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時分,天寒色青蒼,山凍不流云,陳平安環首四顧,視野所及,一片枯寂。
這就是人間顏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萬里山河,是絕對無此感觸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陳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宮仙訣煉化的行山杖,呈現出青翠色澤,使得這條雷池脈絡更似竹鞭材質,不然金色太過顯眼,不過只要撤去一道禁制,這根暫時屬于小煉的打鬼鞭粗胚,就可以恢復原本面貌。
北俱蘆洲有一點好,只要會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心雞同鴨講,寶瓶洲和桐葉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無數,游歷四方,就會很麻煩。
陳平安走到山腳那邊,依舊四下無人,輕輕捻起一張陽氣挑燈符,燃燒速度正常,這說明郡城那邊,妖魔作祟的可能性更小,極有可能是金丹宋蘭樵所說的第二種情況,郡城周邊的某位山水神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將崩潰,從而影響到了一地風水氣數,天災也就順勢而生。
只不過事無絕對,陳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箓,緩緩而行,直到遙遙遇到一輛裝滿木炭的牛車,一位衣衫破舊的精壯漢子,帶著一對手上布滿凍瘡的稚童兒女,一起去往郡城,陳平安這才熄滅符箓,快步走去,兩個孩子眼神中充滿了好奇,只是鄉野孩子多靦腆,便往父親那邊縮了縮,漢子瞧見了這位背箱持杖的年輕人,沒說什么。
冬寒凍地,泥路生硬,牛車顛簸不已,漢子愈發不敢牽牛太快,木炭一碎,價錢就賣不高了,城里有錢老爺們的大小管事,一個個眼光毒辣,最會挑事,狠狠殺起價來的言語,比那躲也無處躲的風寒還要讓人心涼。只是這一慢,就要連累兩個娃兒一起受凍,這讓漢子有些心情郁郁,早說了讓他們莫要跟著湊熱鬧,城中有什么好看的,不過是宅子門口的石獅子瞧著嚇人,彩繪門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么回事,這一車子木炭真要賣出個好價錢,自會給他們帶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該買的年貨,也不會少了。
依稀可見郡城高墻輪廓,漢子松了口氣,城里熱鬧,人氣足,比城外暖和些,兩個娃兒只要一開心,估計也就忘記冷不冷的事情了。
只是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車身后,讓漢子有些擔心。
陳平安稍稍加快腳步,笑問道:“這位大哥,我是個遠道而來的外鄉人,不知道這座郡城叫什么?有什么值得去的地兒?”
漢子是個悶葫蘆,只是不敢裝聾作啞,扯出個笑臉,嗓音沙啞道:“回老爺的話,前邊叫隨駕城,據說當年皇帝老爺往南邊走,不小心遭了風寒,待過一段時間,就賜下了這么個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廟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里人最多,老爺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進了城,就去這兩個地方走走看。”
陳平安笑著點頭,伸手輕輕按住牛車,“剛好順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順便與大哥多問些隨駕城里邊的事情。”
漢子瞧著雖然忐忑,但是當他抬頭一看,牛車離著隨駕城的城門越來越近,總覺得出不了岔子,似乎這才稍稍心安,便盡量學那城里人說話,多說些漂亮話:“那我就說些知道的,能幫上老爺一點小忙,是最好,我沒讀過書,不會講話,有說的不對的地方,老爺多擔待。”
陳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車,說道:“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開了說。”
在漢子想到哪說到哪的介紹下,陳平安得知這座隨駕城在銀屏國,不算小城,歷史上出過一位宰相老爺,所以城隍廟那邊的魁星樓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鬧騰,據說求財很靈,城里做大買賣的有錢人,都愛去那邊燒香,所以漢子就是要拉牛車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賣了一車木炭,可以在附近鋪子直接買了年貨回家。
兩個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陳平安,可只要陳平安對他們笑了笑,他們就立即轉頭,有些難為情。
不知不覺,牛車就到了城門這邊,由于天色還早,需要排隊入城,附近有些早點攤子,陳平安就買了碗小米粥和一個卷餅子,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來,不遠處的兩個孩子咽了咽口水,漢子猶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銅錢交給女兒,得了錢,倆娃兒撒歡跑向攤子,同樣買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只泛著雞蛋香味的卷菜餅,女兒將那卷餅捧著送去給她爹,漢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將剩余卷餅撕成兩半,還給女兒,小女孩跑回桌邊,遞給弟弟一半,然后姐弟一起吃那一碗粥,漢子護著那輛牛車,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攤子生意不錯,兩孩子就坐在陳平安對面。
陳平安吃東西習慣了細嚼慢咽,一邊想著事情。
先前鬼蜮谷之行,與那書生勾心斗角,與積霄山金雕精怪斗力,其實都談不上如何兇險。
