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路上。
陳平安停馬在一座不知名高山的山巔,因為打算接下來,就近尋找一座仙家渡口,乘坐渡船返回大驪龍泉郡,就趁著這個日頭高照的最后機會,曬起了那些許久沒有翻出來的竹簡,既有棋墩山青神山子孫竹的竹片,也有尋常山野綠竹和書簡湖那座島嶼的紫竹材質。
附近山巒起伏,不過山中有條行商的茶馬古道,入山之后,依稀有些趕路的商賈,匆匆往來。
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條岔路小道,走了幾里山脊路,來到這處山頂曬竹簡。
翻出了所有竹簡,陳平安蹲在一旁,怔怔出神。
一想到欠了那么多債,真是腦殼疼。
陳平安喝了口酒,不斷安慰自己,回到了龍泉郡,在魏檗的運作之下,自己就是位大地主了,拿出點氣度來,些許外債,算什么。
陳平安揉了揉臉頰,覺得是這個理兒,錢財乃身外之物,君子取財用之有道……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自己臉頰上,真當自己是善財童子了不是?
然后陳平安轉頭望去,一位先前在半路遇上的老儒士,氣喘吁吁站在遠處,見著了自己,似乎害怕遇上了瘋子,正打算轉身下山。
當時陳平安騎馬越過老儒士和書童身形,看腳步和呼吸,都是尋常人,當然如果對方是高人,隱藏極深,陳平安也不會有意去探究。
肩挑擔子的少年書童,沒有跟隨老儒士一起趕來,興許是老儒生想要獨自登高作賦,抒發胸臆之后,就會立即返回,繼續趕路。
當然也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修士,披著儒生外衣,將他陳平安當做了一頭肥羊,想要來此殺人越貨?
陳平安都無所謂。
老儒士似乎在心中經過了一番天人交戰,仍是下定決心,來到陳平安十數步外,彎腰看著那些竹簡,看了片刻,如釋重負,轉頭笑問道:“年輕人,是一個人遠游求學?”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笑道:“算是吧,想要多走走。”
“嗯,不錯不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如今的后生,買書讀書越來越省力,就越吃不住苦頭了。”
老儒士先點頭,然后問道:“不介意我走動,多看幾眼你這些珍貴的竹簡吧?”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觀看。”
很快陳平安就有些后悔了,老人不單單是看竹簡,翻翻撿撿,還喜歡問這問那,而且問題極多,此言此句,出自何處,有些時候陳平安說了書籍名稱與語句主人,老人更來了興致,詢問陳平安可知那人那書的學問根腳與宗旨立意,陳平安回答得有些吃力,老儒士言語不太客氣,有些陳平安不熟悉、老人無比爛熟于心的學問,后者就要好好教訓一通陳平安的一知半解,讓陳平安只得頻頻點頭,虛心接受老人的點評。
老儒士真是不怕麻煩,少年書童在遠處喊了兩次,都給老人拒絕了,最后書童便干脆放下擔子,坐在那邊一個人長吁短嘆。
足足一個多時辰,老人總算看完了竹簡,也問完了問題。
老人突然笑問道:“年輕人,我特別喜歡其中二十枚竹簡,能不能割愛送我?”
陳平安果斷搖頭,“不行。”
跟你這位老先生又不熟。
陳平安剛打定主意,近期打死不做那善財童子了。
老人有些急眼了,“你這人,讀了那么多書上道理,怎的如此小家子氣,天下書生是一家,送幾枚竹簡算什么。”
陳平安笑瞇瞇道:“不湊巧,老先生是學問淵博的讀書人,我如今可還不算,再說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是書上的道理,老先生莫要強人所難啊,不然可就不太善嘍。”
老人伸手指了指陳平安,“好小子,讀書盡讀些歪理,罷了罷了,你既然都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么大的道理壓我,我也就只好捏著鼻子說一句‘君子不奪人所好’,安慰自己了。”
陳平安笑而不語。
老人顯然猶不死心,又見陳平安半點不上道,只得厚著臉皮又問道:“真不送我?二十枚竹簡太多的話,十二枚也成。”
陳平安無奈道:“老先生,真不能送,這些竹簡和上邊的內容,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是要拿回家中好好珍藏起來的,每一枚竹簡,都是一時一地的心境,每次拿出來曬一曬,都是一次反省。”
老人氣呼呼道:“那說明你是讀死書,道理真要讀進了肚子,哪里還需要翻看竹簡。”
陳平安給逗樂了,他娘的你這位老先生道理倒是一個接一個,歸根結底,還不是想要白拿二十四枚竹簡,收入囊中?陳平安可是早就發現了,那些讓老先生最為愛不釋手的四十五枚竹簡當中,大半可是青神山綠竹和紫竹島的仙家紫竹,一旦陳平安點頭答應,結果老先生就直接拿走了靈氣縈繞的竹簡,若是真心喜好上邊的文字內容,也就罷了,可要是個稍稍有些眼力、貪圖那些靈竹本身的修士,陳平安難道還要翻臉不認,搶回竹簡不成?
老人見陳平安態度很堅決,只得作罷,嘀嘀咕咕,埋怨不已。
陳平安開始收拾竹簡,看得老先生好像一顆顆銀子從手邊溜走,滿臉心疼。
看得陳平安都有些于心不忍,二十四枚竹簡沒得商量,十二枚也不行,不然就送出六枚竹簡,意思意思一下?不然老先生在這里耗費了一個多時辰,陳平安都有些心累,想必這位老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便是貪圖那些竹簡,心不累,可一大把年紀了,蹲半天嘮叨半天,也累人的。再者,老先生的一肚子學問,談吐之中,當真做不得假。就是財迷了些,這一點,倒是跟自己同道中人。
老人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了,趕緊“好心”勸阻陳平安:“年輕人,日頭這么大,別著急收起來啊,趁著天氣好,再曬曬,竹簡就怕蟲蛀水浸……你要是擔心日頭西斜再動手,會來不及收拾,我來啊,我可以幫忙的,你這般作為,可對不起這些竹簡和那么多美好的文字!”
陳平安算是有些服氣了,停下手上動作,笑問道:“老先生,我問一個有些冒犯的問題,行不行?”
老人搖搖頭,試探性問道:“那就別問了吧?咱們讀書人好面子。”
陳平安問道:“那老先生到底還想不想要送出幾枚竹簡了?”
老先生斬釘截鐵道:“隨便問!”
