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這趟青峽島之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實顧璨走或留,都無關大局走勢,事實上如今陳平安也改變不了太多,幕后有些事情,無論是大驪蘇高山的舉措、書簡湖的變天、那撥宮柳島修士的謀劃,陳平安只要還不愿意離開寶瓶洲中部,顧璨身在哪里都一樣。
可是顧璨自己愿意留在青峽島,守著春庭府,是最好。
陳平安撐船而去。
在綠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經過那座祖師堂都已被拆爛的芙蓉山,當初火龍現世,氣焰沖天,絲毫不遜色那條泥鰍的翻江倒水,書簡湖境界足夠高的有心人,都誤以為會是顧璨的大道之敵,露面了,會爆發一場水火之爭,只是沒有想到那撥傳聞是大驪粘桿郎的外鄉人,選擇收手離去。
不過之后倒也沒讓人少看了熱鬧,那位云遮霧繞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與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聯手擊殺了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據說不但肉身體魄淪為食物,就連元嬰都被拘押起來,這意味著兩位“顏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殺過程當中,留力極多,這也更讓人忌憚。
擊敗一位地仙,與斬殺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登岸后,從客棧取回了那匹馬,又去那間陋巷鋪子買了幾個皮薄餡多的肉包子,飽餐一頓,這才趕路去往與梅釉國接壤的石毫國東南邊境,那座關隘名為留下,在歷史上小有名氣,眾說紛紜,有說是朱熒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以被譽為“半壁之功”的寒族謀士,也有說是朱熒王朝歷史上最強大的元嬰劍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終仍是無法躋身上五境劍仙,在山崖上以凌厲劍氣書寫“留下”二字,抱憾兵解,這使得寶瓶洲中部的劍修,以及眾多江湖劍客,都將這座藩屬國的小關隘視為心中圣地,都會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風采。
陳平安在入秋前,風塵仆仆地趕到了留下關,與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碰頭。
見著了陳先生一人一騎的熟悉身影,馬篤宜和曾掖明顯松了口氣。
一開始兩人沒了陳平安在旁邊,還覺得挺愜意,曾掖竹箱里邊又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危急時刻,可以勉強請出幾位陳平安“欽點”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國江湖,只要別招搖過市,怎么都夠了,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起先言行無忌,無拘無束,只是走著走著,就有些風聲鶴唳,哪怕只是見著了游曳于四野的大驪斥候,都要犯怵,那會兒,才知道身邊有沒有陳先生,很不一樣。
有陳先生在,確實規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那種感覺,曾掖和馬篤宜私底下也聊過,卻聊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好像不止是陳先生修為高而已。
在留下關那處名勝古跡,他們一起抬頭仰望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兩人也敏銳發現,陳先生獨自去了趟書簡湖,返回后,愈發憂心忡忡。
陳平安也察覺到這一點,思量過后,收回視線,對他們坦誠說道:“來這里之前,我拿了兩塊玉牌,想要見一見大驪蘇高山,但是沒能見到。”
曾掖沒有往深處想,只是替陳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馬篤宜卻深知其中的云波詭譎,必然暗藏兇險。
陳平安盡量以一種云淡風輕的語氣,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邊不動它,永遠不知道答案。只要做了選擇,就會有好有壞,現在就是壞的那個結果。不但沒能見著蘇高山,興許談不上打草驚蛇,不過肯定會被這位大驪主將掛念上了,所以接下來我們務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國這一路,你們誰無意間發現大驪的隨軍修士,就假裝沒看見好了,放心,我們不至于有那性命之憂。”
曾掖雖然點頭,難免心事重重。
馬篤宜卻是個心寬如天地的,嬉笑道:“只要不被大驪鐵騎攆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歡看就看去好了,咱們身上一顆銅錢也跑不掉。”
陳平安無奈道:“你們兩個的性子,互補一下就好了。”
馬篤宜瞪眼,“陳先生莫要亂點鴛鴦譜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沒敢說自己也瞧不上馬篤宜。
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過關的石毫國、梅釉國行商,并且大多年紀不大,希冀著返鄉后,以此作為炫耀的本錢,至于上了年紀的商賈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過了無數遍,真留不下他們了。
在陳平安三騎剛剛撥轉馬頭,剛好一伙江湖劍客策馬趕來,紛紛下馬,摘下佩劍,對著山崖二字,畢恭畢敬,鞠躬行禮。
其中老者,為馬隊中的其余年輕子弟,大聲訴說此處古跡的歷史淵源,慷慨激昂,當然少不得要為他們用劍之人美言幾句。年輕男女們,聽得一位位神采飛揚,心情激蕩。
多半是一個離開師門、來到江湖歷練的江湖門派。
陳平安自然看得出來那位老者的深淺,是位底子還算不錯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國這樣疆域不大的藩屬之地,應該算是位響當當的江湖名宿了,不過老劍客除了遇到大的奇遇機緣,否則此生六境無望,因為氣血衰竭,好像還落下過病根,魂魄飄搖,使得五境瓶頸愈發堅不可摧,只要遇上年紀更輕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應了拳怕少壯那句老話。
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過,三騎遠去。
老者轉過頭,望向那三騎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長開的苗條少女,問道:“師父,那個穿青衫的,又佩劍又掛刀的,一看就是咱們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嗎?”