但是銅臭城到青廬鎮之間的那段路途,或者準確說是從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劍仙破開天幕逃到木衣山,讓陳平安現在還有些心悸,事后幾次棋局復盤,都覺得生死一線,只不過一想到最后的收成,滿滿當當,神仙錢沒少掙,珍稀物件沒少拿,沒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遺憾,還是打架打得少了,不痛不癢的,竟是連落魄山竹樓的喂拳都不如,不夠盡興,如果積霄山妖物與那位搬山大圣聯手,假設又無高承這種上五境英靈在北方暗中覬覦,興許會稍稍酣暢幾分。
之后在木衣山府邸休養生息,通過一摞請人帶來翻閱的仙家邸報,得知了北俱蘆洲不少新鮮事。
其中最意外的,當然是太平山女冠黃庭,在砥礪山生死戰中,輸給了那個名叫劉景龍的山上年輕俊彥,要知道黃庭可是為了破開元嬰瓶頸才來的北俱蘆洲,雖說她是一位新元嬰,可黃庭劍術之高,毋庸置疑,而那與黃庭歲數、修為大致相當的劉景龍之上,猶有兩位修為、天資、福緣背景都要更加出眾的“年輕修士”,至于劉景龍之后的七位天之驕子,只看云霄宮楊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陳平安就不敢有絲毫輕視。
在此之外,砥礪山還有一處地方,陳平安十分好奇。
山外有山,大戰不斷的砥礪山,附近有一座最適宜觀戰的百泉山,山上靈泉百余口,靈氣盎然,是一座先天寶地,山上建造有千余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綠水間,庭院深深,風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賣,全部由瓊林宗聘請陰陽家高人選址和墨家匠師精心打造,可以長租,但是期限越長,價格越貴。
靠著這樁財源滾滾的長久買賣,生財有道的瓊林宗,硬是靠神仙錢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門派得以獲得宗字后綴。
這座宗門在北俱蘆洲,名聲一直不太好,只認錢,從來不談交情,可是不耽誤人家日進斗金。
所以瓊林宗既讓修士眼紅,又讓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膾炙人口的譏諷話語傳遍南北:繡花枕頭上五境,兩袖清風瓊林宗。
陳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門那邊,城內遠處有馬蹄陣陣,轟然砸地,應該是八匹高頭大馬的陣仗,聯袂出城,臨近行人扎堆的城門后,非但沒有放緩馬蹄,反而一個個策馬揚鞭,使得城門口鬧鬧哄哄,雞飛狗跳,此刻出入隨駕城的百姓紛紛貼墻躲避,城外百姓似乎見怪不怪,經驗老道,連同那漢子的那輛牛車在內,急而不亂地往兩側道路靠攏,瞬間就讓出一條空蕩蕩的寬敞道路來。
這是到哪兒都有的事。
那伙鮮衣怒馬的紈绔子弟,一個個高坐馬背,疾馳出城,一連串急促馬蹄就像一串爆竹,那些神色倨傲的權貴子弟,嫻熟縱馬呼嘯而過,人人身穿名貴貂裘,手持錦繡馬鞭,挽刀背弓,還有豪奴健仆攜帶鷹籠,好一個追風逐電何雄哉。
不過陳平安的注意力,更多還是遠處一座攤子上坐著的兩位年輕人,一男一女,穿著樸素卻潔凈,皆背長劍,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氣度,他們各自吃著一碗餛飩,神色漠然,當那男子瞧見了縱馬狂奔的那伙隨駕城子弟后,皺了皺眉頭,女子放下筷子,對男子輕輕搖頭。
陳平安心中了然。
應該是奔著隨駕城異象而來的修行中人。
只不過年輕男女修為都不高,陳平安觀其靈氣流轉的細微跡象,是兩位尚未躋身洞府的練氣士,兩人雖然背劍,卻肯定不是劍修。
當那負劍女子轉頭望去,只看到一個跟攤主結賬的年輕人,手持竹鞭斗笠和綠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并且氣勢平平,那些闖蕩江湖的游俠兒無異,女子嘆了口氣,若是無意間一頭撞入這座隨駕城的江湖人,運道不濟,若是與他們一般無二,是專門沖著隨駕城大禍臨頭、同時又有異寶出世而來,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難道不知道那件異寶,早已被銀屏國兩大仙家內定,旁人誰敢染指,如她和身邊這位同門師弟,除了完成師門密令之外,更多還是當做一場危機重重的歷練。
這場千真萬確的神仙打架,凡俗夫子,稍微摻和,一不小心擋了哪位大仙師的道路,就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女子思緒悠悠。
她自己已算銀屏國在內諸國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修士,可是比起那兩位,她自知相差甚遠,一位不過十五歲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更機緣不斷,一路修行順遂,更有重寶傍身,若非兩座頂尖門派是死敵,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
十數國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著他們兩位的成長和較勁。
他們之間的每一次相逢,都會是一樁令人津津樂道的美談。
她其實也會羨慕。
因為那位從一生下來就注定萬眾矚目的早慧少年,確實生得一副謫仙人皮囊,性情溫和,并且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會有如此讓女子見之忘俗的少年?
年輕男子一見師姐怔怔出神,便以為是憂愁接下來的行程,出言寬慰道:“師姐,若是沒有把握,我們找到那個孩子就走,無須理會這場避無可避的災殃,師父說過,我們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順形勢,隨駕城既然享了神靈庇佑的數百年之福,就該受這一場命中注定的天災大禍。”
女子點點頭,然后提醒道:“小心隔墻有耳。”
男子笑道:“若說城中魚龍混雜,奇人匯聚,我是信的,可要說這城門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們也不算什么小門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師,哪個不是熟面孔?難道那個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還是那戴斗笠的年輕游俠,其實是位江湖大宗師?”
