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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陌心內懷著疑惑,跟著沈哲子行入這個院墻高高、庭院深深的莊園內。在回廊曲巷之間穿梭繞行,最終行到了一處園圃外。園圃周圍諸多被甲莊丁圍繞游弋,四角尚有箭樓望哨,防衛可謂森嚴。然而這園圃內卻空蕩蕩的,只在角落里起了幾間茅舍,正有一名麻袍老農正俯身翻土。
那老農聽到生息,轉頭望來,繼而便丟下鋤頭,拍拍身上塵土,趨行至前,距離還在數丈外,便大禮參拜下去,口中呼道:“奴下參見郎主。”
沈哲子擺擺手讓這老農站起來,然后指著其人對陸陌笑語道:“陸師可還認得此人?”
眼見這個環境,陸陌心內已經滿是好奇,待聽到沈哲子的問題,便認真望向那老農,仔細端詳良久,才緩緩搖頭:“似是舊識,只是想不起來了。”
“告訴陸師君,你是何人。”
老農抬起頭來,撩開眼前散亂的頭發,那布滿皺紋的臉上已經充滿苦澀笑意:“陸陌,早年你我也曾共坐論道,故人重逢,你竟眼拙至此?”
“你、你是嚴穆!”
本就似曾相識的面容,再聽到那印象極深刻的語調,眼前這老農即刻便與記憶中一個張揚恣意的形象重合起來,然后陸陌臉上便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整個人都僵在了當場,就連語調都陡然變得尖利起來。
聽到陸陌驚詫變調的聲音,一副老農打扮的嚴穆臉上的苦笑轉為了自嘲,嘆息道:“人事無常,倏忽間已是天淵之別。淪落至此,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也無怪陸師君不識舊人……”
“住口罷,你是怎樣底色,因何淪落至此,旁人不知,難道還無自知?退下去打理儀容,再來見故人。”
對于嚴穆的自嘲,沈哲子是半點同情都無,揮手斥退。
嚴穆聞聲后,又對陸陌點點頭,便一副逆來順受狀,轉過身去步履蹣跚的行向茅屋,似乎已是老邁難行,不堪勞役。
陸陌望著嚴穆那佝僂踉蹌的背影,眸中已經流露出極為復雜的神色,最終化為一股悲憫,眼見嚴穆在越過田壟時險些跌倒,更是忍不住往前邁一步,似是想要沖上去攙扶一下,待見嚴穆身軀晃了晃后自己站穩了,這才暗松了一口氣。
沈哲子站在旁邊,心內卻不乏噱意,只是旁觀陸陌被那個老戲精賣慘而搞得心緒不定。他自然知道那嚴穆年不過五十多歲,雖然在時下而言也算年長,但絕不止于所表現出來如此行將就木的慘狀。之所以要作此態,大概還是因為總算見到外來的舊識,想要賣慘博取同情,以期能獲得一點境況的好轉。
這老騙子也真是天賦異稟,大概是戲做多了,已經將此融入本能中,舉止神態渾然天成,哪怕面對沈哲子這個深知其底細者,都沒有一點做戲的尷尬。
“陸師莫非與這嚴穆不乏舊情?”
見陸陌眼望著嚴穆背影,視線遲遲沒有收回,沈哲子好奇問道。
“不、不……我與此人舊情未有,反倒略有舊怨。”
聽到沈哲子的話,陸陌才回過神來,搖頭說道。他與嚴穆結怨,還在中興建制初年,那時還是元帝在朝,陸陌想要入都打開權門局面,而那時嚴穆隱居鐘山,正是聲名鵲起。兩人難免碰上,陸陌那時是受了嚴穆很嚴重的奚落,可謂顏面盡失,以至于往后十數年都不愿再到建康來。而嚴穆之所以能夠成為道中師君,也與當年狠踩陸陌不無關系。
那時的嚴穆,雖然也是鶴發老態,但卻競游權門之內,被人高舉為神仙之流,可謂意氣風發。可是隔了多年再見面,卻成了旁人監下老奴,俯首啃土,半點姿態都無。
原本見到舊怨家淪落至此,陸陌應該覺得快意才是,可是如此強烈的反差,卻讓他在驚詫之余,忍不住便有悲憫生出。
以往舊怨羞于提及,陸陌在沉吟少頃之后,才轉望向沈哲子好奇道:“往年得聞嚴穆沒于戰亂,我還不乏惋惜,沒想到此人竟是得幸托庇維周家院之內。只是,這嚴穆也不乏舊聲,乃是道內師長,不知他因何觸怒維周,要如此折……要將之役作牛馬?”
