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試探性問道:“阮姑娘?”
魏檗微笑點頭。
陳平安問道:“這也需要你來提醒?以阮姑娘的脾氣,只要登山了,肯定要來竹樓這邊。”
魏檗一臉好心被當作驢肝肺的受傷表情。
陳平安氣笑道:“我不過是與阮姑娘見一面,雖是夜晚,可眾目睽睽之下,你們又沒有什么熱鬧可看,你這位北岳正神,已經空閑到這個份上了嗎?”
魏檗一身正氣凜然,指了指山門,再點了點陳平安,“如今我北岳轄境,分出了內院外院,內院里邊最大的兩個地主碰頭,我能不上點心?”
陳平安不再理會魏檗,起身去迎接阮秀。
既然知道了她登山拜訪,身為落魄山的山主,還是要拿出些待客的禮數。
魏檗沒有隨行,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真沒有點什么?這家伙瞧著很光風霽月啊。”
一聽說是那位對自己特別和氣溫婉的青衣姐姐造訪,裴錢比誰都開心,蹦跳起來,腳底抹油,飛奔而走,結果一頭撞入一道漣漪陣陣的山霧水簾當中,一個踉蹌,發現自己又站在了石桌旁邊,裴錢左看右看,發現四周泛起一些微妙的漣漪,倏忽變化不定,此起彼伏,她惱火道:“魏先生,你一個山岳神靈,用鬼打墻這種卑劣的小把戲,不害臊嗎?”
魏檗無奈道:“你摻和什么?打個比方,你師父困了,想要睡覺,你提個大燈籠在屋子里邊逛蕩,合適嗎?”
裴錢雙臂環胸,伸出兩根手指揉著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后,認真問道:“還沒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就睡覺,不太合適吧?我可聽說了,阮師傅如今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使,所以不太喜歡我師父跟阮姐姐在一起。不然魏先生你陪著我去逛一逛龍泉劍宗,拉著阮師傅嘮嘮嗑?明兒天一亮,生米煮成熟飯,不是二師娘也是二師娘了,嘿嘿嘿,師娘與錢,真是越多越好……”
這些當然是裴錢的玩笑話,反正師父不在,魏檗又不是愛告刁狀的那種無聊家伙,所以裴錢言行無忌,隨心所欲。
不過裴錢在龍泉郡,最喜歡阮秀,是真心的,裴錢是發自肺腑親近阮秀,不單單是看過了崔東山那幅光陰長河畫卷而已,裴錢到了落魄山后,第一眼見到那位扎長馬尾的青衣姐姐,就心生歡喜。而當裴錢看著阮秀,就像看到一幅無比“溫暖”的畫卷,不是崔東山那種讓人骨頭冒寒氣的場景,而是煮海烹湖,天地沸騰,火漿漫天,鮮紅一片。
有位女子高坐王座,單手托腮,俯瞰大地,那個面容模糊的阮秀姐姐,另外一只手中,握著一輪好似被她從天幕穹頂摘下的圓日,被她輕輕擰轉,仿佛已是世間最濃稠的火源精華,綻放出無數條光線,照耀四方。
只是這個秘密,裴錢連粉裙女童都沒有告訴,只愿意以后與師父單獨相處的時候,跟他講一講。
魏檗頭疼。
好在崔姓老人已經走出竹樓,裴錢立即坐回石凳,轉頭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瓜子,后者趕緊掏出一把,遞給自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她們倆關系好著呢。
裴錢低頭嗑著瓜子,對那個光腳老爺子,她還是有些怕,尤其是聽過粉裙女童提及當年師父的練拳經歷,裴錢差點沒做噩夢,所以她寧肯成天在外邊晃蕩,就怕老爺子一眼看穿她是那千年難遇的練武奇才。
老人對裴錢和粉裙女童說道:“還不回去睡覺?”
裴錢只得拉著粉裙女童一起離開,竹樓不遠處,建造了幾座不大的府邸,裴錢跟粉裙女童住在一個院子里頭,當鄰居。
老人望向山門那邊,冷笑道:“敢背著一把見我,說明心性還沒有變太多。”
魏檗笑問道:“若是陳平安不敢背劍登樓,畏畏縮縮,崔先生是不是就要糟心了?”
老人哈哈大笑,“糟心?不過是多喂幾次拳的事情,就能變回當年那個小崽子,天底下哪有拳頭講不通的道理,道理只分兩種,我一拳就能講明白的,此外不過是兩拳才能讓人開竅的。”
魏檗苦笑道:“崔先生可是世族出身。”
“曾是崔氏家主又如何?我讀書讀成書院圣人了嗎?自己讀書不濟事,那么教出了圣人子孫嗎?”