女子微微變色,“忘了師門教誨了嗎,下山游歷,慎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囑,女子視線迅速瞥過那肩頭蹲猴的老人,和那個走到一輛牛車附近的年輕人,然后她內心一震,后者無事,依舊茫然無知自己師弟的冒犯言語,但是那位原本伸手在給肩頭小猴兒喂食的老人,轉頭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女子站起身,抱拳告罪。
老人卻不太領情,視線游移不定,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后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棄她的姿色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師弟卻差點氣炸了胸,這老不死的家伙竟敢如此辱人!他就要先前踏出一步,卻被師姐輕輕扯住袖子,對他搖了搖頭,“是我們失禮在先。”
年輕男人狠狠剮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將其面容牢牢記在心頭,進了隨駕城,到時候奪寶一事拉開序幕,各方勢力糾纏不清,必會大亂,一有機會,就要這老不死的家伙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其實將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結了仇的雙方,脾氣真是都不算好。
其實這銀屏國周邊十數國,是靈氣淡薄、不宜修行的貧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橫行,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說這里邊的練氣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歡趴在小池塘里邊窩里橫,外邊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點蠅頭小利,里邊的修士也樂得沒有過江龍來搗亂,關起門來作威作福,以兩大死對頭門派為首的兩位境界稀爛的金丹修士,各自領著一群小嘍啰打來打去,聽說對峙了好幾百年了。
不過宋蘭樵說得輕巧隨意,陳平安還是習慣謹慎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
山上修士,萬千術法稀奇古怪,一旦廝殺起來,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壞,都做不得準,五行相克,天時地利,運道轉換,陽謀陰謀,都是變數。
進了城,為了免得那賣炭漢子誤以為自己心懷不軌,陳平安就沒有一起跟著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那座城隍廟。
其實陳平安看得出來,那個漢子是一位純粹武夫,約莫是四境,在見到自己的身形后,漢子才故意呼吸渾濁、腳步輕浮起來,想必在銀屏國江湖上,一位底子還不錯的三境武夫,本該小有名氣才對,至于為何成了個鄉野樵夫賣炭人,拖家帶口掙辛苦錢,想必也會有他自己的故事。這些陳平安不會去探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在雙方分道揚鑣之后。
漢子牽著牛車,兩個孩子依舊無憂無慮,四處張望,漢子笑了笑,轉頭看了眼那個年輕游俠的遠去背影,自言自語道:“連我是個江湖人都沒看出來,那就該是二三境的后生了,唉,怎的就來趟這渾水了,那些個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龍一般的存在,隨便晃蕩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陳平安笑了笑。
那漢子是個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說北邊的那座靈寶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應該是想要讓自己早些離開隨駕城這座是非之地。
巧了,那耍猴老人與年輕負劍男女,都是一路,跟陳平安一樣都是先去的城隍廟。
陳平安便故意慢了腳步,與他們拉開距離,然后在半路一座字畫鋪子駐足,在鋪子里邊看了一炷香的字畫,沒買字畫,倒是花了幾兩銀子,買了幾本原本店鋪用來當添頭附贈的冊子,專門介紹銀屏國一帶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書籍版刻還算精良,只不過算不上什么善本,內容討喜而已。
收入竹箱后,離開鋪子,已經不見老人與男女的身影。
臨近城隍廟后,陳平安臉色有些凝重,香火裊裊,在城隍廟外的大街上,就能聞著那股香火獨有的氣味,但是走過的山水祠廟多了,就會知道,香火多寡濃淡,并不重要,而在精純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統祠廟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創建的淫祠也罷,都要看那香火精華有幾斤幾兩。在陳平安凝神望去之后,只見這座氣勢巍峨規模宏大的城隍廟,香火縈繞,像是被城隍爺用了秘法拘押起來,半點不泄露出去,這就屬于僭越之舉了,所有朝廷正統祠廟,山水神祇、城隍廟和文武廟在內,都要反哺一地山水,會剝離出一部分香火精華散入周邊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蒼生,庇護百姓,這才能夠形成一個循環,而不是像眼前這座城隍廟這樣,滴水不漏,悉數收入自家囊中。
陳平安輕輕嘆息,其實可以理解,這是廟中那尊金身神祇用來吊命的自救之舉,當下已經顧不得其它了,有些類似飲鴆止渴,長久以往,禍事只會不斷累積變大。
陳平安沒有
走入這座按律司職守護城池的城隍廟,先前那位賣炭漢子雖然說得不太真切,可到底是親自來過這里拜神祈愿且心誠的,所以對前后殿供奉的神仙老爺,陳平安大致聽了個明白,這座隨駕城城隍廟的規制,與其它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后殿和那座魁星樓,亦有按照本地鄉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財神殿、元辰殿等。不過陳平安還是與城隍廟外一座開香火鋪子的老掌柜,細細詢問了一番,老掌柜是個熱絡健談的,將城隍廟的淵源娓娓道來,原來前殿祭祀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將,是早年一個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勛人物,這位英靈的本廟金身,自然在別處,此地真正“監察福禍、巡視幽明、領治亡魂”的城隍爺,是后殿那位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銀屏國皇帝誥封的三品侯爺。
說到這份誥命的時候,老掌柜笑瞇瞇問道:“年輕人,是不是想不通為何只是個三品侯爺,這位文官老爺生前可是當了正二品尚書的。”
陳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與老掌柜問來著,有說法?”