陳平安抹了把臉,總覺得自己掉坑里了。
老人偷偷摸摸拿出身邊一枚地上的綠竹竹簡,呢喃道:“積土成山,風雨興焉。說得真好啊……就是字刻得差了點,有力無氣的,不堪入目,還敝帚自珍作甚,不如送人,重新再刻……”
陳平安無奈道:“老先生,我耳朵靈,聽得見的。”
老先生一臉錯愕,“我都沒說啥,你咋聽得見?年輕人,你難道是山上神仙,聽得見我的心聲?”
陳平安看著老先生的神色表情,還有那眼神。
賊真誠。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真只是一位過路的老儒生。
不過這也不奇怪,儒家書院修士,在這一帶,相比書簡湖野修和山上仙師,確實人數稀少。
而且能夠一個多時辰,沒有流露出絲毫蛛絲馬跡,恐怕一位書院君子都做不到,陳平安不覺得觀湖書院的圣人,有這閑工夫來跟自己開玩笑。
老先生一臉遺憾道:“人情冷暖可無問,手不觸書吾自恨啊。”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
老先生怒道:“年輕人,先前的耳朵靈光呢?!”
陳平安想了想,抬頭看了眼天色,“老先生,我認輸,你自個兒去挑竹簡吧,我還要著急趕路,不過記得挑中了哪支書簡,都不用與我說了,我怕忍不住反悔。”
老儒士問道:“二十四支?”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少,不能多。”
老儒士嗯了一聲,老懷欣慰道:“對嘛,年輕人,就要氣量大些,早該如此了,千金難買寸光陰,你瞧瞧,咱們耗在這里,虛度了多少光陰,不比幾枚竹簡更值錢?”
陳平安點頭道:“對對對,老先生說得對。”
除了手中那枚竹簡,老先生開始起身,四處揀選心儀的其余竹簡,故意磨磨蹭蹭。
陳平安突然咳嗽一聲。
老先生裝耳聾。
陳平安只得苦笑道:“老先生,加上你手中這枚竹簡,可都快三十枚了。既然是讀書人,能不能講點信用?”
老先生恍然大悟,將最后一枚竹簡收入袖中,老人所站位置,離著陳平安有些遠,客套含蓄幾句,就走了。
到了書童那邊,老儒士趕緊催促道:“走走走,快點走!”
一老一少,腳底抹油,跑得飛快。
陳平安這會兒大致可以確定,真碰上“高人”了。
陳平安笑了笑,默默獨自收起剩余的所有竹簡,然后牽馬走下山巔,來到那條茶馬古道,繼續騎馬緩緩趕路,此后再沒能遇上那位老先生,相信這會兒正躲在什么地方偷著樂呵吧。
陳平安在馬背上,打了個盹兒。
渾然不覺。
一位老先生正在為他牽馬而行。
老先生笑問道:“陳平安,一個人在自己心路上的逢水搭橋,逢山鋪路,這是很好的事情。那么有沒有可能,能夠讓后人也沿著橋路,走過他們的人生難關?”
陳平安依舊不自知,卻已以心底心聲,緩緩開口道:“老先生,我只是個精打細算的賬房先生,可不是什么教書先生,萬萬不敢有此想。”
此后一問一答。
“這場問心局,可曾認輸了?”
“當然輸了啊。”
“那么失望嗎?”
“對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夠好,只是對世道沒那么失望了。”
“這樣啊。”
此后又有“閑聊”。
老先生說得有些離題萬里,想到哪里說到哪里。
馬背上的“陳平安”便聽著。
“道家學說,尤其是道祖所言,呵,民智未開,或是民智大開,前后兩種最極端的世道,才能推行,才有希望真正成為世間所有學問的主脈。所以說道家,學問是高,道祖的道法,想必更是高得沒道理了,只可惜,門檻太高啦。”
陳平安啞然無語。
這話說得……
算了,就當是這位老夫子自己琢磨出來的道理吧。聽一聽,也不是壞事,千萬別還嘴,別說什么不是。
陳平安可不想與人吵架。
他暫時實在是沒那份心氣了。
若是吃過了綠桐城四只價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說不定還能試試看。
“一個個先賢的背影,愈行愈遠,作為后人,只是跟在他們身后,遠遠看一眼,你陳平安會有何感覺?”
“我只覺得高山仰止,如果將來真有機會,跟他們走在一條路上,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先生們的背影,應該會覺得……與有榮焉。”
“好!”
老先生松開馬韁繩,身后遠處那位挑擔的少年書童,則渾身琉璃光彩,虛幻不定。
馬背上的陳平安,繼續在“夢中”繼續緩緩騎馬前行,在茶馬古道上愈行愈遠。
那位老先生在道路上駐足不前,一樣是身形縹緲,如云如煙。
當陳平安在馬背上打了個激靈,恍然驚覺已是深夜時分,一人一騎,已經走出大山,來到了一條河流旁邊。
大驪王朝,永嘉十二年,春分時分。
當入春之后,蘇高山、曹枰之外的第三支大驪鐵騎投入戰場,朱熒王朝在幾條戰線上都開始節節敗退,京城被圍,朱熒王朝的君王玉璽、太廟神主,即將蒙塵,只在旦夕之間。
但是藩王宋長鏡卻沒有進入朱熒王朝版圖,這一天春風里,浩浩蕩蕩的墨家機關巨舟,掠過朱熒王朝版圖上空,繼續往南。
宋長鏡站在主艦樓船的船頭,居高臨下,俯瞰大地,不斷有零散的劍修,不愿茍活,御劍而起,向這支寶瓶洲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巨大“船隊”,發起進攻,又毫無懸念地一一隕落,如同姍姍來遲的巷弄迎春爆竹聲,又像那山上的仙鶴哀鳴,劃破長空,讓每一個在大地上見到此幕景象、聽聞悲音的朱熒子民,悲慟不已。
宋長鏡依舊穿著那件老舊的狐裘,當年許弱這一脈墨家旁支選擇押注大驪,其實就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與陰陽家那一脈,聯手打造那座僭越至極的仿造白玉京,除此之外,大驪吞并盧氏王朝在內的所有財富,尤其是驪珠洞天的“買路錢”,此外還有一路南下的各大國庫繳獲,都用來打造這些南渡飛舟,堂堂大驪,這些年,國力鼎盛不假,實則年年入不敷出,即便如此,仍是賒欠墨家許多,尤其是當墨家主脈選中大驪后,花錢更是流水,可不是小江小河的嘩啦啦作響流淌,而是像那大瀆流水,水深無聲,可能都沒個響動,國庫就空蕩蕩了。
對于大驪,尤其是戶部而言,這是一種魄力,更是能力,國師崔瀺為何對戶部尚書刮目相看?就連他宋長鏡和整個軍方,都愿意對戶部官員持有敬意,根源便在于此,當然,各支鐵騎去戶部討要軍餉的時候,沒誰會留情面,哭爹喊娘,裝窮一個比一個熟稔,宋長鏡對此看在眼中,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大驪文武官員,在爭爭吵吵、磕磕碰碰的過程當中,以及年輕一代書生的投筆從戎、邊關子弟的紛紛躋身官場,宋氏廟堂上的文武界線,不斷模糊,這是好事情。
至于與墨家外鄉修士關系最親近的工部,更是繞不過去的幕后功臣。
反而是原本地位最高的禮部、吏部,一旦將來論功行賞,會比較尷尬,所以在大驪新北岳一事上,以及與大隋結盟和出使大隋,禮部官員才會那么不遺余力地拋頭露面,沒辦法,如今與戰場距離越遠的衙門,在未來百年的大驪廟堂,就要不可避免地失去底氣,嗓門大不起來,甚至極有可能被其余六部衙門蠶食、滲透。
畢竟大驪刑部衙門,在諜報和籠絡修士兩事上,依舊有所建樹,不容小覷。
所以禮部,如今有了些小動作,就怕害怕所有人都在開疆拓土的時候,唯獨他們這個昔年大驪六部最尊的衙門掉隊,跌入塵土,淪為一座清水衙門,里邊只有一張張冷板凳,還怎么吐舊納新,坐穩大驪第一部堂的清貴且實權的高位,還怎么能夠年年都是新年新氣象?