老人自嘲道:“所以我既清楚讀書人的處事不易,更知道讀書人的劣根。”
魏檗不再言語。
這位寶瓶洲當下最引人矚目的山岳神祇,站在崖畔,玉樹臨風,白衣大袖,飄飄乎出塵。宛如一株玉白靈芝高崖生。
老人問道:“阮邛為何臨時改變主意,不收下牛角山包袱齋遺留下來的那座仙家渡口?為何將這等天大便宜轉手讓給你和陳平安?”
魏檗說道:“還以為崔先生不會在意這些紅塵俗事。”
老人扯了扯嘴角,“朱斂這潑皮無賴,跟那幾個孩子在這里下五子棋的時候,故意碎碎念叨,也不嫌煩,我好幾次差點沒忍住,將他一拳打落山崖。”
對于朱斂,魏檗與之相談甚歡,相見恨晚。
朱斂厲害到了什么程度?厲害到了讓魏檗都要由衷認為早認識朱斂幾年,他魏檗就可以早幾年解開心結,就不會最后一次在棋墩山的小道上,與她擦肩而過,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而是應該早早離開棋墩山,去找到她,即便命里注定,雙方生生世世無法在一起,可既然他作為山水神祇,長壽如仙人長生,也該每一生一世,更近一些,看著她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而不是躲在棋墩山長吁短嘆,年復一年。
至于朱斂為何不愿與崔老先生學拳,魏檗從不過問。
當下魏檗解釋道:“關于買山一事,我私底下與阮圣人,有過兩場開誠布公的談話。一方面阮圣人租借了陳平安那幾座山頭數百年,當時自然是互利互惠,陳平安只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便不會風頭太盛,免去許多來自大驪京城和別處修士的眼紅視線,阮圣人也能壯大山門版圖,可是后來陳平安迅猛崛起,已經自保無憂,阮圣人便有些過意不去,覺得當年那樁原本出于好心的契約,是陳平安吃虧了,所以才愿意收了渡口又轉手,如此一來,加上我從中斡旋,大驪朝廷,牛角山包袱齋,陳平安,三方都有臺階下。”
魏檗笑道:“畢竟大驪朝廷,還是比較樂意見到我與阮圣人,關系融洽些。”
老人笑容玩味,“至于另一個方面,還是阮邛不希望跟陳平安有太多人情往來的牽扯,買賣做得越公道,陳平安就越沒臉皮拐騙他閨女了。”
魏檗對此不予置評。
這都快成了阮邛的心病。
魏檗和老人一起望向山腳一處,相視一笑。
坐鎮一方的圣人,淪落至此,也不多見。
魏檗說道:“我去為阮圣人寬寬心。”
老人點點頭,“若說市井人家,為人父母,如此勞心,也就罷了,這個風雪廟打鐵匠,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魏檗一閃而逝。
在大驪北岳地界,魏檗就是山水之主。
甚至比起圣人阮邛還要更加名正言順。
即便將來其余大驪四岳確定,魏檗仍是那會兒整座寶瓶洲五岳神祇中最疆土廣袤的一位,由于寶瓶洲地理形勢,是南北長、東西窄,這就意味著東岳西岳,相較于北岳南岳,會有先天劣勢,而大驪根本,還在北方,如今京城,是宋氏龍興之地,祖宗家業都在北部,這就使得北岳又要稍稍高出南岳一頭,因此哪怕一洲大局底定,大驪宋氏未來遷都南移,多半不會一口氣遷徙到中部彩衣國梳水國以南,因為那兒還有一座觀湖書院,大驪宋氏不至于自斷一氣,割裂南北。
故而當大驪鐵騎的馬蹄,踩踏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唯一可以與魏檗掰腕子的山岳神祇,就只有中岳了。
落魄山的半山腰。
陳平安與阮秀相逢。
阮秀看著那個停步招手的年輕人,她眨了眨眼眸,快步向前,然后兩人并肩登山。
沒有什么朋友間久而未見后的些許生疏,水到渠成。
陳平安笑道:“你那晚在書簡湖芙蓉山的出手,我其實在青峽島遠遠瞧見了,氣勢很足。”
阮秀微微羞赧,輕聲道:“下山歷練,跟一幫大驪粘桿郎同行南下,后來見著了一個自稱是你學生的崔東山,又一起跑了趟梅釉國。”
陳平安點頭道:“后來我和朋友一起游歷梅釉國,我還見過你們追殺朱熒劍修的戰場,就在春花江那邊。”
阮秀沒有說話。
什么春花江,全然沒印象。
她從來不去記這些,哪怕這趟南下,離開仙家渡船后,乘坐馬車穿過那座石毫國,算是見過不少的人和事,她一樣沒記住什么,在芙蓉山她擅作主張,駕馭火龍,宰掉了那個武運鼎盛的少年,作為補償,她在北歸途中,先后為大驪粘桿郎重新找出的三位候選,不也與他們關系挺好,到頭來卻連那三個孩子的名字都沒記住。倒是記住了綠桐城的好些特色美食小吃。