若說這浩然天下眾多祠廟的規矩講究,陳平安其實早已門兒清了。只不過想要做到入鄉隨俗,到底怎么個隨法,自然是入鄉先問俗。
老掌柜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趕緊跟香火鋪子請了一筒香。
上道。
老掌柜哈哈大笑,這才開始說起里邊的那點門道,“年輕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曉得這官場,很正常,官場上的爵位與官品,是不太一樣的,更別提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爺們的品秩,又不一樣,怎么,聽迷糊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是有些復雜了。”
老掌柜開始顯擺起來自己的學識,搖頭晃腦道:“咱們這位城隍爺,早先在開國皇帝手上,其實才封了位四品伯爺,只是一直香火靈驗,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將咱們這位城隍爺追贈為三品侯爺,當時好大的排場,禮部的尚書老爺親自離京,那么大一個官,親自帶著圣旨到了咱們隨駕城,進城后,又挑了個黃道吉日,鋪子外邊這條街,瞧見沒,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隊衙役從頭到尾,都先灑水清洗了一遍,還不許外人旁觀,我是為了看這場熱鬧,前一夜就干脆睡在鋪子里邊了,這才得以見到了那位尚書老爺,嘖嘖,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遠遠看一眼,咱都覺得貴氣。”
老掌柜得意洋洋,“咱們這,別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邊那位自家城隍爺的待遇,已經相當于州城城隍爺了,除了京城城隍廟與陪都那座都城隍廟,誥命便再沒有更高的了。年輕人,所以你請了香,去廟里一定要多拜拜,多磕頭,雖說這城隍廟歷來是讀書人求文運更靈驗些,但是咱們城隍爺官位高,本事大,想來你只要心誠一些,也會庇護一二。”
陳平安又問了些城隍廟內的文武屬官,果然還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游神兩尊、和枷鎖將軍一位。這些輔佐城隍爺的屬官,又各有來歷,老掌柜無比熟稔,說得有門有道,只是當陳平安問起可曾親眼見過城隍爺顯靈現身,老掌柜便有些啞口無言,臉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咱們這些老百姓,哪里能夠見著城隍爺的真身,便是站在了眼前,也認不得才是。
陳平安笑道:“理應如此,老話都說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想必這些神靈更是如此。”
老掌柜臉色這才好轉。
銀屏國城隍爺的禮制,與寶瓶洲大體相同,但仍是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兩事上,便有差異。
但是銀屏國當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尋常,應該是察覺到了此處城隍爺的金身異樣,以至于不惜將一位郡城城隍越級敕封誥命。
陳平安離開香火鋪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廟。
寧睡墳冢,不睡破廟。
即是此理。
一旦世間山水靈氣轉換、很容易招來福禍顛倒的局面。
陳平安走向那座火神祠,城隍廟氣象尚未有崩散跡象,應該還可以維持一段時日。
火神祠那邊,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廟的那種亂象,此地更加香火清明平穩,聚散有序。
但是同樣沒有步入其中,他如今是能夠以拳意壓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是涉足祠廟之后,是否會惹來不必要的視線關注,陳平安沒有把握,如果不是這趟北俱蘆洲東南之行太過倉促,按照陳平安的原先打算,是走完了骸骨灘那座搖曳河水神廟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幾座大祠廟才對,親自勘驗一番。畢竟類似搖曳河祠廟,主人是跟披麻宗當鄰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門燒香,人家未必當回事,人家見與不見,說明不了什么,不過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沒有在祠廟現身,卻扮演了一番撐蒿船夫、想要好心點撥自己來著。
陳平安又在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鋪子逛蕩一次,詢問了一些那位神靈的根腳。
有一點與城隍廟那位老掌柜差不多,這位坐鎮城南的神靈,亦是從未在市井真正現身,事跡傳說,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爺更多一些,而且聽上去要比城隍爺更加親近百姓,多是一些賞善罰惡、嬉戲人間的志怪野史,而且歷史久遠了,只是代代相傳,才會在后人嘴上流轉,其中有一樁傳聞,是說這位火神祠老爺,曾經與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澇不斷的蒼筠湖“湖君”,有些過節,因為蒼筠湖轄境,有一位水仙祠廟的渠主夫人,曾經惹惱了火神祠老爺,雙方大打出手,那位大溪渠主不是敵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于最終結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過路劍仙,勸下了兩位神靈,才使得湖君沒有施展神通,水淹隨駕城。
陳平安想了想,便直接離開了隨駕城,直接揀選了一條山嶺小路,秘密去往那蒼筠湖轄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實不過相當于河婆的神祇果真還在,便可以旁敲側擊一番,看看能否從中知曉隨駕城的內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禍事,還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則看看再說。
夜幕中,陳平安沿著一條寬闊溪流來到一座祠廟旁,道路雜草叢生,人煙罕至,由此可見那位渠主夫人的香火凋零。
而這座祠廟其實距離市井小鎮不過數十里路而已。
不過陳平安先前在溪湖交匯處的一座山頭上,看到一伙人正手舉火把往祠廟那邊行去。
陳平安便一路尾隨,聽他們的言語交流,有些哭笑不得,這些吃飽了撐著的市井少年、青壯,竟是比拼各自的膽識高低來了,看看誰進了祠廟內,真敢去調戲那位渠主娘娘。這種事情,市井鄉野中其實倒也常見,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當年就有,如果有哪家孩子,誰敢在神仙墳睡上一宿,那可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了,杏花巷曾經有個同齡人,自稱他在神仙墳躺了一晚上,結果在老槐樹下,當他趾高氣揚提及此事,一下子獲得了旁邊許多同齡人的仰慕,“經此一役”,他成了個杏花巷一帶的孩子王,在那之后的歲月里,以欺負陳平安和宋集薪這對泥瓶巷鄰居為樂,當然更想著能夠在過家家的時候,讓那個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婦,只可惜被宋集薪大罵不已,稚圭則從來都是板著臉的模樣,眼神冷漠,跟著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鎮,那個同齡人則帶著跟屁蟲在后邊朝他們這對主仆丟泥塊。
