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雖然收復僅僅只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但城內秩序已經大有可觀。
往往生民適亂年久,會不習慣乃至于抵觸各種規令的管束,但凡事也都有一個極限。
信都從作為羯國新的都城伊始,便就是一種混亂無序的狀態,而在新年前后,這種混亂更是達到一個極點,甚至就連國君石虎都不再考慮加強信都的秩序,而是主動下場主動制造混亂,更將這種無序直接引入到羯國的統治階級中來。
如此所帶來的直接后果,那就是上下失序、尊卑混淆,人人都處在一種全無保障的環境中,而最終就連石虎這個羯國的君王都受害于此,遭到了臣下的反噬,更不要說底層那些處境更加悲苦的小民。
所以,當王師以戰勝者姿態進入信都并開始著手重新建立秩序的時候,信都城內這些殘余之眾無論原本身份如何,俱都有一種終于得以解脫的感受。
畢竟,再差的秩序都比全無秩序的混亂要好得多,這一點,信都這些劫余之眾可謂感受深刻。更何況,跟早年羯國一味的兇悍壓迫相比,占領信都的王師作風可謂不負仁義之師的稱許,這更讓人沒有理由反對王師所帶來的新秩序。
誠然,占領信都的王師在最初是有幾分虛張聲勢,但是很快便與南面行上的勝武軍取得聯系,之后不久,前鋒大都督謝艾也終于抵達巨鹿,麾下除奮武軍之外,更有來自太行山麓的西路王師萬余勁旅,使得信都王師也不再如此前那般孤立無援,對于城池的控制便得以快速加強起來。
辛賓所部目下雖然已經歸入大都督謝艾麾下統率,但在沈牧派遣新的鎮守將領接手之前,暫時還是需要負責留守信都。因此當大將軍詔令送抵信都時,還是需要由辛賓執行。
看到大將軍詔令中指使就地將羯主石虎施以臠割極刑,辛賓先是愣了一愣,有些意外于大將軍的這個決定,不過很快便也想明白過來。
大將軍作出這一決定,其實并非無跡可尋,早在去年年初還未發兵北伐之前,行臺曾經與羯國進行過一輪談判,那時候行臺的態度便得以表露。那就是并不承認羯主石虎作為人間君王的尊號地位,而只肯承認羯國先主石勒于中朝所獲掃虜將軍、忠明亭侯的官爵。
這樣一個表態,在當時自然引起羯主石虎的震怒,當即中斷了與行臺的談判。可是如今,石虎已經落入王師掌控之中,已經無有倔強余地,無論其人低不低頭,行臺對他的態度都不會變,其人只是一個狂悖兇殘的胡奴巨寇,絕不是什么敵國君王!
想明白了這一層,辛賓便不再覺得大將軍的決定突兀,心中則大感暢快,因為在生擒石虎之后,他的心情便有幾分矛盾,既不愿這羯胡兇賊多活世上一日,又不得不給予庇護照顧,實在是有些糾結。
收到大將軍詔令之后,辛賓的心情頓時變得開朗起來,并決定親自去通知石虎他的最終命運。
石虎如今雖然已經是階下囚,但過去這段時間也是飲食無憂,當辛賓到來的時候,其人正在默然用餐,辛賓上前笑語道:“幾日不見,閣下看來已是體魄康健,氣色不錯。舊年承蒙府下包庇,這幾日給食,也算是償還舊惠了,但是之后便將訣別。”
聽到辛賓又言及這樁舊事,石虎臉色頓時一黑,放下杯箸,臉色陰郁道:“這么說,南貉已經準備好要見朕?今次南北易勢,朕困于國中諸患,沒能率伍親戰,與南貉論勝疆場,既然已經告負,那也無謂多言其余。舊年南征,阻于國中逆事,沒能飲馬大江,實在大憾。貉子既然已經僥幸奪勝于朕,歸國行篡看來也是未遠,倒是需要朕南行一程,助他震懾群情。”
看到石虎仍是矜傲強撐,辛賓已是忍不住冷笑起來,他自懷中掏出大將軍手令擺在石虎案前,嘆息說道:“世事不遂人愿者,總是不乏,不知閣下幾欲敬拜大將軍座前,但此生注定是要留憾了。大將軍權重事繁,實在無暇分顧閣下,只能論罪于中,施刑于此。”
聽到辛賓的回答,石虎神情頓時一僵,大手抓起案上詔令匆匆一覽,之后更是羞惱的須發橫長,拍案咆哮道:“南貉豎子,怎敢如此欺我詐世!朕乃大趙天子,天下俱知,!勢位所得,乃敗盡天下英豪,豈貉子能一言抹殺……”
咆哮間,石虎兩手已經抓住食案,正待要奮力砸向辛賓,早有兩側一直心存警惕的王師將士撲上前來,將其人掀翻在地,死死按住那掙扎的手足。
