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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走出驚蟄府,手持與竹林相得益彰的翠綠行山杖,孤身一人,行到竹林頭。
猶豫了一下,祭出那符箓小舟,御風去往玉瑩崖,其實在春露圃期間,暫借符舟之外,府邸侍女笑言符舟往來府邸、老槐街的一切神仙錢開銷,驚蟄府上都有一袋子神仙錢備好了的,只不過陳平安從來沒有打開。入鄉隨俗,循規蹈矩是一事,自己也有自己的規矩,只要兩者不對立,悠然其中,那么規矩牢籠,就成了可以幫人瀏覽大好山河的符舟。
當陳平安駕馭道家符箓一脈太真宮打造的符舟,來到玉瑩崖,結果看到那柳質清脫了靴子,卷起袖管褲管,站在清潭下邊的溪澗當中,正在彎腰撿取鵝卵石,見著了一顆順眼的,就頭也不抬,精準拋入崖畔清潭中。在陳平安落地將寶舟收為符箓放入袖中后,柳質清依舊沒有抬頭,一路往下游赤腳走去,語氣不善道:“閉嘴,不想聽你講話。”
多半是這位金烏宮小師叔祖,既不相信那個財迷會將幾百顆鵝卵石放回清潭,至于更大的原因,還是柳質清對于起念之事,有些苛求,務求盡善盡美,他原本是應該早已御劍返回金烏宮,可是到了半路,總覺得清潭里邊空落落的,他就心煩意亂,干脆就返回玉瑩崖,已經在老槐街店鋪與那姓陳的道別,又不好硬著那財迷趕緊放回鵝卵石,柳質清只好自己動手,能多撿一顆鵝卵石就是一顆。
陳平安也脫了靴子,走入溪澗當中,剛撿起一顆瑩瑩可愛的鵝卵石,想要幫著丟入清潭。
不曾想柳質清出聲道:“那顆不行,顏色太艷了。”
陳平安依舊丟向崖下清潭,結果被柳質清一袖子揮去,將那顆鵝卵石打入溪澗,柳質清怒道:“姓陳的!”
“行行行,好心當作驢肝肺,接下來咱倆各忙各的。”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顆鵝卵石取回手中,雙手一搓,擦干凈水漬,呵了口氣,笑瞇瞇收入咫尺物當中,“都是真金白銀啊。壓手,真是壓手。”
玉瑩崖下那口清潭,泉水來源,是山根水脈交匯處,得天獨厚,靈氣盎然,清潭水底石子,品相最佳,受靈氣清泉浸染不知幾個千百年,溪澗之中的石子,略遜一籌,不過拿來雕琢印章,或是類似羊脂美玉的手把件,稍作修飾,隨手摩挲,作為達官顯貴的文房清供,還是一等一的好,書房有此物“壓勝”,又很養眼,延年益壽興許做不到,但是足可讓人心曠神怡幾分。
柳質清挑挑揀揀,十分細致,丟了幾十顆溪澗石子進入清潭。
感覺比挑媳婦選道侶還要用心。
陳平安跟在柳質清身后一路撿漏,多是柳質清拿起端詳片刻又放下的,于是又有四五十顆鵝卵石進賬,陳平安已經想好了,老槐街那邊的一家專門販賣文房用品的老字號鋪子,掌柜老師傅就算了,請不起,而且對方也未必瞧得上眼這些鵝卵石,陳平安只需要找一兩位店里伙計學徒,哪怕只有老掌柜一半的功底,對付這些鵝卵石也綽綽有余,讓他們幫著雕琢一番,或素印章或手把件或小硯臺,到時候往自己蚍蜉鋪子一放,說是玉瑩崖老坑出產,再隨便講個金烏宮柳劍仙觀石悟劍的唬人故事,價格水漲船高了。
至于從清潭水底撈取的那些鵝卵石,還是要老老實實全部放回去的,買賣想要做得長久,精明二字,永遠在誠信之后。畢竟在春露圃,得了一座鋪子的自己,已經不算真正的包袱齋了。至于春露圃祖師堂為何要送一座鋪子,很簡單,渡船鐵艟府那個長相辟邪的老嬤嬤早已一語道破天機,《春露冬在》小本子,的確是要寫上幾筆“陳劍仙”的,但是宋蘭樵提及此事的時候,明言春露圃執筆人,在陳平安離開春露圃之前,到時候會將刊印新版《春露冬在》集關于他的那些篇幅內容,先交予他先過目,哪些可以寫哪些不可以寫,其實春露圃早就胸有成竹,做了這么多年的山上買賣,對于仙家忌諱,十分清楚。
對于這些生財有道的生意經,陳平安樂在其中,半點不覺得厭煩,當時與宋蘭樵聊得格外起勁,畢竟以后落魄山也可以拿來現學現用。
柳質清上了岸,往玉瑩崖走去,看到那個家伙還沒有上岸的意思,看樣子是打算再將溪澗搜刮一遍,免得有所遺漏。
柳質清氣笑道:“好人兄,你掉錢眼里了吧?”