聽到陸陌隱有斥問的語調,沈哲子不免感慨,真不知該說這嚴穆演技精湛,還是該說陸陌太過純良。對此他倒也理解,且不說二者舊誼如何,彼此俱為道中師君,眼見到嚴穆被如此羞辱圈養,陸陌難免會有傷于同類之感,大概還是為了維護師君所謂的尊嚴吧。
“老奴自有取罰之罪,不過我卻不便與陸師詳言。”
“維周你這么說,真讓我有些費解。這嚴穆總歸是道內師者,不論是出于何因,你將之刑私監在此處,都是有些不妥……”
沈哲子的回答,自然難令陸陌感到滿意,道中師君自有尊嚴,無論嚴穆其人如何,如此羞辱,實在讓他不能接受。
“陸師是要與我窮論此事?”
見陸陌還在糾結于此,沈哲子臉上笑意頓時斂去,語調也變得有些冷漠起來。
陸陌見此,神情不禁一滯,沒想到這年輕人說翻臉就翻臉,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他臉色變幻起來,心內則閃過諸多念頭,半晌后才強笑道:“只是有些詫異罷了,既然不便詳言,那也不必再說。”
聽到這話,沈哲子神色復又轉霽,說道:“來日窮爭道統,匡正三師法傳,正不容邪,諸多異端,俱要滌蕩一空!今日引陸師來見那老奴,是要明示陸師,陸師放心去爭取,但有所請,我這里定會傾力相助!”
陸陌聽到這話后,神態復又變得不自然起來。沈哲子言中所流露出來的意味,他自然聽得懂,不過是在告訴他,他們這些道內師君在旁人眼中或是了不起,但是對方卻并不放在眼中,既然已經擒困一個,來日也不懼抓捕更多!
到了這時候,陸陌才意識到自己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沈氏這江東豪首的強橫作風,較之他想象中還要狂悖得多!
這感覺讓他如被針氈,周身都不自在,久居一郡之中,他自然也聽說許多沈氏兇橫舊事,但是作為道內師君,他的地位是絕對超然,沈氏即便再怎么強橫,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個禮供豐厚的信眾人家而已,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可是現在他才明白,以往自己這份超然自得是多么的可笑!
見陸陌眼神飄忽不定,不敢望向自己,沈哲子心內不免一哂。他之所以要讓陸陌來見嚴穆一面,就是要讓老小子認清楚主從。他雖然要借助天師道的力量,但陸陌也并非唯一可選,如果不能配合,他也不介意將陸陌留下來給嚴穆做伴,在這園子里一個耕田一個織布,了此余生。
沉默了好一會兒,陸陌才強笑一聲,說道:“遠行辛苦,我與嚴穆也無深交,見過一面便可,不必座談敘舊。”
“是我疏忽了,這就吩咐人送陸師往住處休息。”
沈哲子聞言后,便連忙說道,神態仍是恭謹,落在陸陌眼中,感受卻是迥然不同。
“還有一時要勞煩維周,我今次入都,行之倉促,身邊所用乏人……”
“這都是小事,陸師即便不言,我這里也有準備。稍后我家任令便在陸師門下暫用,一應人、物所用,直接吩咐即可。”
沈哲子所見陸陌此來身邊弟子數百眾,自然不會乏人使用,之所以這么說,還是在表態并不打算下船,專程讓沈哲子安排人在他身邊,彼此安心。
彼此之間言外之意的交流,那都是心照不宣。待到陸陌上車準備離開時,沈哲子才又仿佛剛剛記起來一樣,追過去說道:“還請陸師將閥閱宗譜抄錄一份備存我處,來日待到時機成熟,我將直赴闕下為陸師請王命詔封。”
陸陌聽到這話,臉上已是狂喜,眼下道內師君雖然不少,但都是在野喧嘩,并沒有一個法禮承認的正統。如果他能在這方面拔得頭籌,那么今次前來建康可謂不虛此行!