阮秀突然說道:“北邊不遠處,我爹剛買下一座金穰山,離著落魄山和灰蒙山不遠,我爹打算在那邊打造一座新劍爐,山頭上連夜趕工,我今夜就去那邊逛了逛,然后看到了你們這邊云海給人打散的異象,有些擔心裴錢,就來看看。”
陳平安忍著笑。
卻也沒說什么。
別人不知道崔姓老人的武道深淺,神祇魏檗和圣人阮邛,肯定是除了藥鋪楊老頭之外,最知根知底的。
阮邛知道了,往往就意味著阮秀也會知道。
阮秀自己也笑了起來,說謊話,確實不是她所擅長,別別扭扭,爹就從來沒有被騙過,喜歡次次當面揭穿,身邊這個人,就不會說破。
陳平安沒有去往竹樓那邊。
而是帶著阮秀一路登頂。
陳平安作為落魄山的主人,說來奇怪,竟然還從未去過山巔的那座山神廟。
兩人言語,都是些閑聊,雞毛蒜皮。
例如神仙墳那邊的修繕成果,騎龍巷兩間鋪子的生意,當年陳平安要她照看的一窩雞,還有那條土狗。
臨近山神廟。
陳平安剛要說話。
阮秀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遠處,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神色安靜,兩人所在的臺階在月輝映照下,道路兩旁又有古木相依,石階之上,月色如溪澗流水斜坡而瀉,水中又有藻荇交橫,松柏影也,這一幕景象,置身其中,如夢如幻。
陳平安坦然道:“好像怎么說都是錯,可不說更錯,最好是我自作多情了。男人被女子喜歡,沒有誰會不高興,這是人之常情,即便很多男人有了喜歡的姑娘,也故意與其她的好姑娘牽扯不清,我也不好說這些男人就是錯了,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以此為樂,甚至覺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這不是我陳平安的人之常情,真那么做了,對不起寧姚,也對不起阮姑娘你。不過如果是我誤會了阮姑娘,是我多心了,那是最好。可是哪怕被阮姑娘你生氣,以后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我今天還是要把話說清楚,阮姑娘你這些年幫了我很多少忙,我都放在心頭,說句不吹牛的話,哪怕是當著寧姚的面,我還是會告訴她,阮姑娘的那些善意,有些感恩,做人不能忘本,再過十年百年,只要是不該忘的,就不能忘記,是能還就要還的。我當然喜歡阮姑娘,可那不是男女情愛,若是反過來,當年我的某些言行舉止,仍是害得阮姑娘誤會了,錯不在你,在我陳平安,如果這樣,怎么辦呢……”
這番言語,如那溪澗中的石子,沒有半點鋒芒,可到底是一塊生硬的石子,不是那交錯飄蕩的藻荇,更不是水中嬉戲的游魚。
阮秀看著那個有些傷心也有些愧疚的年輕男人,她也有些傷心。
怎么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鄉,又要傷心呢?何況還是因為她。
至于什么喜歡情愛之類的,阮秀其實沒有他想象中那么糾結,至于對錯什么,更是想也不想。
我喜歡你,老天爺也管不著攔不住。
我不喜歡你,你是老天爺也沒用。
多簡單的事情。
這個很懶的姑娘,甚至覺得自己如果真的喜不喜歡誰,跟那個人都關系不大。
但是阮秀沒有將這些心里話,告訴陳平安。
大道不爭于朝夕。
阮秀安安靜靜坐在那里,問道:“如果你當年是先見到我,而不是寧姑娘,會怎么樣啊?”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任何猶豫,“阮姑娘可以這么問,我卻不可以作此想,所以不會有答案的。”
阮秀雙手托著腮幫,眺望遠方,喃喃道:“在這種事情上,你跟我爹一樣唉。我爹犟得很,一直不去尋找我娘親的轉世投胎,說即便辛苦尋見了,也已經不是我真正的娘親了,何況也不是誰都可以恢復前世記憶的,所以見不如不見,不然對不住始終活在他心里的她,也耽誤了身邊的女子。”
涉及阮師傅,陳平安就不說話了。
阮秀轉頭笑道:“這次返回家鄉,沒有帶禮物嗎?”
