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男公主離都過江,場面雖然不小,凡宗親故舊多有相送。但在如今的都下而言,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民眾自為其樂,臺輔自為其憂。
但是無論或憂或樂,所要面對的問題已經到了不得不解決的地步。而一直到了這種地步,臺臣們才意識到,他們此前無論如何騷亂,如何爭執,但是連最基本的問題,沈維周為什么要扣留捷報不奏,都還沒有搞清楚。
雖然各家不乏子弟在江北淮南歷事,此前家書往來也多有溝通,可是沈哲子的意圖如何,卻還沒有通過任何一種途徑抵達建康。此前他們家書交流所知,僅僅只是淮南形勢一片大好,以及沈維周其人在如今的淮南擁有著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威信。可是對于接下來沈維周想要什么,以及想要做什么,他們一無所知!
或許這也是淮南之所以扣留捷報不上奏的原因之一,沈維周就是為了要教會這些臺輔不要想當然的太過倨傲,應該試著放低身段姿態進行交涉。
無論有沒有這樣一層原因,許多臺輔都已經意識到這已經是為數不多能夠解決當下困境的途徑了。此前他們更多的是關注于該要如何瓜分淮南大捷所帶來的龐大利益,并且已經做出諸多努力,可是到頭來諸多努力都成無用功,而那所謂的龐大利益,卻仍然懸在他們面前,看得見但卻觸摸不到。
近來也有臺臣私下里試圖說服王丞相,希望臺中能夠拿出強硬態度,勒令沈維周必須上奏言陳淮南軍務,然而王導對此卻始終沒有做出正面回應。
“沈維周,不可常人度之。淮南捷報滯留鎮中,頗集眾怨,這一點他又怎會不知?如今臺內,丞相府看似總領百事,實則令出多門。我是不懼先于眾人,敢發催促厭聲。但若詔出府下,轍有別令傾覆,則臺省威儀,蕩然無存!”
王導對外保持緘默,私底下還是對自家子弟王胡之等人吐露自己的困境。他雖然官居丞相,百官之首,但事實上單單在臺內能夠挑戰他威嚴的便不獨一人。
其實事態演變到如今,王導也是有幾分后悔。如果此前在淮南大捷消息剛剛傳回都內時,趁著各方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以丞相府下令沈維周述事述職,同樣也能避免當下這種困境。如果沈維周敢于拖延,將會與整個臺城都徹底對立起來。屆時要面對的已經不是門戶之爭,而是中樞與方鎮恒久以來的矛盾。
可是現在,各方利益同盟早已悄然結成,當中有著太多可以合縱連橫的機會。別的不說,單單丹陽公主過江北上這件事由始到末,王導一直被蒙在鼓里,這于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警醒?
他不會天真自負到認為僅僅只有淮南才是時下各家唯一可爭取的利益所在,事實上他作為丞相同樣也是位高可口,足堪分食。
哪怕同為青徐僑門,甚至王氏同宗,此前王彬突然發言力薦野王公北上,便不曾與王導商量過。而諸葛恢府上,近來也是頻有集會。這全都是已經超出他掌控的變數。
所以,如果現在王導敢以丞相府的名義直接去觸怒淮南,沈維周那里或是早有準備,甚至有可能鼓動臺城這各方的勢力先把他這個丞相給掀下來!
王導不是留戀權位,事實上他待在丞相這個位置上不過只是徒負虛名而已。不夸張的說,他現在的處境跟小皇帝有些類似,所具有的僅僅只是高位虛榮,而皇帝的位置較之他這個丞相甚至都還要更穩固得多。
“今次淮南一戰,沈維周大才彰顯,同儕幾無可并驅爭勇之選。北國大亂再起,我家兒輩仍是不乏懵懂,如今我尚在其位,或還可蔭庇兒郎稍許。若是去位,我家未必還能再得眾援。”
王導講到這里的時候,神情已是不乏落寞。至于那幾個聽眾,或有同感,或是不忿。但王導也不打算再繼續深講下去,否則也只是更多喪氣頹聲。
總之,王導這里不愿對淮南采取強硬態度,余者更加無人出頭。用強不能,那么也只能心平氣和的談一談,看一看淮南到底要怎樣的條件,才肯讓事情歸于舊軌上來。
可是,認識是有了,但到現在這一刻,他們才發現根本無人可談!沈家如今在都中,重要的族人僅有沈恪一人而已,但沈恪能不能夠全權代表沈哲子,眾人還是不能確定。如果他們在這里跟沈恪糾纏不清,浪費時間、精力不說,到最后就算是談妥了,沈哲子那里卻拒不接受!到時候他們同樣沒有辦法,反而將底線向人交代的一清二楚!