老者笑道:“可不是青衫仗劍,就一定是劍仙的。”
他們紛紛上馬,繼續趕路過關。
梅釉國還算安穩,可是鄰近的石毫國卻亂成了一鍋粥,先前有位與自家門派世交之誼的石毫國骨鯁清官,寄出一封密信,說是石毫國一位擅權宦官,想要對他斬草除根,牽連無辜。那位在石毫國廟堂與“文膽御史”齊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愿意留在京城,為國殉葬,好教大驪蠻子曉得石毫國還有幾個不怕死的讀書人,但是希望他們這些江湖朋友,能夠護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國避難,那么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過了留下關,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國疆土了。
那位官員在信上,有句話,筆跡極重,讓這位江湖老武夫與師兄弟們傳閱的時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帶著弟子們以身涉險,縱馬江湖,義無反顧。
“韓氏醇厚,歷代天子重文豪,養士兩百年,不曾虧待讀書人,我輩書生,也不可以人人愧對韓氏。”
老者坐在馬背上,心中唏噓,大驪鐵騎如今亦是對梅釉國大軍壓境,天大地大,給老百姓找塊安身之地,給讀書人找個安心之處,就這么難嗎?
這位見慣了腥風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內心深處,有個不可告人的念頭,大驪蠻子早點打下朱熒王朝便好了,大亂之后,說不定就有了大治之世的契機,不管如何,總好過大驪那幾支鐵騎,好像幾把給朱熒藩屬國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兒鈍刀子割肉,割來割去,遭殃受罪的,還不是老百姓?別的不提,大驪蠻子對待馬蹄所及的各國疆域,沙場上毫不留情,殺得那叫一個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這幾年整個硝煙漸散的寶瓶洲北方,無數逃難的老百姓已經陸陸續續返籍,回到故土,駐守各地的大驪文官,做了不少還算是個人的事情。
只是這種注定一說出口就是錯的混賬話,老人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澆上一澆了。
那邊,三騎馳騁。
依舊是幫著陰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種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馬篤宜負責粥鋪藥鋪一事,只不過梅釉國還算安穩,做得不多。
天下大亂,世道不好,老百姓們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卻無可奈何。
陳平安他們在一處荒郊野嶺的溪澗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伙落草為寇的剪徑強人,竟然對著一個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頭的中年道人,出身朱熒王朝的道家旁門,如今是洞府境修為,原本覺得世道亂了,作為道士,就該下山救濟蒼生,不曾想遇到了一個精通相術的麻衣術士,確實是個高人,結果給他一看相,說他是個命中早夭、饑寒一生的可憐人,中年道士悲慟不已,便開始等死。
那伙從石毫國流竄入境的馬賊,剛剛做成了一樁買賣,得了些不少銀子,在溪邊停馬,見著了這么個要死不死的怪人,差點一刀就解決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開心不已,求著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輕馬賊反而心里邊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將那伙做慣了打家劫舍的強人給教訓了一通,說了些福禍報應的事情,畢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譜牒仙師,學問與口才,還是有的,愣是沒讓人惡從膽邊生,倒是嚇得從頭目到嘍啰的馬賊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反過來勸說中年道人莫要輕生。
于是陳平安就撞見了這么一幕。
馬賊們這會兒已經沒了殺人越貨的心思,何況也沒覺得那三騎好欺負,就故意視而不見。
陳平安這邊則是無所謂,就停馬洗涮馬鼻,起灶生火煮飯,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中年道人見馬賊殺也不殺自己,洞府境的體魄,自己一時半會死又死不了,就只顧著躺在石頭上等死。
若是馬賊們對那三人見財起意,中年道人當然會攔阻,就當是身死之前,積攢一樁小小的陰德,下輩子投個好胎,最少長壽些,繼續修道。
陳平安捧著飯碗蹲在河邊,那邊也差不多開伙吃飯。
一個燥脾氣的年輕馬賊瞥見陳平安的視線,對陳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沒見過英雄好漢吃飯啊?!”
