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867 戰前

謝艾有幸列席旁聽,感覺頗為奇妙。

此前他并沒有類似的經歷,畢竟僅僅只是涼地一儒士而已。但是關于神州陸沉、胡虜肆虐華夏的話題,平日也多聽人談論,言辭或是憤慨或是悲愴,不一而足。

可是他在席中聽到淮南眾人討論羯胡種種,既無激憤,也無沉重,就像是在討論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那令人談之色變的胡禍,他們只是簡單道來,但是在這平靜氛圍之中,透露出來的卻是一種難以言表的自信。

這種心態,謝艾并不陌生,就像是他在治學中遇到什么問題,這個問題不可謂不難,但謝艾在面對的時候,并無多少畏難,因為他很清楚,這個問題或許很難,但只要他用心去深研,問題早晚會得到解決。

淮南眾人似乎就是這種心態,他們能夠心平氣和的就事論事,并不是因為他們小覷問題和對手,而是深知自己使命所在,討論問題難易與否,那是看客做的事情,而他們的任務就是解決問題。

羯國如今分裂成數部,但并不意味著淮南軍事壓力就小。一個人或許能夠通過各種取巧方式戰勝一個本來不可能戰勝的對手,但當一個對手分裂成數個,或許力量削弱許多,但卻令博弈環境變得復雜數倍都不止,會增加更多的變數。

中朝八王作亂、互相殘殺的時候,應該沒想到最后撿了便宜的是他們所看不起的雜胡義從。胡虜次第而興,各自猖獗一時,大概也沒想到笑到最后的是代北不起眼的拓跋氏。北魏拓跋氏轟轟烈烈漢化改革,結果卻被他們所忽視放棄的六鎮軍卒造了反。六鎮軍卒,高歡獨擁五鎮,大概也曾有志吞天下的雄心,然而還是被宇文氏屌絲逆襲。

風物長宜放眼量,在原本的歷史上,石堪原本只是石趙內亂中一個不和諧的小音節,而吳興沈氏也不過只是江東高門眼中一個稍有個頭的小臭蟲而已。誰又能想到,這兩方能夠成為眼下逐鹿中原的主力。

石堪的力量并不弱,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強。其人所控制的疆域橫跨黃河和太行山,自鄴城向西原本石趙的疆土幾乎盡為接納,而且接收了相當數量的羯國禁軍,單單安排在黃河要津枋頭便多達萬數人馬,至于其本鎮鄴城,更是維持著最起碼五萬人的大軍。

這些軍隊都不可作烏合之眾視之,要知道這一路人馬乃是從羯國核心力量中分離出來,必然繼承了石勒所留下相當大一部分遺產。這一點從其人快速向西擴張就可以看出來,早前淮南軍大進豫南,甚至就連遠及河內都有當地鄉宗人家愿為聯絡,可是如今這一類的聲音早已經銷聲匿跡。

不過勢力大小是一回事,能夠發揮出來的力量又是另一回事。不過沈哲子卻很清楚,未來這一場戰爭并不能寄望于對手的內訌矛盾。

說起來這也是一件好笑的事情,石勒尚在世時,羯國各路人馬雖然有矛盾嫌隙,但最起碼還有一位共主,也正是國立蒸蒸日上的興盛。結果幾十萬大軍洶涌南來,反而不能彼此配合,矛盾爆發結果大敗虧輸。

如今看來,羯國已經分裂成幾部分,而且石堪其人威望也遠不足御眾,但是隨著淮南軍強勢崛起,眼下的形勢反而給他們提供了聯合起來、守望相助的可能。

此前幾年,雖然淮南重點在經營地方,但是沈哲子也不是沒有動念將河南幾部亂軍發動強兵圍剿,化解一部分邊境壓力。要知道隨著淮南軍推入豫南,淮水天險已經不足為恃,而整個豫南也無奇險可守,周邊漫長邊境可以說是全不設防。

尤其在正北有著陳光這個亂軍地頭蛇的存在,為了防備其人南來擄掠,淮南軍不得不在潁川、譙、梁之間備置重兵。一旦淮南軍有了大舉集結用兵的跡象,無論是洛陽的桃豹,還是泗水的劉徵便俱都蠢蠢欲動,一副要抄淮南后路的架勢。所以在沒有能夠速戰速決的篤定勝算前,淮南也被這幾路人馬牽制的不太從容。

豫南這樣一個平坦且無遮攔的地形,即便是重兵陳設的要塞能夠發揮出的防守作用也是微乎其微。就像數年前淮南軍偷襲石聰所鎮守的譙城得手,如今淮南軍也面對著這樣的困境。所以為了防備周邊侵擾,淮南軍除了在豫南大筑戍堡以作警戒外,同時不惜重金打造出一支強大的騎兵隊伍,如此一來,才對周邊稍有震懾,營造出一個能夠快速發展的環境。