雖然尚是一個虛無畫餅,但是見識到沈哲子畢集宗王的那份號召力后,陸陌心內卻無多少懷疑。得此許諾,原本心頭些許不適頓時蕩然無存,再望向沈哲子時,眼神較之面對他的衣缽傳人還要親善得多。
送走陸陌后,沈哲子才又返回莊園內,讓人將嚴穆那老騙子引過來。
嚴穆這會兒已經換了一身青袍,須發也都打理一遍,雖然仍是簡樸,但也透出一股返璞歸真的逸趣,賣相可謂不俗。他匆匆行入廳中來,待見廳上只有沈哲子一人端坐,卻不見了陸陌的身影,眸中禁不住閃過一絲失望。待見沈哲子雙眼冷視著他,神情便漸漸變得局促起來,悄無聲息的跪了下去。
“求死還是求活?”
沈哲子坐在堂上,冷聲問道。
“奴下言行有錯,唯乞郎主深責!劫余殘喘,本是百死之身,幸蒙郎主庇護得存,方寸之土,日夜躬耕,不敢耗點滴米糧……”
“看來還是要求生。那么我再問你一次,還有什么隱瞞未言?”
沈哲子領教過這老騙子的狡詐,并不因其乞憐求生的凄楚姿態而動容,只是冷漠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嚴穆當即便一愣,繼而便作冥思苦想狀想了好一會兒,才顫聲道:“郎主若有所問,奴下言無不盡,實在沒有一絲隱瞞了……”
“哈?那好,我讓你死的瞑目。”
沈哲子敲敲書案,繼而門外便有幾名護衛擁著一個面貌姣好、風韻猶存的婦人并一個垂髫少年行入廳中。嚴穆看到這婦人和孩童,整個人如遭雷擊,兩眼瞪得銅鈴一般巨大。而那婦人在看到廳中深跪的嚴穆后,臉上閃過一絲疑惑,繼而便也陡然色變,想要撲上去,卻被護衛攔在了那里。
“不赦之罪,奴下一人所犯,實與家小無關!郎主高義,乞賜一刃自戕自臠,只求郎主能放過愚婦幼子……”
見嚴穆撲倒在地痛哭流涕,頭顱將地面砸得砰砰作響,精神已經近乎崩潰。沈哲子也不得不佩服,這老東西真有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死硬,被監押年余,隔三差五便要被提審一次,居然就能死咬牙關不松口還有家小暗養在京府。
若非錢鳳那里察覺到蛛絲馬跡窮追下去,將人一同帶來建康,說不定沈哲子真要被其蒙混過關。
他擺擺手,示意護衛將那婦人和幼童再押送下去,然后便坐在那里靜看著嚴穆在堂下嚎哭求死,為妻兒乞求活命。說實話,亂世人倫淡薄,真是少見情深如此。當然也不排除這嚴穆還在做戲,但既然連自己都能騙過,沈哲子也就當他這份親情是真的。
良久之后,嚴穆嚎哭聲息漸弱,只剩下了微弱的啜泣,整個人都癱軟在地上形如一團爛泥,額頭上磕碰的鮮血淋漓,樣子看去不乏恐怖。
“你苦苦求死,是篤定我不會輕易殺你?這也是廢話,若非如此,也不會留你一命至今。不過老奴奸詐,我又不信你,殺或不殺,我也為難得很。嚎叫夠了,那就仔細想想該要怎樣保下你全家性命。若能給我一個滿意答復,我非只不會殺你,還會允你一家團聚,安渡此生。”166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