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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治所南昌,如今的江州刺史府正位于此。
刺史府守衛森嚴,內里卻是喧嘩一片。近來境內關卡林立,又有匪蹤頻頻出現,可謂不靖,一時間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境中各家因此受害良多,因而都紛紛登門請見刺史王舒,卻被告知刺史生病,已經臥榻日久,不便見客。
“我等絕非不念使君病痛,強要叨擾。只是如今境內頗多不寧,不乏鄉人遭難受害,頗多慘況難以歷數。當此危急時,使君卻深居不出,這讓鄉人如何能得安居啊!”
眾多鄉人聚集于此求告危難,卻難見刺史一面,自然不肯罷休,長留刺史府內,徘徊不去。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了兩天,職任南昌令的王允之才出面接見治中各家代表,言道:“使君臥病,纏綿于榻,不能禮見諸位鄉賢,實在抱歉。諸多匪蹤跨境作亂,應是境外游食流竄于此,境中兵士久偃,未能及時追攝賊蹤。使君已經分遣諸將奔行于外,集眾備戰,只是這些賊眾行蹤飄忽難定,一時未能建功。”
“賊事發乎猝然,使人驚悸不定。府下群僚眾將,只能倍以任勞,以補前疏。這些賊眾何以能夠悄無聲息過境,令人思之凜然。諸賢群集于此,也是于事無補,徒增憂擾。不妨暫且歸家安守,若使庭門之側有賊跡顯出,還請急報郡縣,必疾馳剿之。若是仍然不能自安,唯有治中分遣兵伍入鄉分據守境。”
如此一番回應,既沒有交代匪事源頭,也沒有說明鎮所具體的軍事安排,自然不能讓人滿意。眾人還待要爭執喧鬧,可是王允之已經不顧群情,灑然而出。
刺史府內庭中,有高墻環繞,諸多兵卒游守,將喧鬧隔絕在外,尚算安靜。
王舒并不是裝病,他是真的抱恙在身,倒也不是什么急癥,而是南渡以來便落下的病根。江東濕寒,氣候迥異于徐州鄉土,每逢春秋之交,便有風寒侵體令他關節痛楚難當,安坐不能,可謂苦不堪言。
時下雖然回溫漸暖,室內仍是炭火環置,頗有燥熱。服過一劑散佐藥散盡后,體內寒弊也有緩解,因而王舒精神顯得不錯,面色紅潤半臥榻上,正持筆批閱各方匯總而來的函文軍情。而室內侍立的婢女們,卻都已經是汗透衣裳,輕薄衣衫熨貼于身,不乏嬌美姿態,但卻只如物事閑置,不得主人絲毫旁顧把玩。
“父親正宜安養,諸多事務自有兒并群下分勞,不宜強起勞神。”
王允之應付過治中各家代表之后,匆匆返回,看到父親病臥理事,連忙上前說道。
“又不是老不堪用,閑極反而無聊。”
王舒聞言后,放下手中函文紙筆,笑吟吟望向兒子,示意王允之到榻前近坐,然后才問道:“那些人家,可曾散去?”
“仍在前庭喧鬧,不滿今次之答。”
王允之搖搖頭,眼見父親精神尚好,便吩咐婢女退下備羹。
“他們自然不會滿意,各自深據于鄉,于鎮衛頗多懷怨,只道平安世道乃是天授!哼,這也不妨,且由得他們喧鬧,不必深顧。”
對于治下這些豪宗人家,王舒也是怨望已久,江州民風較之三吳閉塞之處尤甚,這些豪宗們分散于鄉野之間,各自高墻連棟,不敬王聲,一個個儼然自絕于世道之外。對于自己這個刺史,都有諸多無視,不受統御,悖禮至極。
一邊說著,王舒一邊將剛才處理過的函文遞給兒子,諸事輕重緩急都有標注:“這些事務,稍后分付各署。稍后你也前往鄱陽整軍,不必久留鎮內。為父此癥舊患,過了這段日子也就無礙,不必我兒長侍。”
王允之點點頭,將那些函文置在案上翻看片刻,其中有不理解的地方,便都仔細詢問。
王舒一邊耐心回答著兒子,目中不乏欣慰。病中這段時間,鎮內諸多事務他都委于兒子,一件件都處理的井然有序,已經頗具方面之才。自己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可達不到如此的舉重若輕,可謂后繼有人。
“你此行鄱陽,余者都可略緩,重點還在整軍。江州舊軍,多與鄉宗土豪勾連牽扯,陋師久弊,難足為用。趁此時機,廣募游食,集練成軍,如此才能少受宗賊掣肘!”