只剩下一個吵開了鍋的吏部,因為有關氏老太爺坐鎮,不管自己人關起門來怎么吵,出門對外,還是規規矩矩。
哪怕禮部使勁嚷著要求太平無事牌一事上,必須從舉薦、勘驗、頒發、記錄檔案、考評,都要全部收入禮部,讓原本約莫負責一半職責的刑部徹底放權,關氏老爺子只是搗漿糊,不表態,就拖著,最后竟是連因病告假這種拙劣的手段都拿出來了,他娘的就你這位老爺子頓頓酒肉的人,比許多禮部青壯官員的身子骨還要結實,也會感染風寒一病不起?老狐貍真是年紀越大,臉皮越厚,比老爺子矮了一個輩分的禮部尚書,哪怕還算是關老爺子的半個門生弟子,據說都氣得在宮禁值房那邊發牢騷了,說老爺子也忒倚老賣老。
大驪官場,熱鬧且忙碌,各座衙門,其實都鬧出了不少笑話。
京城意遲巷和篪兒街,在今年的正月里,更是往來拜年,走動頻繁。
對于這些“春江水暖”的官場事,宋長鏡不太上心,大勢之下,都是人之常情,只要不過火,不越界太多,他不會管,事實上,也用不著他一個沙場武夫,去操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
因為宋長鏡不得不承認,大驪鐵騎能夠順利南下,并且步步穩固,那頭繡虎,功莫大焉。
地面上又炸開一抹微弱虹光,有位年輕劍修隱匿在山巒之間,似乎瞅準了宋長鏡這位“大官”模樣的大驪蠻子,劍光如一條白線,畫弧而至,直刺宋長鏡,飛劍意氣當中,滿是視死如歸的悲憤氣概。
宋長鏡擺擺手,示意那些躋身地仙之流的隨軍修士不用攔阻,一位六境劍修的孱弱飛劍,給一位十境純粹武夫撓癢癢嗎?
宋長鏡隨手一拳,將那柄本命飛劍砸回地上,剛好落入那名年輕劍修的身畔大地之中,臉色慘白的劍修搖搖欲墜,仍然竭力站穩身形,望向那個實力超乎想象的船頭男子。
飛舟掠過長空,年輕劍修再無出劍的實力,跌坐在地,
此后如蝗群的墨家飛舟,故意飛過了朱熒王朝的南岳山巔上空。
心懷必死之死的千百劍修,與那尊地位尊崇的南岳神祇一同迎敵。
渡船之中的十余艘劍舟,飛劍如雨落向大地。
天上地上,兩撥飛劍如雨幕相接,墨家耗費無數神仙錢打造的劍舟飛劍,與劍修的本命飛劍,玉石俱焚。
偶有本命飛劍成為漏網之魚,又被大驪本土和招徠而來的元嬰、地仙修士,陸續祭出法寶,一一擊破,南岳上空,呈現出令人炫目的五彩琉璃色,恍若傳說中的天庭仙境。
山岳神祇的金身法相,手持一把以王朝皇室獨門秘術匯聚而成的劍氣巨劍,劈向宋長鏡所在渡船,結果被宋長鏡一拳擊碎,又一拳將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打得崩碎,宋長鏡最終站在南岳神廟的屋脊上,暫時失去金身法相的南岳正神正要以千年香火的積淀,重塑金身,再戰此人。
宋長鏡開口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大驪沒有對你們趕盡殺絕的意思,地仙之下的劍修,全部下山,既往不咎。地仙修士,愿意降者,可以跟隨本王一同南下,不愿意投降,就老老實實待在南岳山上,我可以保證,即便有些秋后算賬,也不會濫殺,人人有機會破財消災,并且會確保你們這幾位地仙劍修的立身之本,至于身外物,多半是要充當大驪軍費了。”
南岳山巔寂靜無聲。
宋長鏡一掠而去,轟然震塌那座南岳主殿大半,將一位試圖串聯其余大劍修、誓死抵抗大驪蠻夷的地仙劍修,一拳連同身軀和金丹打爛,只余下陰神和氣象衰減的本命元嬰。
若是有修士從山腳仰望而去,就可以看到巍峨南岳臨近山巔的一處仙家府邸,化作廢墟,揚起塵土,如一大團黃色云霧繚繞山頂。
宋長鏡返回山巔神廟,朝那位站在廣場上的南岳正神,點了點頭,示意南岳神廟的識趣,他宋長鏡心領了。
宋長鏡拔地而起,返回渡船。
朱熒王朝的這尊神祇,眼神復雜,最后朝那位無可匹敵的大驪藩王,作揖一拜,許多年輕劍修,直到此刻,才駭然察覺,從頭到尾,山岳陣法都未開啟。
既是這位神祇自己畏死,害怕大道斷絕,也害怕負隅頑抗之下,整座南岳和千余劍修都慘死,之所以由此埋伏,自然是各方劍修慷慨赴死,不惜以劍殉國,也有諸多懷揣著私心的謀劃,比如他這位南岳正神,之所以答應劍修登山,就希冀著對故主、新主雙方都有個交待,不至于在未來的這塊亡國之地上,失去南岳頭銜后,卻被謾罵無數,香火凋零,反而因為今日一戰,能夠為自己贏得一些市井贊譽,也可以省去大驪些麻煩,盡量爭取到裁撤掉五岳正神后、好歹保住未來大驪頭等山神的寶座。
寶瓶洲的大亂之世,朱熒顯然大勢又去,總要為自己謀取一條退路。
宋長鏡回到船頭,伸手放在靈氣緩緩流轉的欄桿上,大驪年號,很快就要改了。
書簡湖,池水城范氏府邸。
有客人拜訪,遞交了一份貼黃名帖,說是要見關翳然關將軍。
門房不敢怠慢。
如今四座駐守城池,品秩、權柄相當的四位大驪人氏,其中池水城關翳然,在去年一年中,逐漸地位提升,隱約成為龍頭人物,其余三人,經常需要來到池水城議事,而關翳然從來不需要離開池水城,些許痕跡,足以說明一切。
連關翳然其實是蘇高山乘龍快婿的說法,都傳了出來,有鼻子有眼睛。
除此此外,門房總覺得訪客當中的一位少年,有些眼熟,只不過身穿一身灰色棉袍,面容消瘦,又沒能認出。
很快門房就領著三位去見那位官署開設在范家的關將軍。
三位客人,都背著一只大竹箱。
已經脫去隨軍修士甲胄的關翳然,站在一排官署簡陋房屋外邊的屋檐下,有些意外。
等了一頓很長時間的酒,沒等來,結果等來了一個自己不太喜歡的家伙,顧璨。
關于顧璨在書簡湖的所作所為,關翳然自然不喜,既是個人性情使然,也有關氏家族潛移默化的熏陶,人生在世,處處是官場,顧璨這種以破壞規矩為樂的愣頭青,能夠在大亂之局中,僥幸活到今天,不得不說是個奇跡。不過既然是那個人的朋友,關翳然也不至于閉門不見。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不過這點面子,關翳然還是要給的。
