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仲夏,江東已是潮熱,蚊蟲滋生,飛蠅成群。
在這樣一個時節,露宿于野外,絕非什么美妙體驗。尤其對那些世家子弟而言,每夜被蚊蟲叮咬,為了隱匿行蹤連艾絨都不能熏染,實在苦不堪言。以往晝伏夜出的趕路,疲累尚能抵消這痛苦,如今停留在這廢園內,痛苦不免加倍。
入夜之后,那些世家子才知白日里龍溪卒在園中篩選細膩塵土的用意,原來是為了將這些泥土用水調和成泥漿,涂抹全身以抵擋蚊蟲的叮咬。這些人雖然**練經久,但總還保有一些紈绔習性,哪肯主動將那污泥滿身涂抹。
但是隨著夜越深,蚊蟲反而更加肆虐,又不敢放開手腳去拍打驅趕,終于有人忍不住取了那泥漿滿身涂抹。泥漿涂抹在身上,并沒有想象中的惡臭,反而因為土料都是用心篩取,而且還加上了一些草藥碾磨成的粉末,有一股淡淡的馨香。雖然有礙觀瞻,但確實是有驅蟲之效,那些依樣效法的人很快就感覺到好處,橫倒在垣墻之間的干草堆上,很快就酣然入眠,
看到這一幕,有幾個身有潔癖、固執不肯涂抹的人也終于忍耐不住,有樣學樣,終于免去了苦楚。一個個泥猴一般,再無原本高門紈绔的模樣。只是這個樣子實在不好看,只怕他們親娘老子見到都認不出。
沈哲子倒不知屬下人這些波折,送走了徐肅之后,便返回室內去,依照早先從徐肅那里得來的情報,將眼下建康城內外兵員分布駐扎情況勾畫在紙面上,繼而便托腮深思起來,希望能看出一些破局的契機。
潛行在敵占區,又是輕裝簡從,那一盞小燈非止光線昏暗,燃燒起來更有一種濃烈的油煙味道。偏偏為了避免光線透出去,這房間諸多裂縫窗洞都被堵死不能透氣透光,很快整個房間中便充斥著熏人味道,辣得沈哲子眼泛淚光。
如今這個時代雖然難比后世物質生活,但穿越以來沈哲子便多養尊處優,這樣劣質的燈油實在沒有用過,也算是體會了一下小民生活的困苦。但話說回來,若真是小民之家,應是日落則息,只怕就連這樣劣質的燈油都舍不得消耗。
紀友推門而入,看到沈哲子眼眶通紅坐在那里,還道他有什么感懷心事,想要上前勸慰幾句。卻沒想走向前幾步,沈哲子抬頭望來,臉色驀地一變低吼道:“什么鬼物!”
外間人人拿泥漿涂抹全身,紀友自然也不例外,滿頭滿臉的泥漿,聞言后咧嘴一笑,便露出兩排白慘慘的牙齒。他剛待要坐過去,沈哲子便連連擺手道:“你離我遠些,真是臟污不堪!”
“你還有臉面嫌棄我!若非你鼓動我來此,這一生都不會落到這般模樣!”
紀友聽到這話后便是不忿,不顧沈哲子驅趕一屁股坐在了沈哲子對面,張開鼻孔嗅了一嗅,詫異道:“這房中也無艾香,維周你怎么就不受蚊蟲叮咬?”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笑,自腰間一個錦囊中倒出幾粒香丸,這些香丸乃是苑中所制精品,雖然沒有太辛烈氣味,但驅蟲之效卻很強,還是臨行前興男公主讓人準備塞進沈哲子行裝中。
“好你個沈維周,私藏良品不與人享,算什么朋友!”
紀友聽到沈哲子解釋,眸子頓時一亮,將那幾枚香丸都掃入懷中。沈哲子也不阻止,這在時下本就不是什么稀罕物品,各家應該都有存貨,只是外間那些紈绔們平日被人服侍慣了,哪記得準備這些東西,偏偏又沒個體貼娘子為他們準備,活該被蚊子叮咬!
笑鬧片刻,紀友才看到書案上沈哲子勾畫的簡圖,不免好奇道:“此為何物?圖畫如此拙劣,我大父之名早晚毀在你這筆墨紙間!”
沈哲子聞言后不免一笑,他的筆法拙劣已經不是一個秘密,這在崇尚書法的年代可謂逆潮流而動。但就算是這樣,也沒人因此去詬病他,反而許多人當他在場時都避免去談論筆法文墨,以免被誤會是在譏諷他。沈哲子對此也不置可否,這反而成為他推廣印刷術的理由。
歸根到底,他已經有了被人網開一面、予以更多寬容的資格。畢竟書法只是一項技能而已,跟彈琴畫畫一樣,世家子弟實在不擅長此道,也只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反正又不用靠這些技能去鉆營求上進。不過沈哲子的書法也確實有長進,即便不刻意去練,也是能看了,但是限于交流圈子,還是只能敬陪末席了。差的不是筆力,而是能夠將他反襯凸顯出來的朋友。
沈哲子揉著眉心將早先得知的情況講述一下,繼而嘆息道:“我等深入敵后非長久之計,百數人丁也難長久在京郊藏匿,需要趕緊想出策略動起來。唉,臺中形勢不知,我也實在難作決斷啊。”
“什么?你、你還沒有策略?你不知道怎么做,就長驅直入來此?”