王舒到鎮之后,原本也是打算與境中各家和平相處,可是那些人家實在過分得很,不畏王命,與他之間意趣也是相悖太遠,維持了一段時間的表面和氣,終究還是漸如陌路,令州府諸多政令都難廣行,讓他受困不已。
對于這些盤根錯節的豪宗,王舒早就想動手,只是因為周遭強敵諸多,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最近州境外的鉗制總算有所松緩,哪怕沒有太保傳信授意,他也準備動起來。
首先便是從軍事入手,他要甩開江州舊軍那些枝枝蔓蔓的牽絆,新建一支完全由州府掌握的軍隊。江州境內頗多難民游食,其中不乏壯力丁勇,稍加整編,便能成軍。成軍之后順勢掃蕩鄱陽等地為患已久的山越等蠻部,一取練兵,一取安境,清掃出來的區域足以安置流民大肆屯墾。待到州府直接掌握的丁戶、田畝和軍力都有增長,那些豪宗鉗制也就不足為患。
這一整套計劃,王舒醞釀良久,至今總算得以實施,可謂得償所愿:“彭澤所處,魚米之盛不遜三吳,正宜深耕而養息。這不只是今世之功,更能收長久余澤。你父為你勾劃框建,來日長執此方功業之基,可以不懼憂擾。”
客居南鄉,究竟該要落根何處,這是僑人們在南渡伊始便面對的一個選擇。第一良選自然是三吳,雖然是南鄉僻壤,但若能長久經營起來,未必就遜于鄉土,而且地近京畿,對于把控時局也有極大的便利。
但是諸多因緣巧合致使錯失吳土,在王舒看來,江州未嘗不是一個良選。但卻有一點不美,就是距離京畿太遠,偏處一隅。這樣的地理環境有壞處也有好處,壞處是遠離京畿中樞,左右時局的能力終究稍遜,好處則是能夠回避都中相當一部分波詭云譎的政斗,沉浸下去把控經營,可得一個長功的休養地。
所以,王舒是真的打算在江州長久經營下去。過往一應事跡表明,青徐鄉黨在中樞太過執著,而在地方上的經營卻略遜,如今已經漸被后繼者趕超,一家獨大之勢再不存在。如果還不能獲取一個根基之地,必有長憂后衰。
可是他這想法,認同的人卻不多。諸多鄉人對于偏處西南的江州沒有太大興趣,像是眼下職任豫章太守的羊聃,諸多巧取豪奪,根本就沒有長治此鄉的打算,只想著撈一筆就走。如此貪鄙之人,若非看在通家舊好的情分上,王舒早就將之驅逐出境了。
想要徹底壓制住此鄉土宗,單憑自己是不夠的,所以王舒也一直希望能夠招引北宗至此共同經營。可是收效卻實在甚微,除了一些貪圖大郡名位者,便是一些不得志者窮途奔此,比如前不久來投靠他的陳郡殷融叔侄。
包括太保在內,對于江州的巨大潛力其實都有忽視,今次給他的指示也只是希望他能盡快掌握一個淺局,著眼點只在于江州對其余方鎮的鉗制之能。
王舒對此卻有不同看法:“傒狗年邁,逐北索功,想要遺澤于后,實在奢念。庾叔豫庸質之徒,或能一時之茍存,實無長遠之抱負,較之其兄遠甚。沈氏宗賊盤曲鄉土,看似勢大,實則已成僵局。來日無論何人秉政,此鄉宗毒瘤都將倍受攻訐,若還不知自晦,破家未遠。”
“我家若能長傳此西土根基,自能巋然于此世。太保其人,生而冠蓋,居則榮處,所見其實已經偏悖此世。王道崩毀,華夷士庶俱都竟勇當時,命爭前途,豈容一二虛偽之和氣!其人斡旋于內,或欲從善求穩于眾,實則大悖,怯戰懦行,家室尚不能靖,又怎么能威懾于外?”
講到這里,王舒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他是希望自家能夠長留此鎮,不愿再輕涉中樞,給他家在江州經營一塊生息之地,不再將所有希望都寄于中樞。這與當年王司空所謂之狡兔三窟,也是有異曲同工之意。
“若要長治此鄉,應該還要對那些鄉宗善加安撫吧?類似郭默兇橫之徒,殺戮實在太甚……”
王允之皺眉道,他是知道郭默近來假命橫行于外,所過之處簡直慘不忍睹,簡直就是十足的流寇兇徒。
“時不我待,眼下機會難得,或是稍縱即逝。此類兇徒,正該此用,久養成患……”
王舒講到這里,殺意一閃即逝,他對郭默這樣的流民帥向來乏甚好感,若非迫不得已,實在不愿大用。不過此番為了爭搶時間,短期內要收大功,也正需要這樣的人來用。
“惡名你父擔之,兒輩勿為此憂。去罷。”
說完后,王舒便擺擺手,讓王允之下去準備動身起行。166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