事實上那一晚,陳平安剛好去那邊拜菩薩,遠遠瞧見了那個同齡人,不過是在神仙墳外邊晃了幾步路,就飛奔回家了。
今夜陳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愿意虧待自己,帶足了酒肉。當這些人進了那座不過兩進院落的水仙祠廟,匾額傾斜,廟內廢棄已久,破敗不堪,墻上爬滿了綠意濃濃的薜荔,陳平安就坐在廟外遠處一棵大樹上,視野開闊,陳平安將行山杖橫放在膝,雙手籠袖,舉目望去,靜觀其變。
陳平安取出干糧,摘下裝有寶鏡山深澗水的養劍葫,開始吃起了宵夜,這一路奔波飛掠,可不是什么閑庭信步。
小祠廟里邊,已經燃起好幾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葷話連篇。
供奉有一高兩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繪神像,只是歲月無情,漆彩剝落,居中正是渠主夫人,左右應該是隨奉侍女。
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位溪河渠主,身材修長,瓔珞垂珠,色尤姝麗。
陳平安掃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
這也是那些市井浪蕩子的幸運。
陳平安打算吃過了干糧,就去一趟蒼筠湖,只是這位湖君在岸上并無祠廟,有些頭疼。實在不行,還得露面現身,問一問那些色膽包天的家伙,附近是否還有什么水神祠廟。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開始煉化那幾口寶鏡山的深澗陰沉之水。
同時心神緩緩沉浸,以山上入門的內視之法,陰神內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書記載內容,很容易讓后世翻書人感到疑惑。
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馬,祀水神河伯。為何是白馬,書上就從無解釋。
至于那句水神不得見,以大魚大蛟為候。更是讓人費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廟金身,從來不算少見。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睛,瞬間收斂了所有氣機,寂然不動。
唯有視線望向遠處溪水入湖口,有一股牽動天地靈氣細微變化的漣漪波動,然后陳平安很快就看到那邊水色瀲滟,一前兩后三位女子,姍姍而來,為首女子,身穿彩衣,衣帶飄搖,水霧朦朧,身后兩位侍女也是水仙祠廟中的模樣,只不過姿色其實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渠主夫人,其實姿色遠遠不如神像所繪,不知當年為祠廟渠主神像開臉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時,心中作何想。
再轉移視線,陳平安開始有些佩服廟中那撥家伙的膽識了,其中一位少年,爬上了神臺,抱住那尊渠主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葷話不斷,引來哄堂大笑,怪叫聲、喝彩聲不斷。
年少時,大抵如此,總覺得不守規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
還有那年少時,遇見了其實心中喜歡的少女,欺負她一下,被她罵幾句,白眼幾次,便算是相互喜歡了。
那三位從蒼筠湖而來的女子,臨近祠廟后,便施展了障眼法,變成了一位白發老嫗和兩位妙齡少女。
老嫗嘴角冷笑不已,進了祠廟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少年、青壯男子見著了這鶴發雞皮的老嫗,和身后兩位水靈如青蔥少女,頓時傻眼了。
一時間祠廟內鴉雀無聲,唯有火堆枯枝偶爾開裂的聲響。
尤其是那個雙手抱住渠主神像脖頸、雙腿纏繞腰間的少年,轉過頭來,不知所措。
其中一位少年用手肘輕輕撞了下身邊青壯男子,顫聲道:“不會真是水神娘娘問罪來了吧?”
那男子搖搖頭,從錯愕變成了驚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里像了,就是個走夜路的老嬤嬤,帶著倆孫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們不認識的,咱們艷福不淺啊。”
那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漬,由于知曉這男子的脾氣秉性,真怕他喝酒上頭,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勸說道:“哥,咱們可別沖動,鬧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那青壯男子嗤笑道:“鬧大了?鬧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飯,剛好娶進門當媳婦。你們都別跟我搶,那倆丫頭片子,我瞧著都挺中意,不過我厚道,只要左邊那個,右邊的,你們自個兒慢慢商量。”
老嫗佯裝慌張,就要帶著兩位少女離去,已經給那男子帶人圍住。
那個膽子最大跳上神臺的少年,已經從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雙手叉腰,看著門口那邊的光景,嬉皮笑臉道:“果然那挎刀的外鄉人說得沒錯,我如今桃花運旺,劉三,你一個歸你,一個歸我!”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
望向廟內一根橫梁上。
坐起一人,是個粗眉壯漢,腰間掛刀,雙腿掛下,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扯去身上一張黃紙符箓,被撕下后,符箓砰然燃燒殆盡。
老嫗神色大驚。
那漢子笑道:“不用點法子,釣不起魚兒。”
漢子舒展筋骨,同時一揮袖子,一股靈氣如靈蛇游走四方墻壁,然后打了個響指,祠廟內外墻壁之上,頓時浮現出一道道金光符箓,符圖則如飛鳥。
他那撥市井蠢貨動身之前,就率先潛入這座水仙祠廟,畫符之后,又用了獨門符箓和秘術,如同龜息隱匿之術,這才能夠蒙蔽自身氣機,不然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嚇跑了。至于那些拘押符箓,更是師門賴以成名的好手段,名為雪泥符,又名飛鳥篆,符成之后,最是隱蔽,不易察覺,真正如那飛鴻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不過除了這門符箓絕學之外,自家師門到底是一座響當當的兵家門派,而且精于刺殺,又與尋常兵家勢力不太一樣,故而同門師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將相公卿的貼身扈從,雖然在這十數國版圖上,師門算不得最頂尖的仙家勢力,可仍是沒人膽敢小覷。只不過他性子野,受不得約束,數十年間,獨獨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跡,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沒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里泥鰍、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俠,生殺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那些個所謂的女俠,更是別有滋味。
漢子此刻看著那老嫗和兩位少女,已經視為囊中之物。
老嫗緩緩問道:“不知這位仙師,為何處心積慮誘我出湖?還在我家中如此作為,這不太好吧?”