如今在大驪鐵騎主力已經撤離的書簡湖,年紀輕輕的關翳然,其實無形中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江湖君主了,手握數萬野修的生殺大權,甚至比青峽島劉志茂當年更名副其實。
神色平靜的顧璨,戰戰兢兢的曾掖,和同樣心中惴惴的馬篤宜,一起拜見關翳然。
雙方幾乎同時走向前,在院內站著,關翳然笑道:“你就是顧璨吧,有事嗎?”
顧璨笑著掏出一壺酒,老龍城的桂花釀,遞給關翳然,笑道:“陳平安要我給關將軍捎一壺酒,說是欠將軍的。”
關翳然沒有拒絕,接過了那壺酒,只是氣笑道:“酒到了,人沒到,這算怎么回事。”
關翳然隨即自嘲道:“比起人到了,酒沒到,似乎還是要好一些?”
關翳然自顧自笑了起來。
曾掖和馬篤宜如釋重負,看來這個年輕有為的大驪將軍,跟陳先生關系是真不錯。
關翳然突然問道:“顧璨,知道陳平安為何要你來送酒嗎?”
顧璨點頭道:“知道,想讓著在關將軍這邊混個熟臉,即便無法照拂一二,只要關將軍手下了酒,那么我這趟返回青峽島,還是可以少些麻煩。”
關翳然笑道:“你也不笨啊,以前怎么那么囂張跋扈,顧頭不顧腚的?”
顧璨坦然道:“以前不懂事,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傻子,現在不敢了。”
關翳然點頭道:“行吧,那就這樣,以后小事,可以找我通融,大事的話,就別來這座官署自找沒趣,我對你,實在是印象平平。”
顧璨點頭,抱拳道:“顧璨在這里先行謝過關將軍,真有需要勞煩將軍的小事,別的不敢說,如今一身債,需要開銷的地方太多,不過一壺酒還是會帶上的。”
關翳然瞥了眼顧璨,沒有說話,點點頭,“公務繁忙,就不招待你們了。”
顧璨便識趣告辭離去。
曾掖和馬篤宜跟著轉身走出范家府邸。
走在池水城大街上,馬篤宜有些埋怨,“年紀不大,倒是好大的官架子。”
顧璨不以為意,搖頭道:“能夠見我們一面,就說明架子還不夠大。今年年底和明年年中的那兩件大事,少不了要跟這位關將軍打交道,馬姑娘到時候你要是不樂意來這邊的官署,可以跟曾掖一起逛猿哭街。”
馬篤宜沒有拒絕,有些心有余悸,“這兒官氣太重,尤其是張貼在范家大門上的兩尊大驪門神,眼神不善,我可不愿意來這邊遭罪了。”
曾掖一樣使勁點頭,“我也覺得瞧我的眼神,不太友善,沒法子,我是鬼修,沒攔著讓我進門,我已經很意外了。”
顧璨帶著他們租賃了一艘如今隸屬于大驪官方的渡船,無論是修士,還是賞景的達官顯貴,必須在渡口遞交關牒戶籍,通過勘驗,才可以出入書簡湖,這就是新規矩。不過若是擁有一塊大驪頒發的太平無事牌,無論是高品還是低品,都無需如此,渡口還可以主動無償提供泛湖渡船,只不過如此偌大一座書簡湖,有此殊榮的地仙修士,屈指可數,素鱗島田湖君,青峽島頭等供奉俞檜,黃鸝島地仙夫婦,至今都沒有這份待遇,由此可見,即便是一塊品秩最低的太平無事牌,都是多么值錢。
在近期,有兩個消息,傳遍了書簡湖,震動四方。
一個是與書簡湖野修關系不大,可事情實在太大,大驪皇帝病逝了。
再一個,與數萬野修和千余島嶼都戚戚相關,當這個駭人聽聞的真相水落石出后,書簡湖才驚醒,為何前兩年的書簡湖形勢,為何如此讓人琢磨不透。
原來桐葉洲如今最大的一座仙家宗字頭,玉圭宗,選擇了書簡湖,作為寶瓶洲的下宗選址所在。
所以今年開春以來,關于玉圭宗的大小消息,如一場鵝毛大雪絮亂飛。
只不過對于顧璨而言,這些大事,都跟他無關了。
陳平安將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開辦,都交予他顧璨。
除了將所有賬本轉交給顧璨之外,關于兩件大事的條條框框,細致到了陳平安寫下數萬言的地步,一并交付顧璨。
為此馬篤宜還調侃,陳先生就差自己不是僧人道士了。
所需錢財,陳平安和顧璨商量過,對半分。
那不是一筆小錢。顧璨娘親從春庭府那邊搬走的那點家當,遠遠不夠。
顧璨也不見外,說先與陳平安賒欠。
陳平安離開前,跟顧璨坐下來好好算過一筆賬,接下來顧璨最少還需要兩年時間,算上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加上陳平安先前的石毫國梅釉國經歷,顧璨才能還債半數而已,此后顧璨還需要繼續行走四方,以及爭取將來有機會的話,在書簡湖打造出一座適宜鬼魅陰物修行的山頭島嶼。
三人乘坐渡船緩緩去往青峽島。
顧璨背著竹箱站在船頭那邊,辛苦還債的少年,這一年多始終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
能夠死后化為鬼物陰靈,看似幸運,其實更是一種苦難。
凡夫俗子也好,修行之人也罷,必然是生前執念深重,對人間戀棧不去,但是生死一事,乃是天理,天地自有規矩責罰落在它們身上,光陰流轉,二十四節氣,春雷震動,盛夏陽氣,種種流轉天地的無形罡風,與凡俗夫子毫無損害,對于鬼魅卻是煎熬折磨,又有古寺道觀的晨鐘暮鼓,文武兩廟和城隍閣的香火,市井坊間張貼的門神,沙場金戈鐵馬的氣勢,等等,都會對尋常的陰物鬼魅,造成不同程度的傷害。
更不提還有譜牒仙師的斬妖除魔,積攢功德,山澤野修,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更是喜好捕捉陰靈,魂魄剝離、重塑、陰毒術法,層出不窮,或養蠱之術,或秘法,種種劫難,真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是也。
這些事情,在陳平安來到書簡湖之前,顧璨當然知道一些,卻不會當回事,從來懶得深究。
如今不會如此了。
水路走到一半,一艘青峽島樓船快速而來。
田湖君飄落在顧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