一個馬賊頭目,好心去石頭上那邊,給中年道人遞去一碗飯,說這么等死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吃飽了,哪天打雷,去山頂或是樹底下待著,試試看有沒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干干凈凈。中年道人一聽,好像有理,就琢磨著是不是去市井坊間買根大鐵鏈,只是仍是沒有接過那碗飯,說不餓,又開始絮絮叨叨,勸說馬賊,有這份善心,為何不干脆當個好人,別做馬賊了,如今山下亂,去當鏢師不是更好。
馬賊頭目有些心動,端著飯碗,離開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們合計起來。
陳平安覺得有趣。
扒完碗中米飯,陳平安腳尖一點,飄向巨石,一襲青衫,衣袖飄搖,就那么瀟灑落在中年道人身邊。
那個年輕馬賊差點沒一口大米飯噴出來,結果給馬賊頭目一巴掌拍在腦袋上,“瞅啥瞅,沒見過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啊?!”
陳平安盤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這位道長,為何尋死?”
中年道人其實是個和善之人,閉眼輕聲道:“命中該死,大道無望,不死何為。”
陳平安笑道:“道長可知道,儒釋道三教都極為推崇的一本‘正經’,嗯,就是被人稱為群經之首的那本古書,有句話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點點頭,“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們便說道生一,一生二,衍生萬物。”
陳平安說道:“魔障一來,修道之人,尤為艱辛,哪怕手擁百萬雄兵,亦是難退心中敵。”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嘆一聲,“道理我都懂,可我不過是資質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實是戰戰兢兢,思來想去,始終無法破開心中關隘,只能寄希望于下輩子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邊的山中馬賊,點頭道:“確實,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都一樣。”
中年道人強顏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萍水相逢山水間。
雙方點到為止,就此別過,并無更多的言語交流。
那撥馬賊如釋重負,尤其是那個年輕馬賊,覺得自己剛剛在鬼門關打轉了一圈。
曾掖無法理解那個中年道人的想法,遠去之時,輕聲問道:“陳先生,天底下還有真愿意等死的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機會,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個立地成佛,只會讓人一頭包,直喊疼。嗯,你們兩個,聽過一樁佛家公案嗎?一位高僧說,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另外一位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兩個偈子,你們覺得有高下之分嗎?”
