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國建德宮后,單于臺東側便是御花園。
時值晚春,御花園中草木葳蕤,百花競艷,風物之盛,冠絕南北。在這御花園中,有一座高高的望臺,四周浮雕山水蟲鳥、寰宇星相,龍鳳飛檐,錦緞垂階,華美異常。
此時在望臺周遭,數百宮人侍者侍立上下,手捧餐果禮器,斂息凝神,不敢妄動。而在望臺上方,左右俱置高榻胡床,正有兩人相對而坐。
須發灰白,頗具老態的便是石趙國主石勒,而坐在他對面的則是中山王石虎。這兩人各著時服,雖然對面而坐,但眼神卻無多少接觸,各自落眼高臺下那美不勝收的春日風光。
“往年耽于謀生求活,終日憂愁滿懷,哪得此般閑暇,高覽風物美態。”
沉默了好一會兒,石勒才收回視線,轉望向面前的石虎,酗一聲,言中不沸慨。
石虎無論在外間如何跋扈,但在石勒面前還是頗有謙卑,聞言后便也轉回視線,稍作欠身酗道:“主上自得天眷,中原已居囊中,山水萬民都歸所有,此后自是安養享樂,福壽無期。”
石勒聽到這話,淺笑一聲,便又說道:“我是老來漸有厭聲,富貴榮位,人享幾多?幼時兩餐不斷,便是此世大幸。少長只求能壯力苦耕,風調雨順。及至遭殃從戎,盼能背堅甲、持利刃、駕良駒,一戰不死,便是一時之幸”
聽石勒又講起這些舊事俗論,石虎雖然極力忍耐,但眉目間還是頗有煩躁流露出來。
然而石勒卻恍如未覺,仍在作感慨嘆言:“早年居鄉,大宅華裳都欲求不得。至于今日,華夏都入庭門,才知人能享者終究有限,衫袍一領,坐臥一榻,飲則數升,食則半斗”
“終究還是有不同,往年苦役如牛馬,如今英雄俱鷹犬。匹夫之時,常懷大怨,志不能舒,意不能暢。如今天下供養,一念意動,四海難閑。喜怒之間,天地變色,寒傖難有此樂!”
石虎終究忍不住,反駁了一句:“君王自有大欲,主上真不宜作此頹聲懶念。若是傳于廷外,難免為人所笑”
石勒聽到這話,神態驀地一滯,繼而眸中精光一閃,原本略顯慵懶的姿態蕩然無存,當其視線直望向石虎時,石虎心內已是一凜,忙不迭彎腰垂首,不敢再言。
“我本寒家子,宗中無所傳,幸逢英雄之世,憑此一身而起!刀下游魂,哪一個不是英偉丈夫?大亂而后定,寒傖至于尊位,古來未有!此世誰敢笑我?誰又配笑我?”
講到這里的時候,石勒已經雄立而起,行至石虎身前,手掌搭在他肩上。而石虎額頭已經隱有冷汗,忙不迭深跪下去。
“早前大勢紛亂,華夏都成沸湯,到最后成全者唯我一家而已!我家因何成事?王能道我一二?”
石虎聽到這問題,連忙開口道:“主上命格高貴,自非俗流,雄才大能馳騁”
“這都是廢話!門戶之內也不必再作虛辭,上至君國貴宗,下至蟻民效,同血同種,便如手足。若連手足都互殘,門衰人亡不遠繼父志,手足同心,人不能奪其產,才會有子孫共享此祖業的長久昌盛!”
石勒講到這里,言語中已經又帶上幾分苦口婆心的味道,垂首望向石虎嘆息道:“至于此位,已經內外絕遠,能與我共為憂愁者,越來越少。我是多盼王能近侍在側,常思興業不易,不失警惕之心。”
“老來多敬畏,不敢違天命。此生際遇之離奇,古今都未有。夜中神困體倦,仍然不敢深眠,唯恐醒來是夢。我是何幸之有,得天意厚愛至此,因是不敢怠慢,唯恐失于天眷。”
這一類思緒,大概是存于心內良久,只是沒有機會講出,此時再說起來,石勒都有幾分動情。
“王之善戰,我是心知。這也是天意愛我,使我門中自養周公,百年又有何憂?大雅仁厚知禮,廣得士心。季龍驍勇能戰,六群雄‰、戎俱有繼承,共守此業,國器又怎會落于別家!”
石虎仍然深拜在地不敢抬頭,只是聽到這里的時候,雙眉已是頻頻顫動,心緒波動到了極點。
“今次用事吳國,我本無計于王。倒也不是偏視,不過存心給軒輩一番歷練。不過群臣多力薦,也不能罔顧眾情。你多成大事,今次向南我也放心,倒無更多叮囑。只是有一樁,司馬雖然失國,南鄉畢竟多冠帶。若能得其眾,即便不大用,虛位分餐,也能使人情歸順。”
“臣必不負主上所用,今次南去,定破吳賊于淮上!”