馬篤宜和曾掖都以為顧璨不會登上那艘樓船,但是顧璨沒有拒絕田湖君的邀請,與小渡船抱拳致謝,登上巨大樓船。
田湖君笑語晏晏。
顧璨與之微笑言語。
似乎毫無芥蒂,依舊是當年青峽島最風光的時候,那對大師姐和小師弟。
田湖君開玩笑說,咱們那位陳先生可欠著不少錢呢,青峽島密庫房那邊叫苦不迭,下獄閻王殿,還有幫陳先生給俞檜打欠條的那座仿造琉璃閣,兩件鬼修法寶,都不是小數目。
顧璨笑著說了一句話,這么大的事情,可以等師父返回青峽島,由師父他老人家來定奪便是。
田湖君頓時神色尷尬。
如今書簡湖,幾乎沒有一位野修相信劉志茂還能活著離開宮柳島水牢。
只要能夠離開,劉志茂早就返回青峽島了,何須拖到現在?如今蘇高山一走,只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所有人都相信那個時候,就會是劉志茂的死期。
已經不穿那件墨綠色蟒袍很久的顧璨,雙手籠袖,轉頭望向神色陰晴不定的田湖君,輕聲道:“大師姐,為了大道登頂,做些違心事,其實不是什么過錯,但是一兩條底線,還是要有的,我是半路出家,成為了劉志茂的關門弟子,其中曲折,勾心斗角,相互利用,書簡湖誰都瞧得見,故而師徒恩情,這不是我顧璨的底線,但是大師姐你卻是劉志茂一手帶出來的得意弟子,此后種種機遇,青峽島不曾虧待你太多,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試想一下,在大驪檔案上,在關翳然心目中,在書簡湖野修眼睛里邊,還有未來玉圭宗下宗修士對你的看法,都不會好到哪里去。既然已經是一位地仙修士,我覺得看得是不是能夠更遠一些?畢竟如今的書簡湖,規矩很多了。以前我們那一套做法,已經不適用現在的書簡湖。”
田湖君輕聲問道:“是陳先生要你傳告我的?”
顧璨搖頭道:“與陳平安無關,你的所作所為,他只看得會比我更真切、透徹,自然不會與你說這些了,但是這么多年來,我與大師姐還是有些香火情的,所以這算是我的一點真心話。聽與不聽,是大師姐自己的事情。窮不湊酒桌,人輕不勸人,道理我懂,不過覺得哪怕惹人厭,還是要與大師姐說上一說。”
田湖君嘆息一聲,“沒有回頭路了。”
顧璨笑了笑,又一個當年的顧璨罷了。
只可惜大師姐田湖君,沒有遇上她的陳平安。
顧璨一想到這里,便開始眺望遠方,覺得天大地大,即便前途渺茫,但是不用太害怕。
心中積郁清減幾分,顧璨收回視線,說道:“大師姐,放心,青峽島如今剩下的地盤和底蘊,你們這些同門師姐師兄,還有藩屬供奉們,盡管爭去,我爭不到什么,也不愿意去爭什么。就我這點能耐,跟你們爭,可討不到半點便宜,還不如賣個乖,主動退出,說不定將來還能與你們討杯酒喝。再者,我在青峽島一年到頭也待不了幾天,大師姐與其提防我,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門路。”
田湖君給顧璨一語道破心機,臉色愈發不自然,不過有了顧璨愿意與她這位大師姐“交心”的這番話,總好過她一個勁兒狐疑揣摩。
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顧璨的“肺腑之言”,而是如今的顧璨,竟然需要在進入書簡湖之前,要先去一趟池水城范氏尋找護身符,以及登船之后,必須以“劉志茂有可能安然離開宮柳島”這種誰都不信的措辭,為自己爭取到一條退路,才讓田湖君心安幾分,失去了那條泥鰍、又沒有陳平安在身邊的顧璨,是真的不濟事了!
樓船靠岸青峽島,顧璨沒有說要去春庭府,說自己可以就住在山門口的屋子里邊,跟朋友曾掖當鄰居。
結果馬篤宜自己獨占了陳平安那間屋子,把顧璨趕到曾掖那邊去。
顧璨無所謂。
一路朝夕相處下來,對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馬篤宜,顧璨并不討厭,處久了,反而覺得挺好。
陳平安可能覺得自己一輩子的道理,都在書簡湖講完了。
而顧璨則覺得自己這輩子,別人那些溜須拍馬的言語,都在書簡湖那些年里邊,全部聽完了。
此后顧璨去看了橫波府廢墟,又在春庭府外邊駐足片刻。
這天春光明媚,顧璨和曾掖馬篤宜,并排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
有位身材高挑的宮裝婦人靠岸下船,姍姍而來。
珠釵島劉重潤。
顧璨只知道陳平安對這位島主,有些愧疚,說欠著她些神仙錢,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就算劉重潤不來青峽島,顧璨也會去珠釵島,與劉重潤說些事情,免得這位風姿卓絕的劉島主,誤認為陳平安欠債跑路了。如今的劉重潤,可了不得,最奇怪的地方,即便劉重潤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實修為,可是能夠殺出一條血路,在一眾大島島主的眼紅之下,得到一塊入門品秩的大驪太平無事牌,還是惹來許多猜測,例如是不是那蘇高山相中了劉重潤的姿色?或是關翳然那個位高權重的年輕人,就好美婦這一口?畢竟劉重潤當年可是一位讓朱熒皇室劍仙魂牽夢縈的長公主殿下。
顧璨當然心知肚明,沒這些烏煙瘴氣的旖旎艷事,因為陳平安泄露過一些天機,劉重潤作為一個大王朝的亡國公主,以一處至今未被朱熒王朝挖掘出來的水殿秘藏,換取了那塊無事牌的庇護,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釵島全部家當,還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驪供奉修士之一。
至于這里邊陳平安有無牽線搭橋,他沒有說。
劉重潤見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顧璨,笑問道:“陳先生何時返回書簡湖?”