陳平安尷尬道:“哪敢帶禮物啊,如果沒有把話說清楚,不是會更誤會嗎?”
陳平安隨即釋然笑道:“不過以后就可以給阮姑娘你帶禮物了。”
阮秀歪著腦袋,笑瞇起一雙水潤眸子,問道:“怎么就把話說清楚啦?”
陳平安一臉呆滯。
趕緊從頭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照理說,阮姑娘不喜歡自己的話,以及萬一真有一點點喜歡自己,他都算是把話說明白了的。
阮秀笑道:“行了,不就是你不是那種喜歡我,又怕我是那種喜歡你,然后你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怕說直白了,讓我難為情,雪上加霜,以后連朋友都做不成,對吧?放心吧,我沒事,這個不騙你。我的喜歡,也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以后你就會明白了,或者問問你那弟子崔東山,總之,不耽誤我們還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阮姑娘說得有點繞,但好像比他說得是要更加透徹些。
阮秀說道:“寧姑娘也喜歡你嗎?”
陳平安笑道:“喜歡的。”
阮秀嗯了一聲,“陳平安,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為什么不多為自己想想呢?”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阮秀拍了拍膝蓋,站起身,“行吧,就這樣,突然覺得有點餓了,回家吃宵夜去。”
陳平安跟著起身,問道:“不然去我竹樓那邊,我有做宵夜的所有家當,咫尺物里邊擱放著不少食材,魚干筍干,火腿咸肉,都有,還有許多野菜,都是現成的,燉一鍋,滋味應該不錯,花不了多少功夫。”
阮秀微笑道:“我爹還在山腳等著呢,我怕他忍不住把你燉了當宵夜。”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
阮秀走下臺階,轉頭笑道:“別送了啊。”
陳平安說道:“也要下山,就送到岔路口那邊好了。”
兩人一起緩緩下山。
阮秀神色自若,如神人夜游林野。
然后兩人分道而行,阮秀繼續步行下山,陳平安走在去往竹樓的道路上。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句刻在竹簡上的美好言語。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落魄山外。
魏檗站在阮邛身邊。
漢子坐在一塊巨石上。
魏檗笑道:“阮先生,真不要看看落魄山那邊?若是我在場,不合適,我可以離開的,保證山上山外,我都不見不聞。”
阮邛喝著酒,搖頭道:“我還沒有那么下作,信不過陳平安,難道信不過自己閨女?”
魏檗無言以對。
你阮邛真要信得過,還偷偷摸摸跑這趟作甚?
阮邛喝著酒。
魏檗就站在一旁陪著。
阮邛問道:“魏檗,你覺得大驪以后誰來當皇帝?”
魏檗不怕有人旁聽,在北岳地界,誰敢這么做,那就是嫌命長。
至于楊家藥鋪那位老前輩,是不會在意這種事情的。
魏檗想了想,說道:“暫時看來,宋和與宋集薪都有可能,當然是宋和可能性更大,朝野上下,根基深厚,更能服眾,至于宋集薪,也就禮部有些狗急跳墻了,偷偷往他身上押注了點,但是不管如何,這些都不重要,說來說去,也就是只看兩個的決定,那位娘娘說話都沒用。我覺得宋長鏡和崔瀺,最后都會出人意料的選擇。”
阮邛說道:“大驪皇帝走得有點巧了。”
魏檗微笑不語。
阮邛是大驪頭等供奉,還是誰都要討好的寶瓶洲第一鑄劍師,好友遍及一洲,“娘家”又是風雪廟,雙方關系可一直沒斷,藕斷絲連,欲語還休的,沒誰覺得阮邛就與風雪廟關系破裂了,不然那塊斬龍臺石崖,就不會有風雪廟劍仙的身影,而只會是他阮邛干脆舍棄了風雪廟,直接與真武山對半分。
他魏檗卻是大驪宋氏敕封的山水正神,有些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語,還是少說為妙。
說一說兩位皇子,無所謂,聊一聊藩王和國師,也還好,可魏檗這個北岳山神之位,是大驪先帝當年親手鈐印,魏檗要念這份情,所以關于宋正醇的生死一事,無論是阮邛提起,還是那條黃庭國老蛟聊到,魏檗一直緘默。
遠處,出現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影,看似走得不快,身影卻如青煙飄蕩而至。
阮秀見著了阮邛和魏檗,先對魏檗點頭致意,然后望向她爹,“爹,這么巧,也出來散步啊?”