漢子伸手一抓,從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丟出,嫌棄道:“這幫小兔崽子,買的什么玩意兒,一股子尿騷味,喝這種酒水,難怪腦子拎不清。”
漢子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嫗,“我師弟與你家蒼筠湖湖君,不太對付,剛好這次我奉師命要走一遭隨駕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龍宮,不好找,知道你這娘們,從來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怨婦,當年我那傻師弟與蒼筠湖的恩怨,歸根結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趕來,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還真不怵他半點。不都說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臠嘛,回頭我玩死了你,再將你尸體丟在蒼筠湖邊,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嫗臉色慘白。
兩位侍女更是凄凄慘慘戚戚的可憐模樣,渠主夫人還能維持障眼法,她們已經靈氣渙散,隱隱約約顯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蕩子更是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尤其是那個站在神臺上的輕佻少年,已經需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癱軟。
陳平安雖然不知那漢子是如何隱蔽氣機如此之妙,但是有件事很明顯了,祠廟三方,都沒什么好人。
那個唯一還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還算剩下些良心,不過這會兒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老嫗干脆撤了障眼法,擠出笑容,“這位大仙師,應該是來自金鐸國鬼斧宮吧?”
那漢子愣了一下,開始破口大罵:“他娘的就你這模樣,也能讓我那師弟春風一度之后,便心心念念這么多年?我早年帶他走過一趟
江湖,幫他散心解悶,也算嘗過好些權貴婦人和貌美女俠的味道了,可師弟始終都覺得無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遠處樹枝上,始終雙手籠袖的陳平安瞇起眼。
廟門口那渠主夫人臉色難看,仍是語氣諂媚道:“當年我與仙師的師弟,情投意合,不止是想要做那露水鴛鴦,而是鐵了心要做一對不合規矩的神人道侶,只是被藻溪渠主那個賤婢陷害,將此事偷偷稟報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勸湖君,他仍是執意要出手傷人,才有了那么一樁誤會,仙師大人明鑒啊。”
渠主夫人見那橫梁上的漢子,已經開始按住刀柄,一手抓住一位侍女,往前一拽,嬌媚笑道:“仙師大人,我這兩位婢女生得還算俊俏,便贈予仙師大人當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憐惜一二,來年厭煩之后,能夠將她們送回蒼筠湖。”
漢子問道:“那你呢?”
渠主夫人笑道:“若是仙師大人瞧得上眼,不嫌棄奴婢這蒲柳之姿,一并侍寢又何妨?”
漢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兩下,“這些個腌臜貨,你如何處置?”
渠主夫人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該死,礙了仙師大人的眼,更是萬死。我這就將這些家伙清理干凈?奴婢袖中珍藏有一盞瀲滟杯,以蒼筠湖水運精華做酒水,剛好借此機會,請君寬飲開懷,我親自為仙師大人倒酒,這兩位侍女是生前是那宮廷舞姬出身,她們寬衣解帶之后,起舞助興。”
漢子依舊笑意玩味,默不作聲。
這愈發讓那位渠主夫人心中打鼓。
剎那之間。
漢子毫無征兆地一刀劈斬而出。
渠主夫人嚇得一縮頭,但是所幸那道刀光卻不是取她頭顱,而是去往祠廟之外。
渠主夫人花容失色,轉頭望去。
只見一棵大樹那邊,被刀光映照之下,樹枝之上,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微微抬頭,一手猶然縮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與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氣撞在一起,襯托得那個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漢子心中驚訝,臉色不變,從坐姿變成蹲在橫梁上,手中持刀,刀鋒雪亮,嘖嘖稱奇道:“呦,好俊的手法,罡氣精純,凝練圓滿,銀屏國什么時候冒出你這么個年紀輕輕的武學大宗師了?我可是與銀屏國江湖第一人打過交道的,卯足勁,倒也擋得住這一刀,卻絕對無法如此輕松。”
陳平安輕輕收起手掌,最后一點刀光散盡,問道:“你先前貼身的符箓,以及墻上所畫符箓,是師門秘傳?只有你們鬼斧宮修士會用?”
漢子笑道:“借下了與你打招呼的輕飄飄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裝大爺?”