顧璨搖頭道:“暫時不知,不過近期可能性不大。”
劉重潤神色如常,點點頭,竟然就要這么離去。
顧璨站起身,跟上這位劉島主,與她聊了些陳平安交待的言語。
劉重潤不置可否,也沒個準話,就這么離開。
顧璨返回小竹椅。
結果在渡口那邊,出現了一位朱弦府鬼修。
劉重潤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腳步,嘆了口氣,“馬遠致,糾纏了這么多年,有意思嗎?你有這心思,為何不好好修行,爭取早點躋身地仙?”
故意換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長公主殿下,明知道陳平安不在青峽島,都還要走這趟,我心里有數。”
劉重潤有些惱火,“滾一邊去。”
馬遠致不敢攔路,乖乖讓出道路,任由劉重潤徑直走向珠釵島渡船。
就是沒能管住一雙狗眼,偷偷摸摸瞥了幾眼長公主殿下的背影,真是好生養。
劉重潤停步轉頭。
馬遠致厲色道:“你找死?!”
馬遠致咽了口唾沫,委屈道:“這不是擔心長公主殿下,經過這場風波,有無憔悴消瘦了嘛,現在總算放心了。”
馬遠致趁著這個機會,又往她胸脯那邊瞥了眼,峰巒起伏,美不勝收。
劉重潤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兒!”
馬遠致幽怨道:“我不許長公主殿下如此糟踐自己,殿下便是將我踩在腳下,我也毫無怨言,但是殿下這般說自己,我不答應。在我心中,長公主殿下永遠是世間最動人無瑕的的奇女子……”
劉重潤才驚覺自己的失言,惱羞成怒之下,一袖拂出,將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
馬遠致穩了穩身形和心神后,百感交集,熱淚盈眶,抹了把臉,只覺得這么多年,萬般委屈千種辛苦,總算有了些補償,呢喃道:“長公主殿下,女子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說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話,沒有關系,打是親罵是愛,我還是懂的。”
劉重潤上傳后,以仙術駕馭渡船,飛快離去。
實在是煩死了那個腦子有坑的馱飯人。
馬遠致點點頭,笑容燦爛,愈發賊眉鼠眼,“長公主殿下,如此嬌羞,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兒,看來是真打算對我敞開心扉了,有戲啊,絕對有戲!陳平安,你就等著喝喜酒吧!真是好兄弟!如果不是與我說,跟女子打交道,要多思量一下她們話語的言下之意,我哪里能想到長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要我早點躋身金丹地仙,可不就是暗示我一個大老爺們,不許落后她太多嗎,可不是擔心我對殿下已是金丹,心有芥蒂嗎?如果殿下對我不是情意綿綿,豈會如此費勁說話?陳平安,陳先生,陳兄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啊!”
在鬼修歡天喜地地大搖大擺離開后。
曾掖有些吃不準鬼修與那位珠釵島島主的關系,小聲問道:“這位鬼修前輩,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馬篤宜嗑著瓜子,一錘定音道:“我要是那位劉島主,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數,省得一照面,就給那一雙狗眼揩油。”
顧璨笑問道:“你們覺得劉島主會不會喜歡陳平安?”
曾掖想了想,搖頭道:“不太可能吧,她與我們陳先生差了那么多歲數,而且又不經常打交道,劉島主終究是位道心堅定的金丹修士,即便陳先生很好,我覺得都不像。”
馬篤宜嗤笑道:“劉重潤喜歡陳先生,又什么奇怪,不過呢,咱們陳先生可不會喜歡一個老婆娘。”
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顧璨哈哈大笑。
馬篤宜丟了一把瓜子過去,顧璨一躲,結果全砸在了曾掖腦袋上,這還不算,曾掖還要彎腰撿起來,畢竟跟著陳先生那么久,想要不財迷、不摳門都很難。
宮柳島。
水牢之中。
一身素白麻衣的階下囚,盤腿坐在一座頗為寬敞的牢獄之中,神色自若。
牢獄之外,站著一位來自桐葉洲的上五境老修士,正是當年跟隨太平山、扶乩宗兩位宗主一起,出海斬殺那頭大妖的原桐葉宗老祖,只不過如今已經轉投玉圭宗,還順走了玉圭宗祖師堂的一件鎮山重寶,差點因此惹來桐葉宗和玉圭宗的一場大戰。好在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親自登門,與十一境劍仙的桐葉宗宗主坐下好好談了一次,談完之后,桐葉宗沒有繼續追究,想必玉圭宗是給了補償的。
老修士名為周峰麓,更是此次玉圭宗下宗選址的話事人,至于是不是可憐馬前卒,關鍵還得看最終下宗宗主的人選,是勞苦功高的他,還是那個已經手握云窟福地的王八蛋姜尚真。
周峰麓之所以沒有直接宰掉這個劉志茂,就在于想要撈取更多功勞,好讓玉圭宗暗中支持自己上位的一小撮位高權重的老家伙,更能說服那撥傾向于姜尚真的祖師堂老頑固,玉圭宗內部當然不是鐵板一塊,對于千年以來風頭太盛的晚輩姜尚真,不少老人都不順眼很久了。
這就是周峰麓的機會。
一旦成為下宗首任宗主,那就是玉圭宗一等一的封疆大吏,直接能夠在玉圭宗本山祖師堂,占據一席之地,并且座椅都會極為靠前,說不定就是跟姜尚真挨著坐,相信玉圭宗很多不愿姜尚真一家獨大的老家伙,樂見其成,既能狠狠打壓姜氏的氣焰,還能惡心姜尚真。
周峰麓臉色不悅,“劉志茂,這是我第三次找你了,事不過三,懂不懂?”