阮邛點點頭,隨手丟了那只空蕩蕩的酒壺。
魏檗識趣告辭。
阮邛嘴唇微動,到頭來只是又從咫尺物當中拎出一壺酒,揭了泥封,開始喝起來。
阮秀笑道:“方才在落魄山上,我碰到了陳平安。”
阮邛板著臉,“這么巧。”
不愧是父女。
阮秀便挑挑揀揀,將兩人的對話給她爹說了一遍。大致意思不變,只是一些個措辭,阮秀稍作更改。
阮邛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沉聲道:“陳平安是個睜眼瞎?我閨女哪里不好了,不喜歡?!誰借給他的狗膽,敢不喜歡?”
阮秀笑瞇起眼。
阮邛憤懣異常,又大口喝酒,沉默片刻,“不過這小子,還算是個厚道人,不像很多男人,吃著嘴里的,總惦記著鍋里的,這一點,挑不出陳平安半點毛病。”
阮邛突然狐疑道:“秀秀,該不會是這小子走了五年江湖,越來越老奸巨猾了,故意以退為進?好讓我不提防著他?”
阮秀眼神有些嫌棄,看著她爹,不說話。
阮邛悻悻然道:“那小子應該不至于這么缺德。”
阮邛奇怪道:“秀秀,你就沒半點不開心?秀秀,跟爹說老實話,你到底喜不喜歡陳平安,爹就問你這一次,以后都不問了,所以不許說謊話。”
阮秀笑著抬起雙手,使勁搖晃,“沒有唉。”
阮邛將信將疑,“如果爹跟陳平安打架,你幫誰?”
阮秀信誓旦旦道:“當然幫爹啊。”
阮邛有些欣慰。
他猛然轉頭。
阮秀一臉真誠,毫無破綻。
“早點回家。”阮邛這才稍稍放心,拔地而起,化虹而去。
阮秀依舊優哉游哉,一個人行走山林間,最后來到一條溪澗旁邊,蹲在那兒,掬起一捧水,水中有明月,碎碎圓圓。
落魄山竹樓那邊,陳平安剛想要去石桌那邊獨坐片刻,就給崔姓老人伸手一抓,扯入二樓屋內。
然后給老人一腳踹在腹部,整個人撞在墻壁上,陳平安單手撐地,身形翻轉,剛要落地站定,又給老人一道拳罡砸中額頭,竹樓隨之一晃,轟然作響。
足可見這一拳的力道之大。
莫名其妙就挨了一頓狠揍的陳平安,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跡,狠狠罵娘一句,然后怒道:“有本事以五境對五境!”
老人嗤笑道:“行啊,就以五境的神人擂鼓式互換?”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向前沖出。
老人紋絲不動,甚至一手負后,一手隨便伸掌向前,示意陳平安只管先出拳。
陳平安第六步,重重踏地,氣勢如虹。
然后一個毫無征兆地轉折,沖出尚未關閉的二樓竹門,輕喝一聲,劍仙飛掠出鞘,踩在劍上,直沖云霄,呼嘯遠遁。
喂拳,陳平安可以接受。
可是今夜老家伙明擺著是吃錯藥了,好像將他當做了出氣筒,這個不行。
光腳老人沒有立即出拳將其打落,嘖嘖道:“挺滑不溜秋一人,咋的遇上了男女情愛,就這么榆木疙瘩了?小小年紀,就過盡千帆皆不是了?不像話!”
老人心中默默推演片刻,一步來到屋外欄桿上,一拳遞出,正是那云蒸大澤式。
本以為逃過一劫的陳平安,原本打算今夜就在天上賞月一宿了,不然這日子沒法過。
不曾想連人帶劍,一并給老人一拳打落人間。
又給老人隨手一巴掌輕輕下按。
如有罡風雄勁如瀑布,從天幕傾瀉而下,正好將想要繼續踩劍御風的陳平安拍入山林中。
陳平安摔入一條溪澗,濺起巨大水花。
溪水不深,陳平安搖搖晃晃從水中站起身,駕馭劍仙返回背后鞘中。
結果看到蹲在溪邊的阮秀,正癡癡望向自己。
陳平安彎著腰,大口喘氣,然后抹了把臉,無奈道:“這么巧啊,又見面了。”
阮秀點點頭。
陳平安正要說什么的時候。
又給莫名其妙一拳打得摔入樹林當中,一個熟悉的嗓音怒吼道:“好小子,就知道你賊心不死,有完沒完?!惦念我閨女上癮了是吧?連苦肉計都用上了?!”