陳平安彎腰撿起一顆質地細膩如墨玉的鵝卵石,輕輕翻轉,瞧瞧有無討喜的天然紋路,笑道:“小時候窮怕了,么得法子。”
柳質清之所以沒有御劍離開春露圃,自然是想要親眼看著那家伙將幾十顆清潭石子物歸原處,才能放心。
但是柳質清現在都懷疑這家伙會不會在自己離開后,立馬就重新收起來,總覺得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那個姓陳的,真做得出來。
陳平安將那好似墨玉的石子收入咫尺物,視線游移不定,地上撿錢,總比從別人兜里掙錢放入自己錢袋,容易太多了。這要都不彎個腰伸個手,陳平安害怕遭雷劈。
因為陳平安的緣故,柳質清走回玉瑩崖畔,花費了足足半個時辰。
兩人到了茅草亭子那邊,陳平安站著不動,柳質清就那么盯著他。
陳平安一拍腦袋,嚷著句瞧我這記性,一揮袖子,數百顆鵝卵石如雨落清潭,柳質清聚精會神盯著那些石子,大致數目差不多,關鍵是十數顆他最喜歡的鵝卵石都一顆沒少,柳質清這才臉色好轉。若是少了一顆,他覺得以后就不用來此飲茶了,財迷不財迷,那是姓陳的自家事,能從自己這邊掙錢,更是他的本事,可若是不守信,則是天壤之別的兩種事。玉瑩崖進了這種人手里,柳質清就當玉瑩崖已經毀了,不會再有半點留戀。
陳平安拍了拍袖子,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溪澗撿取石子,也是修心?你的脾氣,我大致清楚了,喜歡追求圓滿無瑕,這種心境和性情,可能煉劍是好事,可放在修心一途上,以金烏宮人心洗劍,你多半會很糟心的,所以我現在其實有些后悔,與你說那些脈絡事了。”
柳質清搖頭道:“越是如此麻煩,越能夠說明一旦洗劍成功,收獲會比我想象中更大。”
陳平安笑道:“就是隨便找個由頭,給你提個醒。”
柳質清猶豫了一下,落座,開始手指畫符,只是這一次動作緩慢,并且并不刻意掩飾自己的靈氣漣漪,很快就又有兩條鮮紅火蛟盤旋,抬起問道:“學會了嗎?”
陳平安搖頭道:“手法記住了,靈氣運轉的軌跡我也大致看得清楚,不過我如今做不到。”
柳質清皺眉道:“你要是肯將做生意的心思,挪出一半花在修行上,會是這么個慘淡光景?”
陳平安苦笑道:“柳質清,你少在這里坐著說話不腰疼,我是一個長生橋斷過的人,能夠有今天的光景,已經很不慘淡了。”
先前三次切磋,柳質清品行如何,陳平安心里有數。
最早約好了柳質清這位金丹境瓶頸劍修,只出五分力。他則只是出拳。
陳平安畫了一個方圓十丈的圈,便以老龍城時候的修為應對柳質清的飛劍。
柳質清第一次駕馭飛劍,因為小覷了陳平安的體魄堅韌程度,又不太適應對方這種以傷換傷、一拳撂倒絕不遞出兩拳的手法,所以那口本命名為“瀑布”的飛劍,由于說好了只是分勝負不分生死,所以柳質清那口飛劍第一次現身,雖然快若一條天上瀑布迅猛傾瀉人間,仍然只是刺向了他的心口往上一寸,結果給那人任由飛劍穿透肩頭,瞬間就來到了柳質清身前,速度極快的飛劍又一次旋轉而回,刺中了那人的腳踝,柳質清剛挪出幾丈外,就被那人如影隨形,一拳打出圈子之外,所幸對方也是出拳之后、擊中之前刻意留力了,可柳質清仍是摔在地上,倒滑出去數丈,滿身塵土。
柳質清只是有些狼狽而已,飄然起身后,看著那個肩頭和腳踝的的確確被飛劍穿透的家伙,問道:“不疼?”
劍修飛劍的難纏,除了快之外,一旦穿透對方身軀、氣府,最難纏的是極難快速愈合,而且會擁有一種類似“大道沖突”的可怕效果,世間其余攻伐法寶也可以做到傷害持久,甚至后患無窮,但是都不如劍氣遺留這么難纏,急促卻兇狠,如瞬間洪水決堤,就像人身小天地當中闖入一條過江龍,翻江倒海,極大影響氣府靈氣的運轉,而修士廝殺搏命,往往一個靈氣絮亂,就會致命,況且一般的練氣士淬煉體魄,終究不如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一個驟然吃痛,難免影響心境。
一劍猶然如此,多中劍修幾劍又當如何?
當時那人笑道:“不妨礙出拳。”
后來第二場切磋,柳質清就開始小心雙方距離。
要知道,劍修,尤其是地仙劍修,遠攻近戰都很擅長。
陳平安開始以初到骸骨灘的修為對敵,以此躲避那一口神出鬼沒的柳質清本命飛劍。
那一場結束后,兩人各自盤腿坐在圓圈外,陳平安渾身細小傷口無數,柳質清也是一身塵土。
那會兒陳平安忍不住開口詢問道:“我曾經領教過一位金丹老劍修的飛劍,為何你才出了七分氣力,就如此之快?”
柳質清當時心情不佳,“就只是七分,信不信由你。”
第三天,柳質清看著好似半點事情沒有的那個家伙,“不是裝的?今天劍出九分,你我雖然說好了不分生死,但是……”
不等柳質清說完,那人就笑道:“只管出劍。”
陳平安以扛下云海天劫后的修為,只是不去用一些壓箱底的拳招而已,再次迎敵。
最后柳質清站在圈外,不得不以手揉著紅腫臉頰,以靈氣緩緩散淤。
陳平安站在圈子那條線上,笑容燦爛,身上多了幾個鮮血淋漓的窟窿,而已,反正不是致命傷,只需修養一段時日而已。
柳質清不得不再次詢問同樣的問題,“真不疼?”
陳平安當時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