劉志茂斜眼看他,“我們這些你們譜牒仙師瞧不上眼的野修,野狗刨食慣了,做不來家犬。”
周峰麓冷笑道:“主動聯系譚元儀,投靠大驪宋氏,不一樣是當人看門狗?”
劉志茂嘿嘿笑道:“為大驪賣命,那也是放養,好過圈養無數,再說了,老子這輩子最看不慣的,就是你們趾高氣昂的譜牒仙師。”
周峰麓臉色陰沉,“劉志茂,真以為我不敢殺你?一個元嬰地仙,在你們寶瓶洲這么個犄角旮旯,是了不得,可是在我們桐葉洲,真不算什么。上五境修士的消亡,不在少數。每百年之中,不死幾個元嬰,桐葉洲都覺得不好意思跟別洲大修士打招呼。你們寶瓶洲,行嗎?”
劉志茂哈哈大笑,“嚇唬我?”
周峰麓搖搖頭,“真不是嚇唬你,一個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劉志茂扯了扯嘴角,“難道你不知道,我們這些野狗,修行一輩子,就一直是給一次次嚇大的,驚嚇多了,要么被嚇破膽,要么就如我這般,半夜鬼敲門,我都要問一句,是不是來與我做買賣。怎么,你已經是玉圭宗下宗的宗主了,可以一言斷我生死了?退一步說,即便給你當上了宗主,難道不應該更加好好掂量,如何對一位元嬰野修,物盡其用?萬一哪天我突然開竅,答應做你的供奉?你豈不是虧大了?你拘押著我,一座陣法,能耗費幾顆神仙錢?這筆賬,都算不明白?還怎么當宗主?”
劉志茂渾身竅穴都被水牢一條條脈絡纏繞拘束,尤其是溫養本命物的關鍵竅穴,更是被宮柳島水脈阻塞,他打了個哈欠,“真以為你們這幫外來戶,可以在寶瓶洲為所欲為?就沖著你這這么點耐心,我覺得你的宗主寶座,坐不穩,說不得比我這個書簡湖江湖君主還慘,椅子還沒坐熱,就得趕緊起身,乖乖讓位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還真就不信了,玉圭宗舍得將這么大一塊肥肉,交給半個外人。”
劉志茂竟然開始教訓起了眼前這位戰力驚人、又有重寶在手的老修士,“真不是我說你們譜牒仙師,你們啊,只說心性堅韌,真未必比得上我們野修。不就是靠著那些上乘道法和宗門傳承,才走得大道無阻嗎?將那些道法交給我們,就算我們都從地仙開始起步好了,雙方耗費相同的光陰,野修保證能把你們打出屎來。不信?那就試試看?反正你都叛出桐葉宗了,破爛稀碎的祖師堂規矩什么的,算個屁,不如將桐葉宗直達上五境的仙法,傳授于我?可是你敢嗎?”
牢籠中的劉志茂,笑聲肆無忌憚。
談笑風生。
盡顯梟雄氣概,當然也有些地痞無賴。
周峰麓搖搖頭,“劉志茂,希望下次見面,等到當上了下宗宗主,你還能這么硬氣說話。”
劉志茂趕緊道:“別急別急,就算當了下宗宗主,咱們還是可以嘮嗑的,我們山澤野修,風骨算個屁,最喜歡見風使舵了。”
周峰麓默不作聲,離開水牢。
這個書簡湖元嬰野修,真是狗肉不上席,殺不得,吃不下,周峰麓下定決心,只要自己成了下宗宗主,當天就宰了劉志茂,不與這野修廢話半句。
在周峰麓返回自己府邸后。
宮柳島的真正主人,劉老成走入水牢底層,一路上玉圭宗修士都假裝沒看到,既不打招呼,也不去攔阻。
書簡湖有三條根本水脈,水運濃厚,其余水脈眾多卻纖細,零碎雜亂,被剩余千余島嶼勢力,瓜分殆盡。
其中一條被宮柳島獨占,水牢陣法,以此作為根本。
這也是能夠輕松鎮壓劉志茂的關鍵所在。
青峽島也竊取了大半條水脈,橫波府便是陣眼,只可惜已經毀了,水運流散,白白便宜了藩屬島嶼的那撥地仙修士,例如田湖君,俞檜。
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大島,則一起分去最后一條書簡湖根本水脈。
劉老成到了水牢底層后,立即隔絕出一座小天地。
劉志茂抬起頭,皺了皺眉頭。
他不如何畏懼那個周峰麓,但是對于劉老成這個書簡湖前輩,還是十分忌憚。
因為野修對付野修,永遠最為熟稔。
譜牒仙師反而一時半會兒摸不著頭腦。
劉老成取出一幅畫卷,輕輕一抖,輕輕攤開,從畫卷上,走出一位滿臉笑意的男子。
他走到牢獄旁,雙手負后,彎腰瞇眼望向劉志茂,問道:“聽說你與陳平安亦敵亦友,模糊不清,且不去說他,不過聽劉老成說,你們都認可對方是自己的半個知己?”
這次輪到劉志茂一頭霧水,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你是……玉圭宗姜尚真?”
那個男子笑嘻嘻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你的問題,先來后到,還是要講一講規矩的嘛。”
劉志茂瞥了眼劉老成,在周峰麓那邊,劉志茂經過先前兩次“切磋”,大致知道了周峰麓的底線,所以可以一拖再拖,但是面對這個極有可能是姜尚真的玉圭宗本家人,劉志茂一時間心情有些沉重,不敢胡亂開口,思量過后,點頭道:“我與陳平安,一輩子做不成朋友,無論是我躋身了上五境,還是他將來有本事與我掰腕子了,說不定還要有一場交手。但是我和陳平安就目前而言,半個知己,可以算是,前前后后,還喝過幾場酒。”
那個男人一拍掌,放聲大笑道:“就憑這一點,小劉啊,加上我身后的老劉,咱們仨從今兒起,可就是一條螞蚱上的朋友了!”