曾掖搖頭道:“聽不懂這些。”
馬篤宜笑道:“當然是后者更高。”
陳平安輕聲感慨道:“佛家立意,興許是后者更高,可前者卻是世間癡迷漢人人可坐的渡船,當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蒿,起身登岸,最后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說自己悟了后者,漸悟是頓悟之本,這里邊的先后順序,其實還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鏡蒙塵,不擦拭就會積垢,黯淡無光,哪有天生就直達彼岸的佛子。”
陳平安笑了笑,補充道:“兩個偈子都好,都對,之所以跟你們閑聊這個,是因為我先前游歷青鸞國那一趟,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對于前者十分不屑,單單推崇后者,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札的雜書上,對待前者,也喜歡暗藏貶義,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馬篤宜笑道:“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原來早有涉獵,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書,讓我佩服得很吶……”
馬篤宜做了個鬼臉,“不行了,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火候不夠。”
之后三騎,見過了一處帶著仙氣的名勝古跡,是一處無主的深潭,入秋時分,就已經寒氣凜洌如酷寒時節,石壁上篆刻著一句地方縣志無據可查的朱紅崖刻,“古壁彩虬金貼尾,雨工騎入秋潭水”,三人抬頭望去,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跡,依稀可見蛟龍之姿,而腳邊潭水碧綠,不見任何魚蝦。
陳平安收回視線,伸手探入潭水,涼意陣陣,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是相中了龍須河當中的陰沉水運,這座深潭,其實也適合淬煉劍鋒,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原來水中寒氣,竟然并不純粹,夾雜著許多陰煞污穢之氣,就像一團亂麻,雖然不至于立即傷人體魄,可離著“純粹”二字,就有些遠了,難怪,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
想必早年這里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臺。
陳平安此后遠游梅釉國,走過鄉野和郡城,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走入蘆花深處藏。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游歷野修,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娶親隊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冢遺跡,發現了一把沒入墓碑、唯有劍柄的古劍,不知千百年后,猶然劍氣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就是歲月悠久,不曾溫養,已經到了崩碎邊緣,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反正是無主之物,磨礪修繕一番,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只是陳平安沒答應,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才能夠壓制陰煞戾氣,不至于流散四方,成為禍害。
馬篤宜作為陰物,何嘗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罷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劍,荒冢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咱們干脆降妖除魔,得了靈器,攢了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搖頭道:“陳年舊賬,混淆不清,怎么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
馬篤宜有些埋怨,“陳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陳平安笑道:“稚童氣力不濟,都能砸碎飯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種爽利。曾掖可以,那撥馬賊,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你也行,我當然更容易。”
陳平安感慨道:“人心匯聚,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個人走入其中,燒香拜佛,會感到敬畏,可若是鬧鬧哄哄,人頭攢動,就未必怕了,再說得極端一點,說不得往佛身上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個頭,說做也就做了。”
騎馬穿過亂葬崗,陳平安突然回頭望去,四下無人也無鬼。
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馬篤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脫了靴子,伸入沁涼水中,伸著懶腰,滿臉笑意,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飛上玉搔頭。
馬篤宜停下動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遠處,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無意間路過附近,停下腳步,癡癡望著她,誤以為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愛慕,卻又自慚形穢。
馬篤宜伸手趕跑那只蜻蜓,轉過頭,伸手捻住鬢角處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開,嚇唬嚇唬那個看傻眼的鄉野少年。
結果被陳平安丟來一顆小石子,彈掉她的手指。
馬篤宜賭氣似地轉身,雙腿晃蕩,濺起無數水花。
少年趕緊跑開。
他不打算告訴村子里邊的同齡人,自己在湖邊見著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華縣城,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都覺得大開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衣不遮體,袒胸露乳,步伐搖晃,十分豪邁,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讀書人以頭做筆,在街面上“寫字”。
街頭街尾還有仆役,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只等著自家老爺發完瘋,他們好收拾殘局,清掃潔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盡了白眼,他們對那位書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
與老百姓一問,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
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只見那位縣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轉頭望去,渾身酒氣的年輕人,滿身酒漬墨漬,氣味古怪至極,只見他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面,高聲大笑道:“我以書法恭敬神明,敢問神明有無膽氣,為我指點一二?千古圣賢何在,來來來,與我暢飲一番……”
年輕人突然哀嚎起來,“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夫爭路,偶得書法真意,再見公主于寺廟拈花,又得書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為你寫的字啊。”
曾掖錯愕道:“陳先生,這家伙寫的啥,我一個字都認不得。”
陳平安忍著笑,指了指街面,輕聲道:“是以狂草書,寫閨怨詩,至于草書內容,剛寫完那一句,是窗紗明月透,秋波嬌欲溜,與君同飲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為他自己寫的情詩。不過這些字,寫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還從未見過這么好的草書,楷書行書,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這種境界的草書,還是頭一回。”
說到最后,陳平安說道:“別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門神、鬼魅都無法長存,不然真要現身一見,對他俯首而拜。”
陳平安突然笑了,牽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淚眼朦朧的書癲子、癡情種,“走,跟他買字帖去,能買多少是多少!這筆買賣,穩賺不賠!比你們辛苦撿漏,強上無數!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一百年幾百年。”
曾掖和馬篤宜對視一眼,覺得陳先生應該也失心瘋了。
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笑問道:“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能不能與你買些字?”
