往往其軍駐于何處,何處便是縣署所在。淳于安的幾個前任,大多都直接征用某一鄉宗聚居地作為駐軍和縣治所在。但淳于安只是一個弱勢的縣令,鄉宗們即便是樂意有這樣一位上官,但也絕不可能達到毀家紓難的支持力度。
所以當前的下相縣治,僅僅只是一座簡陋的營地而已。其基礎乃是一座廢棄的村莊,統共不過幾百屋舍,甚至連基本的城池圍墻都沒有。雖然近來由于縣民鄉宗的支持,修筑一些工事,但也不過只是一圈籬墻外帶幾座箭塔哨樓,防護力可謂是聊勝于無。
劉迪乃是今次淮南援軍的主將,在淳于安的帶領下繞著縣治轉了一圈,臉上也流露出一種頗為無奈的愁色。如果不是因為知道身邊的淳于安乃是徐州刺史府正式任命的地方官長,他還以為自己誤入了什么流民營地,實在是太寒酸了。
“徐州、淮南,風物多有不同,我雖然忝居此地官長,但軍略抗敵之類,實在不甚精擅。淮南軍乃是天下雄師翹楚,劉將軍既然受沈都督所遣來援,想必也是驍勇能戰之類。眼下軍情急迫,亂匪須臾來攻,縣內自我以降,都愿俯受將軍節制。若、若是此境不可頑守,將軍不妨令示,該要轉戰何方?”
看到劉迪神情變化,淳于安一時間也是不乏尷尬慚愧。對于淮南軍的來援,他是打心底里感到高興,雖然徐鎮內對于淮南軍是褒貶不一,但必須要承認,能夠在正面擊潰羯胡十幾萬大軍,淮南軍絕非庸類。但是高興之后,他也并沒有什么此戰必勝的奢念。
一則淮南援軍實在太少,不過區區六百眾。此前他的同鄉王雪讓家眷來報信,可是說過澤中來犯之敵最起碼有兩千之眾,更不要說背地里還可能會有別的想要將他置于死地的敵人。
二則下相縣治防務實在太差,完全無險可守。那些籬墻不要說阻擋敵軍,甚至連野獸如果撞擊力過大,都有可能將之撞垮。周邊唯一可恃就是縣治北面一條寬達數丈的河流,而這河流存在的意義更多是一旦正面被擊潰,兵眾可以涉水泅渡逃亡。
聽到淳于安這么說,再見下相這樣惡劣的作戰環境,劉迪也真不知該由何處吐槽。淮南、徐州兩鎮并立,他也曾經耳聞徐州狀況不及淮南,但只有親眼所見才知差距居然這樣懸殊。受命之后早在入縣之前,他也曾經在沿途鄉野打聽過,淳于安此人官聲風評不低,頗受百姓愛戴。
可問題是,下相地處對抗圍剿亂軍的前線,武備竟然如此松弛!淳于安這個官長,或許民譽不低,但一味的邀寵于民,與民安息,罔顧眼前近在咫尺的兵災威脅,簡直就是在拿生民性命在開玩笑!
小民或許短視,能夠欣喜于片刻的安寧,但這個淳于安既然身為官長,哪怕是要違背生民意愿,也該組織民力有所整備。如果沒有那種能力,干脆就該明明白白告訴民眾憂患所在,而不是讓小民欣欣然待死絕境!