一拳又至。
整條溪水,被那道“過路”的拳罡攔腰斬斷。
陳平安只得繼續駕馭劍仙出鞘,心意相通,御劍逃遁,堪堪逃過那一拳,此后險象環生。
陳平安連方寸符都用上了,一邊倉皇逃命,一邊嘀咕道:“再加上個魏檗,又能湊一桌。”
眼角余光處,一顆參天古木之上,一襲白衣飄然而立,微笑道:“這多不好意思。”
魏檗嗓音不大,陳平安卻聽得真切。
陳平安一頭撞入漣漪中,下一刻,已經站在了仙氣彌漫的披云山之巔,如釋重負,一屁股坐在地上。
還好魏檗沒落井下石。
溪澗那邊,阮邛輕輕按住阮秀肩頭,一閃而逝,返回龍泉劍宗后。
阮邛親自做了桌宵夜,父女二人,相對而坐,阮秀笑逐顏開。
阮邛心中嘆息。
今日傷心,總好過將來死心。
披云山那邊。
魏檗笑著彎腰伸手,將精疲力竭的陳平安攙扶起身。
陳平安苦笑道:“今夜就跟做夢似的。”
魏檗笑了笑,伸出手掌。
片刻之后,有夜游于披云山之巔云海的青色鳥雀,倏忽之間,墜于這位神人之手。
魏檗一手托著青雀,另外那只手輕輕揮袖,有一張白云蒲團,在陳平安身后浮現而出。
陳平安在蒲團上,盤腿而坐。
魏檗微微抬起手掌,鳥雀遠飛,重返云海。
魏檗輕聲道:“陳平安,根據你那幾封寄往披云山的書信內容,加上崔東山上次在披云山的閑聊,我從中發現了拼湊出一條蛛絲馬跡,一件可能你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怪事。”
陳平安問道:“怎么個奇怪?”
自從與崔東山學了圍棋之后,尤其是到了書簡湖,復盤一事,是陳平安這個賬房先生的日常功課之一。
魏檗舉目遠眺,云海根本無法遮掩一位山岳神祇的視線,銜接一起的龍須河、鐵符江,更遠處,是紅燭鎮那邊的繡花江、玉液江,魏檗緩緩道:“阮秀在驪珠洞天得到的機緣,是如鐲子盤踞腕上的那條火龍,對吧?”
陳平安點頭,這是顯而易見的真相。
魏檗又說道:“自從齊先生贈送你山水印后,于蛟龍溝一役,山字印崩毀,僅剩一枚水字印。先是在繡花江畔的那座秀水高風府邸,遇上了一位嫁衣女鬼,之后在桐葉洲,你與那位埋河水神娘娘有緣,青鸞國境內,去往獅子園之前,據說你在一座水神廟內墻上題字。黃庭國紫陽府那邊,遇到過居心叵測的白鵠江水神,無論善緣孽緣,依舊是緣,反觀山水神祇中的山岳神靈,除了我之外,屈指可數,至少在你心目中,即便路過,都印象不深,對不對?尤其是這幾年的書簡湖,你在臨水而居,多久了?時日不短吧?”
陳平安認真思量一番,點點頭。
“難道你忘了,那條小泥鰍當年最早選中了誰?!是你陳平安,而不是顧璨!”
魏檗慘然一笑,“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如此‘親水’,而阮秀?水火之爭,難道有比這更天經地義的大道之爭嗎?”
陳平安愣了愣。
魏檗哀嘆一聲。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指了指背后劍仙,“放心,真要有一場水火之爭,我給阮姑娘讓道便是。理由很簡單,我是一名劍客,我陳平安的大道,是在武學之路上,仗劍遠游,出最硬的拳,遞最快的劍,與講理之人飲酒,對不平事出拳遞劍……”
差點就是“形銷骨立”的年輕人,數年以來,從未如此神采飛揚,“我希望有一天,當我陳平安站在某處,道理就在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