那人醉眼朦朧,晃了晃腦袋,“求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求你。”
那人驀然悲愴大哭,“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賣字給你,一個字都不賣。”
陳平安轉頭望向馬篤宜那邊,當眾人視線隨之轉移,手腕一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松開馬韁繩,打開泥封,蹲下身,將酒壺遞給讀書人,“賣不賣,喝過我的酒再說,喝過了還是不愿意,就當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
那人坐起身,接過酒壺,仰頭灌酒,一口氣喝完,隨手丟了空酒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可還有酒?”
陳平安笑道:“還有,卻所剩不多。”
那人興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爛衙署,我給你寫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夠!”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
讀書人的骨氣呢?
曾掖則有些開心,難得見著這么心情舒暢的陳先生。
到了衙署,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一旁磨墨,陳平安放下一壺酒在讀書人手邊。
墻壁上,皆是醒酒后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
讀書人喝過了酒,打著酒嗝,問道:“說吧,想要我這瘋癲子寫什么?送給哪位識貨的將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寫什么,不算數,我想寫什么就什么。”
落紙生云煙,滿堂驚風雨。
讀書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往往一筆寫成無數字,看得曾掖總覺得這筆買賣,虧了。
最后,酒量不錯、酒品不算好的讀書人,寫了十數幅大小不一的字帖,徹底醉死過去,倒地不起。
陳平安總計花去了五壺水井仙人釀、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
之所以能喝這么多,不是讀書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壺,灑掉大半壺,落在心疼不已的馬篤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陳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離開衙署。
三人牽馬離去,馬篤宜忍不住問道:“字好,我看得出來,可是真有那么好嗎?這些仙釀,可值不少雪花錢,折算成銀子,一副草書字帖,真能值幾千上萬兩銀子?”
陳平安得了字帖,開懷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鑿鑿道:“你們不信?那就等著吧,將來哪天你們再來這里,這條街肯定已經名動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個讀書人去世了,可是整座縣城都會跟著沾光,被后世牢記。”
三騎緩緩離開這座小縣城,這會兒,縣城老百姓都還只將那個書癲子縣尉當做笑話看待,卻不知道后世的書法大家,無數的文人墨客,會何等羨慕他們能夠有幸親見那人的風采。
今年中秋,梅釉國還算家家戶戶,親人團圓。
只是石毫國那邊,就難說了。
明年中秋,梅釉國說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國的慘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
又一年秋去冬來。
在陳平安即將走完梅釉國之際,又該返回書簡湖的時候,有天在一座人煙罕至的深山峻嶺,憑借著出眾眼力,看到了一座高崖之時,竟然倒掛著一頭破布襤褸的老猿,渾身鐵鏈纏繞,感應到陳平安的視線,老猿猙獰,呲牙咧嘴,雖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氣息,驚心動魄。
老猿附近,還有一座人工開鑿出來的石窟,當陳平安望去之時,那邊有人站起身,與陳平安對視,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輕僧人,僧人向陳平安雙手合十,默默行禮。
陳平安也學著僧人低頭合十,輕輕還禮。
馬篤宜好奇問道:“怎么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話。
直到走出那片山脈,陳平安才說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邊降服一頭自己心魔顯化的桀驁心猿。”
馬篤宜嘖嘖稱奇道:“竟然能夠顯化心魔,這位僧人,豈不是位地仙?”
陳平安點點頭,“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邊,年輕僧人盤腿坐回蒲團,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風而行,虛蹈凌空,與那頭逐漸安靜下來的老猿對視,后者眼神當中,是那般復雜,憂憤,仇恨,祈求,憐憫,譏笑,不一而足。
僧人轉頭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
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會如此異樣?