漢子從橫梁上飄落在地,當他大踏步走向廟門口,渠主夫人和兩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開的市井男子,都趕緊避讓更遠。
漢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報上名號!若是與我們鬼斧宮相熟的山頭,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艷遇,見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當個古道熱腸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俠仗義,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少年青壯只覺得這仙師說得嚇人肝膽。
但是那位渠主夫人卻很是意外,姓杜的這番言語,其實說得大有玄機,談不上示弱,可絕對稱不上氣焰跋扈。
接下來,更讓這位渠主夫人倍感震驚。
那個年輕游俠一閃而逝,站在了祠廟敞開大門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輕輕擰轉,臉色猙獰道:“是分個勝負高低,還是直接分生死?!”
結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沒打死我,已經快嚇死我了。”
渠主夫人真是沒膽子笑出聲,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
驟然間,渠主夫人心思急轉,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宮杜俞!你是那對金鐸國山上大道侶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還挺識趣,這個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門外那人又說道:“多大的道侶?兩位上五境修士?”
渠主夫人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顯赫身份,對方依舊半點不怕,看來今夜最不濟也是驅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兩敗俱傷,那是最好,若是橫空出世的愣頭青贏了,更是好上加好,對付一個無冤無仇的游俠,總歸好商量,總好過應付杜俞這個沖著自己來的兇神惡煞。哪怕杜俞將那個中看不中用的年輕游俠剁成一灘肉泥,也該念自己方才的那點情分才對。畢竟杜俞瞧著不像是要與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宮修士的臭脾氣,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隨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開符陣,進得來這廟,大爺我便讓你一招。”
一瞬間,祠廟墻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搖。
然后只見那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神出鬼沒一般,已經出現在了杜俞身側,一臂掃在后者脖頸之上,打得杜俞整個人氣府激蕩、當場昏死過去,然后重重砸在祠廟內的神臺上,不但將那尊渠主夫人的神像直接砸成兩截,杜俞還身陷墻壁之中,至于那把刀,摔落在地,鏗鏘作響。
地上刀光如水,應該是一把不錯的刀。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這一手稍作變化的鐵騎鑿陣式,配合破陣入廟之后的一張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這個揚言要讓自己一招的家伙,應該就要當個不孝子,讓那對鬼斧宮大道侶白發人送黑發人了,當然,山上修士,百歲乃至千年高齡依舊童顏常駐,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陳平安想要回頭跟那人“虛心請教”兩種獨門符箓。
至于那些一個個魂飛魄散的市井少年青壯,剛好被拳罡激蕩而出的氣機漣漪瞬間震暈過去。
至于那個神臺上的輕佻少年,被倒飛出去的杜俞一腳勾連,也給打暈過去,相較于院中男子,那少年下場要更加凄慘。
一切都算計得絲毫不差。
卻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個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裝死不會啊?”
少年趕緊后仰倒地,腦袋一歪,還不忘翻白眼,伸出舌頭。
陳平安笑問道:“渠主夫人,打壞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語之際,一揮袖子,將其中一位青壯漢子如同掃帚,掃去墻壁,人與墻轟然相撞,還有一陣輕微的骨頭粉碎聲響。
那位坐鎮一方溪河水運的渠主,只覺得自己的一身骨頭都要酥碎了。
渠主夫人連忙顫聲道:“不打緊不打緊,仙師高興就好,莫說是斷成兩截,打得稀碎都無妨。”
陳平安問道:“隨駕城那邊,到底怎么回事?”
渠主夫人微微彎腰,雙手捧起一盞寶光流轉的仙家器物,“仙師可以一邊飲酒,容奴婢慢慢道來。”
陳平安笑道:“你這一套,在那姓杜的那邊都不吃香,你覺得管用嗎?再說了,他那師弟,為何對你念念不忘,渠主夫人你心里就沒點數?你真要找死,也該換一種聰明點的法子吧。當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騙?”
渠主夫人趕緊收起那只酒盞,但是頭頂天靈蓋處涌起一陣寒意,然后就是痛徹心扉,她整個人給一巴掌拍得雙膝沒入地底。
神魂晃蕩,如置身于油鍋當中,渠主夫人忍著劇痛,牙齒打架,顫音更重,道:“仙師開恩,仙師開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陳平安擺擺手,“我不是這姓杜的,跟你和蒼筠湖沒什么過節,只是路過。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讓我一招,我是不樂意進來的。一五一十,說說你知道的隨駕城內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的,但是你知道了又假裝不知道,那我可就要與渠主夫人,好好合計合計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盞瀲滟杯,其實是件用來承載類似迷魂湯、桃花運的本命物吧?”
那位渠主夫人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家伙,分明比那杜俞難纏百倍啊!
