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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今天來溫府拜訪,主要還是幫忙請小仙師葛洪來為溫嶠復診。中風這一類的病癥,時下的醫療條件很難根除,有極大的復發可能。往常溫嶠多居臺城,正好趁著當下避嫌在家,好好調養一番。
葛洪名重江左,乃是天師道內隱形大佬,在這清議時節,要比溫嶠和沈哲子兩個廣受唾棄的閑員忙碌得多。沈哲子提前幾天時間便就約好,可還是在溫府等了大半天,葛洪才抽身趕來。
于是沈哲子又見識了一番葛洪的艾灸技術,隨后葛洪又叮囑溫嶠一番,然后才在沈哲子陪伴下告辭離開。
小仙翁養生功力深厚,雖然久有不見,但相貌卻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上車后便坐在一側閉目養神,沈哲子也知自己這性格作風不得小仙翁青睞,只是問道:“葛先生今次歸都,暫居何處?”
“去你府上吧,外間太多嘩鬧。”
葛洪并未睜開眼,只是隨口答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有些詫異,他是知道葛洪對自己向來乏甚好感,只是因為他老師紀瞻的關系才偶有看顧。近年來一直潛居句容鄉里,彼此并無過多走動,沒想到今次主動要求去自家暫住。
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明白,小仙翁嘴上雖然不說,但其實對自己還是有所關照,主動要求住在他家,應該是想憑自己的影響力幫沈哲子挽回些許時譽。
“先生面冷心熱,似疏實親,承蒙厚愛,晚輩卻之不恭,銘感心內。”
聽到沈哲子這么說,葛洪睜開眼望向他,沉吟片刻才輕嘆道:“養生之事,你自己尚無所學,何苦輕言去觸犯眾怨。散事偏途,執者自迷,何必去作強辯。”
沈哲子嘴角一咧,也不知該要如何向葛洪解釋。他心里也明白,小仙師這么說,倒不是因為認可他的說法,不過是一個丹道大師,對寒食散天然而有的蔑視而已。
所謂術業有專攻,任何行業都存在一個鄙視鏈條。相對于技藝要求更高、步驟更加繁瑣的煉丹而言,寒食散的制作工藝可謂粗鄙,加上濫行于世,自然難入葛洪的法眼。大概在小仙師心目中,煉丹養生、修道成仙那是極為嚴肅、嚴謹的事情,寒食散不過是偏門小道,根本不值一哂。
略作沉吟后,葛洪自袖囊內掏出一份卷軸遞給了沈哲子,說道:“我對散事,并無深悉,偏途邪法,本就不值一提。略作簡述其害,來日若受非難過甚,你也不妨以此示人。”
沈哲子接過卷軸,并不急著觀看內容,連忙又向葛洪道謝。且不說葛洪有沒有依照科學方法去分析服散的害處,單單憑其名望和影響力,肯落筆成文的支持自己,已經是相當得力的聲援。
依照時下的醫學知識,想要有理有據的證明服散對人身的諸多戕害,并且讓時人接受這觀點,本來就極為困難。所以對于禁散這一件事,沈哲子本來就當作政治口號,旁人若相信自己,那自然最好,若是不相信,也沒必要強去見惡與人。
寒食散成癮性其實并不算高,想要戒除也容易。之所以如此風靡,還是因為長久以來風潮使然。所謂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名士標榜宣揚,自然有人附庸風雅的去效仿。流行之類的事情,本就沒有多少道理可講。就算散毒解釋的再明白,心癮難戒,一樣也是徒勞。
“前日鄭卿道我,京府盧鋮近來也將歸都參加清議,所圖或是在你。”
將近公主府的時候,葛洪又提醒了沈哲子一聲。
沈哲子聞言后便點點頭,心內存了幾分警惕。小仙師口中的鄭卿、盧鋮,俱是天師道中師君一級的人物,只是道統不一。這樣的人,自然夠資格參加清議,而且由于這些師君們往往開壇授箓,信眾極多,影響力較之一般時賢都要大得多。
小仙師到府為客,算得上一樁大事。更何況眼下沈哲子的母親魏氏還在都內,對于葛洪的到來,更是驚喜無比,指揮著家人諸多奔走準備,唯恐失禮。
將葛洪安排在府內后,沈哲子也沒有在家中久居,不旋踵又讓家人備好車駕,前往都南一所別業莊園里。
莊園密不透風的密室里,幾盞大燈照耀的室內白晝一般。房間中除了沈哲子之外,尚有暫留都內的錢鳳和任球等幾名親信。