身為官長,若只是與民同憂同樂,罔顧其余,那這個官長意義何在?何如完全放任小民,由其自生自滅!正因為官長拔高于庶民之上,所以才該有超出庶民的眼光視野,要有防患的意識。
而淳于安所言縣中畢集兩千甲兵,劉迪在檢閱過之后,眉頭皺得更深。這些兵眾們在他看來簡直連流民都不如,即便是湊起來也完全不堪用,無非給敵人宰殺起來增加便利而已。
心內雖然多有不滿,但劉迪也知身為客居援軍,不宜喧賓奪主,盡量少發表意見。否則這一路馳援的善意,反而有可能招至怨望。
不過劉迪是絕不容許自己的淮南軍同袍們與這些行伍不成的散卒們混在一處,看似人多勢眾,實則不堪一擊。
“賊軍今次前來,既圖大縣,必然重謀明府。若是縣治摧毀,則鄉民必將潰奔,屆時才是求死于野。”
巡察一番之后,劉迪也能感覺出淳于安這個縣令對縣治鄉民掌控之薄弱。如果有更多的時間通告鄉野,即便淳于安不提,他也要提議放棄縣治,轉擇險處防守,哪怕是雖然選擇一處鄉中塢壁,防守起來都要比這簡陋到可笑的縣治可靠得多。
可是眼下距離天黑已經不足兩個時辰,再擇旁處布置已經來不及,而且一旦縣治被放棄,民不知官所在,屆時肯定要造成更大的混亂,若是鄉民因此逃竄于野,無疑會給亂軍的擄掠搶殺提供更多的便利。
“沙場搏死競生,決勝者絕非止于兵數。亂軍出擊,必求速勝。縣中行伍多鄉徒,若是強敵來犯,則必憂桑梓家園,若是不戰而潰,反害王師。勞請明府將鄉眾各遣歸家,閉戶自守。我等淮南軍眾,必護明府于縣治,即便不勝,也能暫避保全。亂軍即便小勝,因恐王師余部圍剿,必然不敢深虐鄉土……”
略作沉吟后,劉迪便提議將那些鄉兵們遣散歸鄉防守鄉野,而由淮南軍負責正面的防守,這一建議可謂是傲氣十足。
淳于安聽到這話,不免皺起了眉頭,他對軍事的認知還只停留在人多勢眾方面,不過一來自己也沒有什么必勝的妙策,二來也是出于對淮南軍的信任,還是聽從了劉迪的建議。由此也可以看出此人實在是世道中一個異類,居然因為援軍將領區區幾句話就自散兵眾,這在旁人看來,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甚至就連劉迪眼見淳于安接受他的意見,一時間都唯有錯愕。說實話這計策他只是隨口一提,壓根就不相信淳于安會同意,而他也可順勢將兵眾埋伏于縣治之外,將這些縣兵們當作誘餌,等到兩軍亂戰時再殺出。
不過既然淳于安這么干脆,劉迪便也不再推辭,趁著淳于安解散縣兵的時候,安排逗留于外的淮南士卒們分批進入縣治,按照淮南軍的戰斗習慣將一些防事稍作修改。雖然這些防事實在簡陋,但也聊勝于無,能夠略享主場優勢。
傍晚時分,當淳于安將兵眾們解散完畢分遣歸鄉之后,再次返回縣治。對于劉迪的提議,他此時也頗有幾分佩服。兵眾們解散非常順利,幾乎在他下令之后不久,便有近半兵眾離散,甚至不問原因。這也讓淳于安意識到士氣是多么低迷,根本就沒有什么力戰固守的凝聚力,一旦賊眾到來可能就要一觸即潰。
此時,縣治周遭防事已經發生極大的變化。籬墻內外幾道原本就存在的淺壕此時已經被灌上了水,只在正西位置留下了幾條木石搭建的小橋,而籬墻卻已經被拔除,改制成了小型的銳刺拒馬擺設在壕溝里,露出一半的尖刺。而那幾座高近兩丈、被淳于安寄予厚望的箭塔,也已經被完全放棄。
如此一來,整個縣治防線一撤十數丈,直接收縮將近兩倍。而劉迪還在指揮著兵眾和縣內近百吏丁們正在有選擇的拆除本就不多的屋舍,拆掉的梁木土石之類則被板車拖曳出來堆積成一堆堆高達丈余的土丘。
那些新堆成的土丘,上面則分別擺設著一具長達丈余的車駕。這些車駕原本是作為貨車偽裝,上面堆著半丈高的物品,蒙在厚厚的草氈之中。每一具車駕旁邊則端坐著少則七八人、多則二三十的淮南軍卒,正在閑談休息,氣氛一時間居然有些輕快。
此一類車駕,有十余具之多。淳于安看在眼里,心內不禁一喜,他雖然不曾見過淮南軍作戰,但也曾聽聞淮南軍有著強大的戰車車陣,一旦擺設起來哪怕面對數倍之敵都能痛擊來犯之眾。只是這些車駕孤零零擺設在一座座土丘上,實在不成陣勢,不免讓淳于安心存疑惑。
他走向劉迪,想要略作詢問,不過劉迪在那里頻頻號令,讓他沒有機會插話。又過一會兒,劉迪才轉頭過來,笑語問道:“明府應該尚有曲從,不知可否稍備餐食以饗伍士?”