“還是酗了中山王啊|來我與程、徐等人,多在朝堂力薦太子掌軍。卻沒想到中山王外遁于野,廣募豪武。趙主恐將他留于國中反會生亂,只能無奈遣用。真是失策了,當時怎么就沒有想到提醒趙主要將他圈禁府內!”
崇仁里劉隗府中,劉隗一臉惋惜的嘆息說道,繼而望向對面的錢鳳說道:“世儀你向來不非計,依你所見,我此刻去見中山王求一隨軍之任,是否可行?”
錢鳳聞言后稍作思忖,才說道:“鳳實在是拙于謀,不過勤思而已。卻有一事不解,不知明公因何急于南去?”
劉隗聽到這話后,便有幾分尷尬,不過眼下門戶私話,倒也不必諱言太多,當即便嘆息道:“早年北來,實在是因奸邪迫害,走投無路,唯有此選。但羯國終究異俗,冠帶難立于此啊前世儀你諫我不妨少助季龍,我是基于義氣,不想自毀前聲。”
“但如今果然季龍受遣,趙主這是縱虎為惡,讓人不敢茍同。早前此賊圍堵家門,如此折辱于我,而今得于兵勢,更不可遏!若讓此賊建冠南,非但故國遭殃,待其歸來后,我這門庭也是危矣!”
劉隗一臉憂愁之色:“此非久居之鄉,我想請隨向南,倒不是要為賊助勢,只是希望能得機會歸國,奴事畢陳君王諸公,稍補前罪。”
“鳳不敢為明公樂觀之想,前日有勸,只因事情尚有余地,季龍還未定勢。可是現在,其人大軍在握,即將南行,志氣更亢△公此時轉去,未必能夠得愿,反倒極有可能再受其辱。”
錢鳳就事論事,并不看好劉隗的打算。此前形勢還不明朗,石虎都敢直接派家兵圍堵劉隗府邸,如今更不會將他放在眼中。
“難道只能坐望此賊逞兇?”
劉隗之所以猶豫不決,正是因為憂慮于此,聽到錢鳳也這么說,便更加的一籌莫展。
“明公倒也不必如此頹志,今次季龍成行,明顯是悖于趙主意愿。以臣凌于主上,自古難有善果。趙主又非庸類,難道不知縱惡之險?季龍強求此行,其實是將自己置于險處,勝負俱有所憂。我倒覺得明公不妨稍作靜望,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錢鳳一臉淡定說道,這一次石虎爭取到掌軍的資格,其實已經等同于脅迫石勒,已經不只是威脅到石趙嗣傳的問題,就連石勒本身的權柄都遭到了威脅。
彼此之間的裂痕更大,石勒如果還不做出一些實質性限制其人的布置,那么就實在太有負開國君主的才略了!
人最恐慌的不是死亡,而是等死。
當得知主上終于決定讓中山王領兵向南的時候,一開始程遐是近乎絕望的。圍繞這一次兵權的爭奪,他與中山王之間的仇隙更大,已經近乎到了勢不兩立的程度,結果卻是中山王大獲全勝!
那一瞬間,程遐甚至已經生出外逃之心。因為他明白,無論此戰勝負如何,中山王絕對不會再容許他的存在。依照此人性格,甚至于在離國之前便先襲殺自己都有可能!
然而正當程遐萬念俱灰之際,事情卻似乎又隱有轉機。主上雖然任命中山王為南征大軍統帥,但是畿內兵眾卻并未動用,這就有一點不同尋常。
誰都知道,今次這一戰,結果如何還不是最重要的,南賊雖然偏安江東,但憑趙國如今的國力,還是不能支持渡江展開滅國之戰。所以這一戰的最主要目的,還是意存以雄軍重兵震懾四夷。
既然存了這樣一個目的,主上麾下最精銳的畿內禁衛自然是當然之選。可是主上并沒有將禁衛交在中山王手中,可見仍是有所提防。
如果說這一點還只是程遐的猜測,那么早前他入拜劉后時,劉后言中不乏暗示,言道他這個舅父對太子都不太關心,便更加明顯了。
程遐又不是蠢材,當然知道自家前途如何都是寄于太子石大雅一身,又怎么會對太子疏遠不近。此前會有那種態度,也實在是無奈之舉,主上一直將他目作靳準之流,唯恐他以外戚亂國,他又怎么敢在主上眼皮底下與太子過分親昵!
劉后乃是主上微時結發,主上對其信重有加,甚至軍政事務都多有相詢。其人說出什么,自然不能目作尋常婦人絮語,必然有所指向。她既然這么說,多半是出于主上的授意。
換言之,今次中山王領兵南征,感到不悅的不只是自己,大概主上也有一種底線被挑釁的羞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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