其實王敦之亂已經過去了那么久,就算錢鳳堂而皇之行走于外被人認出來,也已經不算是什么大事。之所以仍要擺出一副暗室之謀的架勢,純粹是沈哲子惡趣味,覺得如此才能匹配錢鳳的氣質。
密室內正方是滿滿一堵墻的壁報,上面貼滿了紙條,都是近來一群陰謀者思慮和布線所得。
沈哲子先講了一下都內清議幾次重要集會的梗概,然后又將天師道盧鋮將要抵都的消息說了一下。
錢鳳將這一條目伏案疾書,然后讓人張貼在“未定”一欄。
“盧鋮乃是北道宗師,雖然長行走在北地舊家之間,但也不必認定便是為敵。為難郎君,于其無益。若其有惡意彰顯,則必有人家暗中示好。”
他臉上覆著紗巾,因而看不到具體的表情,但語調卻是不乏陰冷,讓室內任球等人都顯得有些不自然。
“來日郎君將受刁難,必是王太保所持之去留與否。至于借口,最大可能便是營私、陰蓄、幸寵、妄言、悖眾、害命、自肥幾者之內。”
錢鳳那陰冷的語調雖然讓人不舒服,但是所言卻簡約深刻,總結出沈哲子幾種可能要被人攻訐的罪狀。
所謂營私自然是他公然聲援、包庇,收買人心。陰蓄則是都外莊園里多蓄甲士,乃至于可以牽扯出烏江封國內大興冶鑄的事情。幸寵則是指皇太后對他超出禮制的寵幸厚愛。妄言等幾類,也都是有確鑿的證據可供攻訐。
沈哲子聽到這話,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他向來自我感覺還算良好,可是聽到錢鳳的總結,才發現自己居然有這么多劣跡。而且無論哪一條拿出來被人公開討論,都是時評物議所不能容忍的。
任球強頂著郎主怨念的眼神,將錢鳳所列幾樁寫下來,貼在了壁報上。隨后錢鳳行上,以朱筆在“幸寵”上重筆圈注,繼而才說道:“對方至今引而不發,來日攻訐最有可能是由此而發。”
任球等人聽到錢鳳所言,不免都滿臉詫異,要知道都內那場斗毆余波未平,他們可一直認為郎主最有可能被攻擊的就是“服散害深,不忠不義”的言論,又或者“同刑同辱、重金贖人”的疑似結黨營私行為。
沈哲子的看法與錢鳳不謀而合,他如今在時局內不大不小算個人物,想要被踢出時局也不容易。
類似營私陰蓄這樣的罪名,看起來讓人不寒而栗,簡直就是謀反標配,但反而不大可能被拿來攻擊。因為這是時下的一種常態,對方如果以此攻擊,沈哲子這里大可以也以此反擊,落到最后就成互相踢爆老底,彼此都下不來臺,也未必能取得效果。
而像是私修航埭,大肆牟利自肥,因為利益所涉太多,他們表面上只是在攻擊沈哲子,但實際上則是觸犯了沈哲子背后整個利益網絡,同樣不能速戰速決。而且如果處理不好,極有可能讓斗爭擴大糜爛。
但是“幸寵”這一點,無論在什么年代,都能激發人的正義感。因侫幸而得重用,一直都是奸臣的標配之一,是一種可恥的開掛作弊行為。早年被王敦起兵掃出朝堂的劉隗、刁協,便是因為這一點而見咎。而且在時下而言,所謂幸寵本身就意味著打破了各家共分事權的公平默契,能夠最大程度的擴大陣營。
可以想見,如果沈哲子身上的“幸寵”標簽被夸大彰顯出來,那么所激發出來的嫉恨之心將是何等洶涌。不要說對手會死抓著不放,只怕就連原本的盟友都忍不住要煽風點火、落井下石。而且所有的攻擊都將集中在沈哲子一人,甚至連其背后沈家都牽涉不到,可謂一次手段凌厲的斬首。
歸根到底,到了這種層次的政治斗爭,罪名不重要,過程不重要,結果才重要。無論何種罪名和手段,只要能將沈哲子打壓下去,獲利都是相同的。
“諸位要重點注意此節,一俟發現有類似聲音傳出,即刻匯報。同時也要遍尋典章,林列古來幼幸得顯的前賢,敬告所親時賢,但有發聲,即刻反擊,千萬不可由之擴散糜爛。”
錢鳳在這里劃重點,定策略,所列出來的幾個罪狀,輕重緩急一一分講。有的千萬不能由其醞釀,有的可以不必在意,甚至于可以先作自污,將輿論引導到沈哲子一些無關緊要的劣跡上去。
沈哲子坐在席中,聽著錢鳳有條不紊的講解和布置任務,心內不乏感慨,果然專業的事情就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同時他也隱隱有自豪,幸虧自己劣跡斑斑,給錢鳳提供了充分的選擇和足夠的斡旋余地,雖然這也不算什么光彩事。
待到眾人各自領命而去,室內只剩下沈哲子和錢鳳兩人,錢鳳才轉到另一面墻前,扯下蓋在壁報上的帷幔,上面密密麻麻諸多條目,都是兩人近來商討如何借助清議一步步將王舒逼入死地的手段和步驟。166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