淳于安聞言后忙不迭點頭,繼而便匆匆前去準備。縣中兵眾雖然散去過半,但也仍有數百人表示留下來要與淳于安共存亡,這自然讓淳于安頗為感動。眼下淮南軍負責正面布置戰場,這些兵眾們也只能暫時充作役使。
下相縣雖然軍備不修,但民政卻還不錯,所以飲食方面倒也充足。入夜時分,餐食俱都準備妥當,而后便用竹筐搬運到前線位置。一聲鑼響,夜幕中涌出許多人影,俱都聚集在一座新進搭建的高臺前,高臺上有火炬熊熊燃燒,下方則是層層疊疊土石搭建的階梯。
數百兵眾聚此用餐,除了一些無可避免的咀嚼吞咽聲之外,幾乎沒有別的聲響發出。看到這一幕,淳于安也不由得感嘆淮南軍之精勇果真不負盛譽。再看他身后他數百兵眾,雖然忠義可嘉,但卻陣型散亂,充斥著交頭接耳的人語雜聲。
“縣中尚有數百卒用,或是不及淮南勁卒精勇,但也忠義可嘉,盡歸劉將軍調度,以充陣用。”
聽到淳于安這話,劉迪只是笑著點點頭,讓人取來三色旗令遞給下相縣兵長,教授用法。但在用餐完畢后,只是將這些人安排在高臺周圍,簡單列陣。
此時天色已經極黑,淮南軍卒們用餐完畢后即刻返回各自所分配方位。而劉迪也邀請淳于安登上高臺,俯瞰這一片準備好的戰場,而后他抬手一揮,便聽前陣各車駕旁傳來兵長高呼:“被甲!”
隨這話聲落下,各車駕上所覆蓋的草氈很快被扯開,露出上面層層疊疊所堆積的甲衣、刀盾等軍械,士卒們開始有條不紊分發穿戴起來。
“原來只是運載械用的貨車……”
看到這一幕,淳于安不免有些失望,他是久聞淮南軍車陣之威,還以為今次有幸可以一睹威容。不過很快他就被淮南軍那些士卒們精良的裝備所吸引住,鐵面兜鍪,半身札甲,刀身寒芒流轉,鐵箍竹盾,既維持了堅韌,又降低了重量。
淮南軍械用精良,如今已是南北俱知。淳于安雖然對軍事之類乏甚興趣,但眼下身在戰場前線,也忍不住上前去端詳打量。
這一整套裝備,重量大約在四十斤左右,上前用手去摸,才知那札甲原來也并非盡為鐵造,其中用鐵的部分只在前胸、腹部等要害,至于肋間和肩背,則是一種介于藤、紙之間的材質,輕便且堅韌,如此便令整副甲具重量降低倍余。這一種甲具,乃是士卒所用,另有半身板甲,則為兵長所用。
看到淮南軍人人被甲,淳于安一時間也是不免咂舌。此前他可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又搜羅治中財貨并鄉宗捐輸財貨,也只是訂購了幾百副刀盾之物,至于甲具則實在買不起太多,只是購買了八十具。如今看到淮南軍軍備如此充足,一時間也是充滿了艷羨。
行到近前,他才發現原來那些車駕也非尋常之物,在械用都被搬空之后,才看到車駕上原來另具玄機。諸多部件擺設在車板凹槽中,而后便有裝備完畢的兵卒上前架設,很快便架設成一具具的連臂床弩!這大弩前后共有三重弓臂,至于弩箭則長達半丈,單單前端的鐵矢便長達尺余,而且乃是極鈍的刃鋒,望去便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夜幕中數道人影飛奔而來,乃是淮南軍安排在外的斥候,沖上高臺匯報敵軍將至。其實不必匯報,單看遠處攢動的火把光影,已經可以確定敵軍動向了。