當然,這種對峙的局面能夠維持下來,也不乏雙方互相縱容的結果。對于淮南軍而言,雖然集結重兵剿滅其中一部有一些顧忌因素,但也不是承受不起或要付出的代價。

但沈哲子還是縱容這個局面維持下來,其實他也是通過這些敵對勢力來擠壓境域周邊的鄉宗們生存空間。人就是有一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性情,淮南軍以王師自居,那些鄉宗雖然無力招架,但也頗有幾分有恃無恐,認為淮南軍不敢過分壓榨他們,甚至于暗藏異心潛謀。

沈哲子不愿向他們妥協,也不想縱容淮南軍擄掠鄉野,索性讓那些亂軍蹂躪他們。淮南都督府這幾年籍戶激增,于此也有莫大關系。亂軍可不會跟這些鄉戶們講什么交情,為了生存自然要玩命壓榨。他們要么依附亂軍,要么南逃。一旦逃離鄉土,那他們的意愿如何就不重要了。

而周邊這些敵對勢力,自身也是有苦難言,他們一群亂卒,即便是偶得棲身之地,也完全組織不起生產,形不成穩定的統治。想要生存,擄掠似乎是唯一選擇。

但是擄掠也需要成本,而且那些鄉宗塢壁也都是短期內不可再生資源。眼看著淮南高速發展崛起,一方面是越來越嚴峻的生存壓力,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存念將淮南當作豚犬飼養,間或擄掠割食。

最起碼就沈哲子所知,往來汝南進行商貿交易的周邊鄉宗,其中便不乏亂軍背景。對此沈哲子也不過分打擊,只是間或拎出一兩家來宰殺示威。畢竟在商貿交易中,淮南得利更多,而且他也需要將這些亂軍釣在周邊,一俟準備充足,即刻撲殺。

這是一場頗為殘忍的生存對峙游戲,雙方不乏互相縱容,可無論哪一方露出明顯破綻,馬上就會招至殘忍的打擊。很明顯在這一場角逐中,淮南軍是占據絕對優勢,所以那些亂軍想要獲得更大的安全,便需要更加緊密的合作。

從這方面而言,石堪的勢力之所以能夠橫跨黃河,淮南軍也是幫了很大的忙。

如今周邊幾方中,實力最強的乃是位于洛陽的桃豹軍隊。桃豹所部原本就是奴國南征大軍的一部分,雖然幾年前在懸瓠落敗一場,但當時淮南主要出動水軍,目的也是為了接應汝南軍民,并不以殺傷敵人為目標。而后續的渦口決戰,桃豹并沒有參與進來,所以其軍力不容小覷,也因此敢于直入洛陽。

三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淮南軍始終沒有再緊逼洛陽,而奴國也是徹底分裂,因此讓桃豹在洛陽安穩的待了這么久。但要維持數萬人吃馬嚼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而且洛陽周邊中朝時期便混戰不休,而后又稱為兩趙交戰的核心地帶,早已不復昔日之繁華。

桃豹極盡維持,眼下大約應該還有將近三萬人的軍隊,但是其中有著相當規模的騎兵,所以威脅非常大。而且洛陽周邊地勢頗為復雜,即便是淮南軍占據絕對優勢的兵力,也很難將之徹底捂殺在洛陽,一旦其軍再逃竄起來,對于淮南發展數年的商貿系統會帶來極為嚴重的打擊。

收復洛陽舊都,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可是眾將在討論良久之后,最終還是決定不宜將洛陽當作首要目標。亂軍之所以難對付,就在于根本就沒有守土的壓力。而且近畔便有著淮南大敵,兼之南面的南陽又失守,所以桃豹不可能將洛陽當作一個根基之地來固守。

沈哲子還記得他過江第一戰,原本應該在合肥防守的奴將黃權突然出現在數百里外的涂水,收復淮南一戰時奴將彭彪同樣是遠出野戰,也根本不寄望能夠大軍并進將桃豹圍困孤城。所以第一戰的目標還是北面的陳光,先將豫州境內之敵掃蕩一空。

陳光本身的實力并不算強,雖然早年請降時吹牛不小,但過去這幾年在淮南軍的緩推之下生存空間也是越來越小。但要對付陳光,便要防備黃河北岸的石堪。所以這一戰,是要與徐州軍進行配合,兩線推進,淮南軍在上游奪取蒗蕩渠,徐州軍則奪取下游的枋頭,控制住黃河水道,然后再對境內亂軍進行一個徹底的掃蕩。

至于洛陽方面,則就需要譙王司馬無忌北上看住洛陽南面大門。但譙王的南陽軍在正面戰場上未必是桃豹的對手,所以還需要淮南軍這里有所增援。這是一場地理跨度極大,而且戰斗步驟極多的戰爭,對于淮南軍也是一個極大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