紀友聽到這話,眸子頓時瞪了起來。他是對沈哲子不乏盲目的信心,加之被沈哲子成竹在胸的態度給迷惑了,但當聽到沈哲子說出實話來,是真的被嚇了一大跳。
看到紀友這反應,沈哲子不免笑語道:“小聲些,千萬不要被別人聽到。”
“你還笑得出來?”
紀友即便是笑,那也真是苦笑了。他們這一群人輕裝簡從長驅直入到京郊,外間到處都是叛軍各部,根本沒有一個確定的計劃,居然還敢大言不慚要收復建康!
“已經在想,很快就會有眉目。”
沈哲子的想法有很多,但因為缺失最重要的臺城情報,即便是有想法也不敢妄下定計。只有所有關節都摸透了,才好找準突破口迅突擊。況且他看似在弄險,但在臨行前已經與留守統率東揚軍的族叔沈默關于各種變數都做了推演,即便不能成事,也有足夠的把握逃回軍中。
每逢戰事,最難得便是安詳。入夜之后,實行宵禁的南城便陷入死寂的寧靜。偶有一些夜中巡邏的兵丁,一邊咒罵著兵尉長官過分苛刻,一邊舉著火把在街巷中漫無目的行走著。
“什么人!”
一名巡邏什長察覺到前方有動靜,當即便手按刀柄大吼一聲,其身后兵卒們也都紛紛拿起兵刃,慢慢往異動出的地方行走去。
“閑事莫管!滾開!”
黑暗中一名彪形大漢疾步行出,一手持著環刀,另一手則晃著一個銅銹軍牌。這些兵士們未必識字,但對那軍牌形狀卻不陌生,見狀后心中便是一凜。
如今城防看似混亂,其實自有規律,城郊最外圍乃是歷陽軍統率的宿衛防守,而在過了籬門之后,則是一部分鄉勇編制成軍作為游哨。再往里一層兵卒比一層要得重用的多,能有軍牌的最起碼都是大桁附近的守軍。至于他們這些外圍兵卒,連軍牌都沒有,只是晝夜更換軍號以作分辨而已。
對方能出示軍牌,可見來歷不小,這些散兵們自然不敢再上前仔細詢問,乖乖退到了另一個街巷口,避免生沖突。過不多久,他們便看到幾個身影中間挾持著似是婦人,那婦人還在掙扎著,口中出稍顯尖利的求饒聲,旋即卻被人捂住了嘴巴,很快就消失在了街巷另一端。
“這些該被油烹的傖子!”
那什長看到這一幕,便明白了對方定然是私闖民居去擄掠婦人以作宣泄,便恨恨罵道。他們這些散兵雖然屈服就事城中,但也都是京畿左近鄉人,看到這一幕慘事自是憤恨難當,只是憑他們保命已經不易,也實在阻止不了這些慘事的聲。
“阿兄,方才那老卒可不是傖子口音啊!”
“這才最可恨!”
巡邏隊一邊咒罵著,一邊漸行漸遠。
徐肅等人用這手段接連躲開許多巡邏兵丁,無驚無險的回了職所。他們這個職所共有五百余人,龍溪卒主要集中在此。負責統領他們的兵尉本是宿衛一名軍官,軍禁也不甚嚴格。雖然深夜歸來,但徐肅往兵尉懷內塞了一根分量不輕的金環扣,夜不歸營的罪過也就揭過去不再提。
趁夜出門擄掠這種事,這些守軍本就常做,甚至有人直接沖進烏衣巷內擄掠貴人女眷,只要不被抓住現行,那也都是小事。
因為擔任著使命,徐肅心中半是興奮,半是焦慮,一夜未眠都在思考該如何過到大桁對面去往臺城傳遞消息。他們這些宿衛,各自都有守衛范圍,嚴禁越界。徐肅所在的永清巷距離大桁還有一段距離,加上臺城南面是一片空曠的無人區,屋舍都被拆除,徐肅雖然身手敏捷,也無高來高去的本領能輕松潛入臺城去。
若是別的情況,徐肅也不至于太過心急,耐心等待機會就好。但是如今他家郎君便在城外,徐肅便不免有些急躁,希望能夠快傳遞消息讓郎君做出權衡,或是抓緊行事,或是及早遠離,多待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險。
一夜未眠,第二天巡邏時,徐肅精神未免有些不濟。像他如今在宿衛中的地位,能夠名正言順渡過秦淮河的機會本就幾乎沒有。而想要再爬到高位去,第一要在護軍府有留籍的原宿衛將尉,第二還要是丹陽良家,將家人都遷入臺城留質。這兩個條件,徐肅都不具備,自然也就難再往上怕去渾水摸魚。
巡邏到馳道邊上看到街道對面的南苑,徐肅心中一動,疾行上前捅了捅兵尉腰眼,而后示意對方望向南苑,眸中已經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貪婪之色。兵尉也非什么善類,看到徐肅的眼神,便知他在想什么,這是打算做票大的,想要擄掠南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