渠主夫人戰戰兢兢,將那鄰居隨駕城的禍事一一道來。
陳平安一邊聽她的講述,眼角余光一邊悄然留意兩位侍女的神色。
那座隨駕城的城隍爺,果真是即將金身崩壞,行至香火大道的盡頭了,所謂窮途末路,不過如此。但是像那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爺也不例外,用盡了法子,先是疏通關系,耗盡積蓄,跟朝廷討要了一封逾越禮制的誥命,可是效果依舊不好,這源于一樁當時無人太過在意、卻影響深遠的陳年舊事,百年之前,隨駕城發生過一樁一戶書香門第滿門橫死的冤案,最后在朝廷官員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事實真相則遠非如此,當時城隍廟上下官吏,一樣不知后果如此嚴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蒼筠湖與隨駕城是近鄰,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曉諸多內幕,那個書香門第,數代人行善積德
,家族祠堂匾額內,都快要孕育出一位香火小人了,卻一夜之間,慘遭橫禍,雞犬不留。城隍爺雷霆震怒,開始命諸司胥吏糾察此事,不曾想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城隍廟自己頭上,原來城隍廟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作為城隍爺的第一輔吏,與那位職責類似一縣縣尉輔官的枷鎖將軍,相互勾結,一個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誘惑欺凌那個家族的女子,而枷鎖將軍則相中了那位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希冀著拿去賄賂一位仙家修士,試圖去往州城城隍閣任職,高升為一人之下諸司之上的武判官,那位枷鎖將軍便要挾陰陽司主官,兩位本該幫助一郡風調雨順、陰陽有序的城隍廟大員,合伙請了一伙流竄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書香門第,陰陽司主官則早早私藏了兩位美婦,金屋藏嬌于郡城外的鄉野僻靜宅邸中。
若僅是如此,城隍爺哪怕稍稍徇私,輕判了兩位輔官,也不至于淪落今天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長沽名釣譽的城隍爺,明面上讓諸司鬼吏幫著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斬殺,不留一個活口,然后暗中放過了陰陽司主官,打殺了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鎖將軍,至于那兩位婦人自然難逃一死,但是不曾想那書香門第有一個孩子,剛好與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夾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護主,故意死在了夾壁附近,以自己尸體遮掩了入口,而那個孩子最終得以僥幸逃出隨駕城,十數年后,在一個世交前輩的幫助下,得以更換姓名戶籍,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順遂,成為一郡父母官,開始著手翻案,順藤摸瓜,就給他查到了城隍廟那邊,然后自然又是一樁慘案,只是相比當年的人盡皆知,這一次,從頭到尾,悄無聲息,朝廷那邊得知的消息,無非是一位盡忠職守的郡守病死任上。
那位本該前途似錦的讀書人,一生未曾娶妻,身邊也無書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覺到城中兇險,在悄悄寄出一道寄往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當時就已經視死如歸,最終在那一天,他去了淪為荒廢鬼宅多年的府邸那邊,在夜幕中,那人脫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頭,然后……便死了。
事實上,從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廟諸司鬼吏就已經圍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親自當起了“門神”,衙署之內,更是有文武判官隱匿在此人身邊,虎視眈眈。
所以那晚深夜,此人從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別說是路上行人,就連更夫都沒有一個。
隨駕城的城隍爺在斬草除根后,三年之后,就發現自己的金身開始出現一道裂縫。
積攢下來的那些陰德,竟是都無法彌補這條裂縫,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越來越蔓延金身。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隨駕城異象。
陳平安一直安靜聽著,然后那位渠主夫人略帶幸災樂禍的語氣,為隨駕城城隍廟來了一句蓋棺定論,“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它們這些城隍廟最熟稔不過的措辭,真是好笑,隨駕城那城隍廟內,還擺著一只石刻大算盤,用來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陳平安終于開口問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是給城隍廟攔截下了?”
渠主夫人搖頭道:“回稟仙師,按照我家湖君的說法,那太守行事頗為縝密,確實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對,只是不知為何,泥牛入海一般,這么多年下來,朝廷渾然不知此事,倒是那個收信之人,官場順遂,當年都做到了刑部尚書,后來更是家門昌盛,子孫科舉文運都極好,光是進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陳平安又問道:“連同這個姓杜的,那么多修道之人一起趕赴隨駕城,又是為何?難不成那位隨駕城城隍爺,如此光風霽月,交了這么多的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廟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渠主夫人降低嗓音,仰頭說道:“隨駕城風水頗為奇怪,在城隍廟出現動蕩之后,似乎便留不住一件異寶了,每逢月圓、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會有一道寶光,從一處牢獄當中,氣沖斗牛,這么多年來,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異寶的根腳,只是有堪輿高人推測,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氣運孕育了數千年的天材地寶,隨著隨駕城的怨氣煞氣太重,縈繞不去,便不愿再待在隨駕城,才有了重寶現世的兆頭。”
陳平安再瞇眼而問,“我不過是隨便問了你渠主夫人一番,就知道了這么多駭人聽聞的真相,然后那么多能人異士,又經過這么多年了,一個個騰云駕霧飛來飛去,在那座隨駕城來來回回,說不得還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沒一位神仙老爺,嘗試為那戶人家翻案?”
渠主夫人這一次的發愣,是油然而生,并非作偽,然后喃喃道:“翻案做什么?與城隍廟交惡,豈不是更得不著那件異寶了?”
陳平安摘下斗笠,抬頭望向夜空,撓了撓頭,“這樣啊,倒是一個很有道理的說法。”
祠廟神臺后墻壁那邊,有些聲響。
渠主夫人只覺得一陣清風撲面,猛然轉頭望去。
神臺被那人一撞對半而開,塵土飛揚,已經偷偷清醒過來、想要有所動作的鬼斧宮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單手抓住脖頸,狠狠砸入地面。
當那人起身后,杜俞已經氣機斷絕,死的不能再死了。
渠主夫人然后在那一刻,身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體冰涼,如墜冰窟。
那人,側身轉過頭來,望向她。
他面無表情。
眼神如古井幽幽,仿佛水深處,正有蛟龍搖曳,欲攀援井壁而上,探出頭顱來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間。
渠主夫人想要后退一步,躲得更遠一些,只是雙腳深陷地底,只好身體后仰,似乎只有這樣,才不至于直接被嚇死。
只是不知為何,下一刻,那人便驀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紅塵,不沾因果嘛,天經地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