劉志茂再次望向劉老成,后者臉色與心境,皆是古井不波,不給劉志茂絲毫提醒。
男人微笑道:“你沒有猜錯,我就是那個姜尚真,那位姍姍來遲的玉圭宗下宗宗主。”
男人突然抹了把臉,凄凄慘慘戚戚,如女子幽怨道:“我心里苦啊,周峰麓那個臭不要臉的東西,差點壞我好事,如果不是李芙蕖足夠聰明,這會兒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打死那個周峰麓,然后提著老賊的腦袋,去給人低頭哈腰賠禮道歉了!一想到這個,我這會兒都想要跑去給李芙蕖好好磕幾個頭,認了她當干娘又何妨。”
姜尚真輕輕捶打自己心口,滿臉悲苦神色,破口大罵道:“我姜尚真,可不是來書簡湖擦屁股的啊,頭等大事,是要與陳平安敘舊的啊,現在呢,把臂言歡個屁,周峰麓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老東西,死不足惜,我不就是在桐葉宗那邊擺了幾桌子酒宴嘛,可如今都是自己人了,還這么坑我,用心險惡,該死,真是該死……”
劉志茂目瞪口呆。
劉老成也是眼皮子微顫,顯然是已經領教過姜尚真,要比好似給天雷劈中的劉志茂略好一些。
姜尚真驟然間收斂言語和笑意,沉默片刻,輕聲問道:“劉志茂,我替周峰麓問你一句話,你愿不愿意當玉圭宗下宗的供奉?”
劉志茂猶豫不定。
剎那之間,瞥見劉老成對他輕輕點頭。
劉志茂深呼吸一口氣,輕輕點頭,“可以。”
然后他就發現一片翠綠欲滴的柳葉,恰好懸停在自己眉心處。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嬉皮笑臉道:“識時務者為俊杰,劉志茂,從現在起,你就是我下宗供奉的第三把座椅了,劉老成,周峰麓,劉志茂。不過我希望你躋身上五境后,能夠幫我宰了那個周峰麓,不管是什么法子,都可以。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周峰麓手上那件玉圭宗的鎮山重寶,下宗可以借你使用百年,只要此后功勞足夠,再借百年也不難。但是如果你殺人不成反被殺,可怪不得我不幫你收尸。”
劉志茂問道:“躋身上五境一事?”
姜尚真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老子有什么?有錢而已。等你跟我熟了之后,肯定就會忍不住可憐我了,太有錢,真是愁人。”
姜尚真哀嘆一聲,“別說是你們寶瓶洲窮得叮當響的野修,就是咱們桐葉洲上五境的譜牒仙師,都不知道如我這般有錢的煩惱啊,煩得很。”
劉志茂再次望向劉老成,跟這種人合作,真的不心慌嗎?當真不是跟周峰麓乘坐一條船,更穩當些?
劉老成面無表情。
不知是高深莫測,還是在心中罵娘。
需知錢財一事,真是世間所有山澤野修最心痛所在。
春末時分。
夜幕深沉,書簡湖一處僻靜處,萬籟寂靜。
有一位老先生站在湖邊,一揮袖子,掠出二十枚竹簡,竹簡上一個個文字,金光熠熠,光彩如儒家圣賢千古不朽的道德文章,可與日月爭輝。
竹簡,落入書簡湖。
二十四枚竹簡,二十四節氣。
整座書簡湖,只有寥寥三人心生感應,皆有心悸。
姜尚真,劉老成,周峰麓。
但是哪怕他們三人幾乎同時掠向空中,環顧四周,仍是無法察覺到半點端倪。
可其實,那位老夫子恰恰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可即便是三位上五境修士,依舊無法得見。
倒是尚未走出宮柳島的囚犯劉志茂,沒來由想起一件事。
竹簡湖,最早曾是一處靈氣淡薄的尋常之地,曾經有位從中土游歷至此的儒家圣人,得證大道,與天地共鳴,氣象萬千,湖泊故名書簡,靈氣盎然,惠澤后世。
老夫子站在湖邊,微笑道:“世人都覺得這兒就是一座糞坑,卻有人說你們是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那么你們,覺得如何?”
湖水漣漪陣陣,泛起千古浩然正氣。
老夫子微笑道:“我這老夫子,不是要你們去感恩那位小夫子,人家不需要,讀書人做事情,就是這般,不是做買賣。所以我只是要你們舍身取義,將來再死一次,與我一起,別辜負了這個還有得救的世道。”
老夫子又笑道:“當然了,那個年輕人也說了,自己暫時不是讀書人,只是個賬房先生,那么我們接下來怎么做,可以商量商量嘛。”
一座寶瓶洲中部的仙家渡口。
今年入夏時分,一位青衫年輕人,牽馬而停。
十七歲,去往書簡湖,在青峽島山門口的屋子里邊,獨自過的大年三十夜。
之后一年的大年三十夜,在石毫國一座客棧,與曾掖、馬篤宜圍爐夜話。
又一年,在去與曾掖馬篤宜碰頭的馬背上,顛簸中,悠悠然然,一個人過了大年三十夜。
再一年,又去了趟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返程路上,與顧璨和曾掖,還有馬篤宜,總算吃了頓能夠湊足一張飯桌的年夜飯。
今年,此時此刻,牽馬一起走上渡船后,陳平安摸了摸發髻上的玉簪子,原來不知不覺,自己都已經到了儒家所謂的及冠之年。
然后在五月初五這天,陳平安本來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豐盛菜肴,只是臨時又反悔,仍是拿出干糧就酒,站在窗臺那邊,眺望云海,算是為自己慶祝生日,甚至連及冠禮也一并給對付過去了,畢竟家中才一人,也無長輩也無宗廟,不用講究那么多繁文縟節。
只是咽下最后一口干糧和酒水,陳平安剛剛打了個飽嗝,早已收起了刀劍錯的他,就覺得背后那把劍仙,驀然一沉,好像從幾斤重的物件,瞬間變成了千百斤重,以至于陳平安一個踉蹌后仰,連人帶劍一起摔在地上。
只是轉瞬之后,鞘內劍仙依舊死氣沉沉,沒有任何動靜,陳平安嘗試著坐起身,并無半點異樣。
陳平安有些納悶,生怕有什么算計和玄妙,坐在桌邊,拔出劍仙劍,打量了很久,也無古怪。
陳平安就當是這把劍仙在使壞,畢竟這半年來,它經常會有頑劣不堪的時候,例如其中有一次學那劍仙,“御劍”去往云海欣賞日落,它竟然自顧自跑了,害得陳平安直直墜下云海,如果不是還有初一十五,要有大苦頭吃,只是跟一把半仙兵,怎么講道理。在那之后,陳平安就不太敢去云海看風景了。
此刻,劍仙劍從陳平安背后鏗鏘出鞘,以至于整條仙家渡船都晃動了一下,它懸停在地板上空一尺處。
似乎是主動邀請陳平安踩在上邊。
陳平安蹲下身,打商量道:“不使壞?”
劍仙巋然不動。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討價還價道:“若是你半路丟下我,我可未必趕得上渡船,那筆神仙錢,你賠我啊?”
劍仙嗖一下返回陳平安背后的劍鞘。
不再搭理陳平安。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想到先前山巔給一位老先生騙去二十四枚竹簡,點頭道:“差點又著了道!我這江湖沒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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