“請明府與我在此并肩固守。”
劉迪站在高臺上,邀請淳于安登臺,而后戰線中車駕旁火把盡數熄滅,唯獨高臺周遭火炬光芒更加熾熱,頓時成為此方天地中的焦點。
淳于安登上高臺,看到遠處越來越近的火把光芒,唇齒之間不乏干澀,而后便聽到立在身旁的劉迪低語道:“大約三千人陣仗,難怪如此張揚輕進。”
聽到劉迪這么說,淳于安眉梢不禁一跳,他雖然久立亂世,但卻仍未學會觀陣估數的本領,不過眼見到淮南軍有條不紊的備戰,對于劉迪已經生出幾分信任,繼而便嘆息道:“亂軍未滿萬數,如今竟出三千余眾攻我,我真該以此自幸。可惜,若是郗公能有周全布置,于此全殲來犯之卒,必能重創亂部!稍后若實在抵擋不住,我自率眾陣后,劉將軍可先行脫陣。強眾來襲,雖退不辱。”
劉迪雙唇微抿,不再多說,只是握刀的手頻頻攥起又松開。
亂軍行進的極快,中途幾無分兵,幾乎是一條直線往此處沖來。淳于安即便不是熟諳軍務,看到這一幕后也知對方今次來襲,擄掠還在其次,首要目標還是自己。一時間心情不免更為惡劣,在看到身畔默立的劉迪后,神色又有幾分復雜,同為徐州屬官,暗地里卻有人要將自己置于死地,反而是淮南不辭遠途前來援救。這當中的意味,實在讓人感慨。
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已經將近午夜,幽涼夜風中已經傳來亂軍雜亂的奔跑聲。得益于淳于安的謹慎,將縣治安置在遠離清水澤的地方,亂軍登岸之后還要疾行將近兩個時辰才抵達這里,已經難收突襲之效。但這一點時間又實在做不出更多的安排,如果沒有淮南軍的馳援,淳于安也僅僅只能備受煎熬的等待而已。
或許可以棄城而逃?
腦海中涌出這個想法之后,似乎為了回應淳于安,位于東北方面突然又有大片火光亮起來。看到這一幕,淳于安心緒更是陡然下沉。若他能再天真一些,還會以為東北方向是援軍正在趕來。可正因洞悉到人心之險惡,他才明白,那并不是前來救命的援軍,而是等待收割性命的同袍!
接受到東北方面信號的不獨只有淳于安,還有距離縣治越來越近的亂軍,他們行進的速度更加雜亂快捷,而火把下涌動的人影輪廓也越來越清晰。
咚咚咚!
高臺上劉迪踏前一步,擺設在角落中的戰鼓陡然響起,戰線中車駕旁原本熄滅的火把瞬間再次被點燃,隱沒在黑暗戰線中的淮南軍士卒們并那一架架猙獰的床弩再次顯現出來。
“王師定亂,禍國者死!”
區區六百名兵卒,陡然頓足暴喝,一時間聲震于野,聲浪仿佛強堤一般,頓時將正向此處飛奔的亂軍們震懾當場,一些奔跑在最前方的亂軍兵卒下意識守住腳步,有些狐疑的打量著前方稍顯古怪的戰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