它先前遇見了御劍或是御風而過的地仙修士,它都從來不曾多看一眼。
年輕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頭合十,佛唱一聲,然后返回石窟,繼續枯坐。
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邁修士,出現在那處古劍釘入墓碑的亂葬崗,地底下,陰氣騰騰,即便是察覺到了他極有可能是一位陽間地仙,那些躲在身處山根中的厲鬼陰物,依舊稟性難移,煞氣聚攏,試圖沖出地面,只是每當有厲鬼上浮,就立即有劍氣如雨落下,地底下,哀嚎陣陣。
老修士當然不懼這些陰物,只是皺眉,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來的金丹氣息,倒是怕一個四不像的年輕人?”
難得在一家仙家客棧落腳下榻。
馬篤宜后仰倒在柔軟被褥上,滿臉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福啊。
曾掖倒是沒覺得有什么,獨自在屋內修行。
陳平安與仙家客棧要了一份仙家邸報,梅釉國朝堂之上,也開始爭吵,不過吵的,不是該不該阻擋大驪蠻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這還是石毫國京城早已被破的險峻形勢之下,梅釉國君臣做出的決定。
而那座混亂不堪的石毫國朝廷,終于迎來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賢王”美譽的藩王韓靖靈,黃鶴之父,沒有在沙場上折損一兵一卒的邊關大將,一舉成為石毫國武將之首,黃鶴作為新帝韓靖靈的患難之交,一樣得到敕封,一躍成為禮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撥黃氏子弟,雞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風光無限。
石毫國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將,絡繹不絕,哪怕不過是往家門口張貼別國門神這種小事,仍是不愿去做。
其中一些不愿被自家老爺害死的家族子孫,偷偷摸摸去貼上了大驪袁曹兩姓老祖的門神掛像,還有一些心狠的,干脆就將家主捆綁起來,免得跑去撕掉門神,還要大罵他們是不肖子孫,愧對先祖。
眾生百態,甘苦自知。
這封妙筆生花的仙家邸報上,那些被當做茶余飯后談資樂子來寫的瑣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門戶頭上,就是一樁樁生死大事,一場場破家流徙的慘事。
書簡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國,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動人心魄。
今年入秋開始,蘇高山開始“秋后算賬”。
以粒粟島、黃鸝島、青冢天姥等島嶼為首的書簡湖山頭,紛紛向大驪宋氏投誠,愿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義重大的祖師堂譜牒。
蘇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設下宴席,不過僅是以他的名義,派遣了一位不過是從三品的麾下武將,以及幾位從各地軍伍當中抽調而出的隨軍修士,負責露面款待群雄。
蘇高山竟是連這點面子,都不樂意給那些乖乖依附的書簡湖地頭蛇。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半點意外。
先前他以青峽島供奉牌和太平無事牌,向大驪鐵騎遞交“名帖”,說想見一見那位主將,最后蘇高山傳回的答復,很干脆,一聽就是這位大將軍的親口言語,就兩個字,“滾蛋”。
談不上惱火或是憋屈,陳平安只是有些無奈而已。
至于失去劉志茂坐鎮的青峽島,一樣不甘落后,以素鱗島田湖君、金丹俞檜為首的勢力,幾位在書簡湖足夠呼風喚雨的金丹修士,一樣在那場宴會上,落座于池水城范氏府邸,但是位置并沒有最靠前,甚至還不如天姥島。
這就是書簡湖的山澤野修。
敢拼命,能認慫。局面大好,當得了祖宗,形勢不妙,做得了孫子。
陳平安猜測,也有一些島嶼修士,不愿意就這么雙手奉上半數家業,不過應該不用大驪鐵騎和隨軍修士出手,粒粟島譚元儀、黃鸝島那雙金丹道侶在內的勢力,就會幫著蘇高山擺平所有“小麻煩”,哪里需要蘇大將軍勞心勞力,樂得將那些顆人頭和島嶼家當,給蘇高山當作賀禮。
但是蘇高山在書簡湖的刀切豆腐,關鍵原因,除了他這一支鐵騎自身戰功顯赫,以及書簡湖野修的貌合神離、擅長見風使舵之外,其實另外一位大驪主將曹枰的勢如破竹,也很重要,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傳聞大驪藩王宋長鏡,將會親自陪著一位宋氏皇子,巡視曹枰麾下鐵騎與朱熒王朝對峙的那條邊境線。
陳平安放下邸報。
雙手籠袖,陷入沉思。
劉志茂的生死,目前還沒有確切消息。
以常理來說,蘇高山對于劉志茂這種知曉審時度勢的大修士,還是會拉攏居多,況且劉志茂還是最早投靠大驪的半個自家人。
問題就出在宮柳島那撥被劉老成說成“嘴臉不討喜”的外鄉修士,身份依舊沒有水落石出。
看來是這撥人決定了劉志茂的生死榮辱,甚至連劉老成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讓蘇高山都沒辦法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為大驪多爭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嬰供奉。
好大的來頭。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難道是元氣大傷的桐葉宗?一咬牙,狠下心來,搬遷到書簡湖?