要不要派遣中使與淮南直接展開交涉?但這樣一來,爭執又繞回了起點上來,淮南愿不愿意接待中使?就算淮南愿意接待,又該派誰去?誰又能夠不偏不倚的代表時局中各方的所有利益?而且淮南就算距離建康并不遙遠,往來交涉也實在需要在路途上浪費太多的時間,完全達不到從速解決此事的要求。
結果,現在臺內面對的問題是,用強沒人挑頭,談判則找不到對象,簡直就要糾結成一個死結!如果是往年,還可以利用方鎮之間的矛盾予以挑撥。可是現在徐州被淮南拉扯著才得大功,短期內是沒有可能翻臉的。而荊州那里戰事還沒有結束,甚至就連更偏遠的交、廣,眼下都還在與成漢互有交攻。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政治上的博弈又怎么會是一個死局。在經過一番權衡之后,臺輔們還是發現了另一個選擇,那就是召沈充歸都。沈充如今正在京府坐鎮,一來不是前線,二來距離建康也近,三來沈哲子就算要耍詐,也不能連他老子交涉出的結果都反對。
可是,如果召沈充歸都,又要以什么樣的名義,又該給沈充安排怎么樣的官位?
此前沈充主動放棄東揚州刺史,然后臺中任命其人為揚州刺史暫作安撫。后來因為戰事需要,將沈充調至京府坐鎮,又加鎮軍將軍號。如果沈充的官位不作調整,就這么調回都中來,難道真要將揚州本畿軍政事務一應付之?如果這樣的話,此前裁撤東揚州意義又在哪里?難道就是為了增加沈充其人的權位?
所以沈充的官位,是必須要做出調整的,最起碼要將其軍權解除,這是一條底線!否則,父子俱掌兵,一者在畿內中樞,一者在外鎮強藩,干脆直接向沈家投降得了!
可是,就算要調整,又該給沈充安排什么樣的官位?貶職是不可能,且不說眼下是他們要主動爭取讓沈充歸都,單單沈充自己雖無外征戰功,也有內鎮維持局面之勞。
講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臺內反而沒有爆發出太激烈的爭執。因為眼下俱都已經認識到請沈充歸都乃是一個破局的契機,如果真的因此而鬧得太僵激怒沈充,索性干脆不來了,又會將他們晾在這里,一籌莫展。
所以,就算有人已經認識到,讓沈充歸都擔任臺閣高位,或許就是沈家的訴求之一。但這會兒也沒有人再自作聰明的去阻撓,他們所需要解決的就是,如何在各家能夠接受的程度之內,給沈充一個盡可能高的職位。
如果沒有了爭執,臺內決事效率還是挺高的,很快,沈充的新職位就被擬定出來:以太子少保加侍中,歸都接替廣陵戴邈擔任尚書右仆射,直入臺閣,并開府儀同三司。如此一來,雖然再無軍權在手,但卻直接成為臺城執政之一。
這已經是中興以來,南人在中樞朝堂中能夠獲得的最高待遇,陸氏兄弟也不過如此。如果再上一步,那也只能尚書令或是三公加錄尚書事了。甚至因為有太子少保這一榮銜,較之中書令褚還要更高了半級。而且因為兼領侍中,近于樞機,可以說是誠意極大。
而且為了表示對沈充歸都的重視,甚至有人建議由太常馮懷攜帶詔令前往京府宣詔,盛請沈充歸都。但這簡直就是在開玩笑,太常乃是九卿之首,哪怕是真正的三公任命,也不需要太常親自出面宣詔。就算臺中現在已經被掐住了脖子無計可施,那也不能如此毫無底線!
于是商議的最終結果便是,宣詔還是由光祿卿派遣謁者前往,但是跟隨謁者一同去的還有東海王司馬沖。東海王不帶正式的臺命,但跟隨同行也是表示出臺中足夠的誠意。
臺中如此誠意十足,沈恪等吳人們自然也不會再去阻撓鬧騰。事實上沈充歸都確是他們的訴求之一,如今在臺城中樞,最高決策層面吳人還是欠缺頭面人物。吳郡陸家雖然也屬于吳人,且眼下還有陸玩在朝,但終究跟以沈氏吳興人為主體的新起吳人團體尿不到一壺來。至于虞潭,已經是年過七旬的老者。
沈充正當壯年,而且又是帝宗親戚,更不要說還有沈哲子這樣一個讓人艷羨無比的兒子。其人歸都,必將能夠整合吳人在朝堂上的力量,成為一股不遜于任何一方的強大政治力量,直接參與決定江東朝廷的未來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