“人世哪得千秋,縱盛世君王,難抵春秋消磨。閣下不過胡中一賤奴而已,趁于諸夏王治晦暗、禮綱不繼而逞惡一時,卻已經讓世道禍深、生民涂炭,大惡如此,豈能無罪,天譴或是有遲但終究會達,還是要看開一些,不要再計較那些無聊虛榮。”
辛賓踱步上前,居高臨下垂首望向神色扭曲的石虎,饒是他都覺得自己此刻實在惡趣可厭,但還是忍不住心中快意說道:“臠割極刑,不宜滿腹,之后幾日,飲食都會酌情有減,直至宜于施刑。但此類極刑,南國久絕,倉促之間,也難尋技藝精熟者。閣下若能有薦,施刑之日或能稍免苦楚。但若實在沒有良選也不妨,之后石氏滿門陸續都會受此極刑,閣下家門梁柱,先作踐行,之后兒孫試此,也算全此舐犢之情,黃泉再見,闔家團圓。”
“狗賊!貉子……”
石虎還待要厲聲咒罵,早被旁側王師士卒以麻絮堵死了口舌。
辛賓滿足了自己的濃濃惡趣,之后便大笑出門,離開之前又擔心石虎會羞惱自戕,索性命人直接將之捆縛起來,之后幾日俱以流食吊命。
行臺雖然不承認石虎那所謂的帝王尊榮,但正如石虎所言,天下人也都不會無視他。特別目下幽冀之間還不乏羯胡殘余流寇,而石虎將被處以極刑肯定不可暗室加害,需要明告天下,屆時難免會招引那些羯胡余孽的反撲。
因是,在通知過石虎之后,辛賓為求周全,還是上告大都督謝艾,希望能夠調配一部分援軍于信都四周稍作布置以控制局面。
如是又過幾日,時間來到六月上旬的一天,也終于到了羯主石虎將要被公開施以臠割極刑的日子。而在此之前的數日,這一條訊息早通過王師所控制的渠道于幽冀之間徹底傳開,也在此境域中引起軒然大波。
過去這幾天時間里,不乏河北游食聞訊之后晝夜兼程趕來信都郊野。在幾個月前,信都城外這一片郊野對這些河北難民而言還是一處絕境死域,尸骨橫陳,慘不忍睹不乏人在逃離此境時便決定死不回頭,絕不再愿返回這一處銷骨之地。
可是在施刑這一天,卻不知有多少生民背于前誓、涌至此處,只為親眼見證那個虐害河北幾十年之久、殺戮生民無數的羯胡惡賊受刑場面!站在城頭上極目四望,信都郊野已無閑土,生民比肩接踵,人潮遮天蔽日!
場面雖然浩大,但王師準備也充分,在刑場四方角落,各有兩千王師精騎肅然待命,而信都城中也有東武城再作增兵的五千余人。內內外外,單單為了處死石虎一人,負責維持場面秩序的王師壯卒便達兩萬余眾,至于觀刑的河北難民更是無從計數。
早在黎明之前,石虎其人便被鐵鑄囚車押赴城外刑場,午時一至,刑場內外鼓號齊鳴,隨著監刑的辛賓一聲令下,總數十人的施刑隊伍便亮出刑刀,揮刃切下了第一道。
周遭觀刑人潮,頓時爆發出猛烈的聲浪,不乏民眾胸間積郁怨氣一泄而空,發出竭斯底里的吼叫。
隨著施刑繼續,這些滿懷仇恨與快意的吼叫聲又是一轉,成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聲,這一天,他們實在等了太久,久到他們幾乎已經喪失了生的希望,久到荒冢連綿、血淚泣干!
但是,天道昭昭,公允自存,雷霆雨露,次第布施,蒼穹之下,無人能免!毀我桑梓,亂我邦國,虐我蒼生,斷我生機者,縱然天道刑遲,自有諸夏英魂烈骨忍辱負重,絕命以爭,情達于天,刑施于賊!
幾個時辰后,兇橫半生、暴虐世道的羯國巨賊石虎,便徹底化作了片片血肉。自有王師精騎盛此血肉,遍撒于野,這飽餐諸夏民脂民膏的一代兇人,最終還是死無全尸,血肉筋骨復沃這一片被虐害年久的大地。
羯主石虎極刑受死,并非一個終點,隨著汛期到來,河北幾十萬待戰王師便繼續揚鞭揮戈,奔行于野,逐殺羯胡游寇,收復寸寸失土!
六月下旬,王師大都督謝艾親自督戰,于平棘城圍殺羯國太尉張舉,斬首五千余!
七月上,奮武軍追尋賊蹤,于信都北面武邑城阻殺一部羯國禁衛,羯國皇后劉氏、監國太子石世一網成擒!
七月中,王師大將韓晃奉大都督謝艾命轉攻趙郡,偽趙王石遵棄國而逃,遁入太行。
同樣七月中,西線弘武軍蕭元東匯同關中鎮武軍并諸氐、羌義從,于太原城北陽曲陣殺羯國偽王石生,收復太原,之后勒轉兵鋒,再下羯胡巢穴上黨!
雖然大將軍已經移駕歸洛居中掌勢,但河北王師兵行掃蕩之勢卻須臾不停。金甌未全,賊患仍存,則士不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