可是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價,修士可以浩浩蕩蕩遷徙別洲,但是桐葉宗轄境內那些經營數千年的山水氣數,可帶不走。
涉及到兩洲之地的大遷徙,除了洞天福地的靈氣,可以另說,其余休想。
并且這么大的動靜,桐葉宗本就人心渙散,遷徙過程當中,虎狼環視,肯定會撕咬肥肉,涉及到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這樣不缺正氣的宗門,只要決定出手,一樣毫不手軟。
再者,桐葉宗修士,眼高于頂,當慣了大洲仙家的執牛耳者,當真愿意跑到小小寶瓶洲扎根,可能還要給一個世俗王朝的大驪宋氏,寄人籬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
可是那撥修士對劉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對自己包藏禍心的“小算計”,就又不合理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窗口,這座仙家客棧建造在大江之畔,視野開闊,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來船往,落在視野,小如粟米。
梅釉國水網交織,江河廣布,這大概也是廟堂上膽敢死戰的緣由之一。
江面上,有綿延的戰船緩緩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廣闊,即便旌旗擁萬夫,仍是艨艟巨艦一毛輕。
陳平安趴在窗臺上。
曾掖和馬篤宜聯袂而來,說是想要去這條春花江的水神廟看看,據說許愿特別靈驗,那位水神老爺還很喜歡逗弄凡俗夫子。
陳平安沒有這個興致,就讓他們自己去游覽祠廟,不過提醒馬篤宜,在進入祠廟地界后,畢竟是鬼魅穿狐皮,還是要先告罪一聲,與水神廟率先表明來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沖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沖突,你們怎么都不占理,到時候他就只能賠罪道歉,破財消災了,反正那筆神仙錢,馬篤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陳平安頭上。馬篤宜笑著說知道啦,走了這么遠的江湖,這點規矩還要陳先生絮叨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么遠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過兩個藩屬國的版圖罷了。
不過陳平安沒有說這些,擺擺手,示意他們出門游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給馬篤宜刺上幾句。
只是在曾掖關門的時候,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拋給曾掖,說是以防萬一。
曾掖自然歡天喜地,只是一關上門,就給馬篤宜奪走,給她懸在腰間。
曾掖沒轍。
陳平安對此會心一笑。
男子讓著些女子,強者讓著些弱者,同時又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姿態,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這樣的世道,才會慢慢無錯,緩緩而好。
萬般道理學問,還需落回順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么遠。
多想一想,就想了那么多。
有些疲憊又有些輕松的陳平安,就那么趴在窗臺上,閉上眼睛,打著盹兒。
吾心安處即吾鄉。
吾鄉何處不可眠。
數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廟,一位躺在祠廟大殿橫梁上啃雞腿的老人,頭簪杏花,身穿繡衣,十分滑稽,驀然之間,他打了個激靈,差點沒把油膩雞腿丟到殿內香客的腦袋上去,這位水族精怪出身、當年偶得福緣,被一位觀湖書院君子欽點,才得以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間香火的江水正神,一個騰空而起,身形化虛,穿過大殿屋脊,老水神環首四顧,十分慌張,作揖而拜四方,戰戰兢兢道:“哪位圣人大駕光臨,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個“罪魁魁首”。
正忙里偷閑,打盹兒呢。
道德當身,萬邪辟易,神祇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