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四百四十六章 風雪宜哉

(讓大家久等了)

化雪時分,尤為酷寒。

要么是官道上的道路泥濘,要么是僻靜小路上的積雪深厚,踩在其中,沙沙作響。

而且根據書簡湖幾位地仙修士的推算,今年末,書簡湖廣袤地界還會有一場更大的雪,到時候除了書簡湖,那場百年難遇的大雪,還會囊括石毫國在內的幾個朱熒王朝藩屬,書簡湖修士自然樂見其成,幾個藩屬國恐怕就要遭罪了,就是不知道入冬后的三場大雪,會不會無形中阻滯大驪鐵騎的馬蹄南下速度,給立國以來第一次采取堅壁清野策略的朱熒王朝,贏得更多的喘氣機會。

只是這些天下大勢,與山頭穩固的修士日常生活,似乎關系不大,畢竟“天下”又有山上山下之分。

在靈官廟主殿內,曾掖去周邊拾取柴火,點燃了一堆篝火。

陳平安還是身穿一件厚實棉袍,跟在青峽島沒兩樣,只是不再背劍,而是以裴錢“開創”的刀劍錯樣式,將一把自制竹刀,一把購自池水城猿哭街的那把大仿渠黃劍,懸佩在腰間一側。

兩人吃著干糧,此次游歷,是曾掖生平第一次出遠門,所以比起沉默寡言的陳平安,少年心性的曾掖,難免有些雀躍,過個關隘,向石毫國邊境士卒遞交青峽島祖師堂頒發的譜牒,都能讓曾掖倍感新鮮,只是不敢流露出來,陳先生的心事重重,曾掖又不是瞎子,這點人情世故,曾掖還是有的。

兩人幾無言語。

陳平安吃過干糧后,開始攤開一幅石毫國州郡堪輿圖,如今石毫國南方版圖還好,只有稀稀疏疏的大驪鐵騎斥候騎軍游曳其中,陳平安和曾掖就見到過兩次,但其實尚未被戰火波及的南部,也已經出現了亂世跡象,就比如兩人身處的這座靈官廟,就是個例子。

這是一座久未修繕的老舊靈官廟,稍顯破敗,根據附近鄉民的解釋,掌管香火的老廟祝在今年入秋時分去世了,縣衙那邊本該選出個新廟祝,一般來說,只要人選身世清白,又有個譜牒在身的道士老爺幫忙簽字,州郡那邊都會點頭,這點芝麻小事,根本不用麻煩京城禮部,可是大驪蠻子一來,世道亂得很,就顧不上了,畢竟老百姓逃難,事后返籍回鄉,朝廷不會怪罪,可廟祝這種雞肋職務,卻跟縣令老爺差不多,擔著“守土有責”四個字,所以縣衙原本屬意的兩個人選,哪怕縣衙那邊退讓了一大步,私底下明言,不用兩人自己花錢去跟縣中某位高高在上的譜牒道爺打點關系,依舊不愿意上任,就這么一拖再拖,估計等到已經圍住石毫國京城的大驪蠻子,騰出手來,再往南走,這座本就香火寥寥的靈官廟,明年的香火就算是徹底沒著落了。

亂世之中。

老百姓自顧不暇,哪里管得上入廟敬香一事,自己吃飽了,才好計較泥塑的神仙老爺吃不吃得飽,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將那只竹箱交予曾掖背負,里邊擱放著跟青峽島密庫房賒賬而來的那件鬼道法寶,“下獄”閻羅殿。

至于俞檜后邊拜訪青峽島,將那座仿制琉璃閣的上乘靈器主動賣于陳平安,給陳平安暫時收在了咫尺物當中,十二間能夠溫養鬼將之流的屋舍,當下都住滿了魂魄相對飽滿完整的陰靈鬼魅,除了其中一間,其余十一頭陰鬼,皆是生前中五境修為仍是死在炭雪手下的練氣士,戾氣相對較重,執念更深。

曾掖雖然修行資質平平,又性情魯鈍,卻是個手腳勤勉、眼里有活的高大少年,離開書簡湖,這一路北上,曾掖沒少做事情。

不過陳平安也不是那種習慣錦衣玉食的譜牒仙師,并不用曾掖服侍,所以像是師徒卻無師徒名分的兩人,一路上走得融洽自然,此次過關進入石毫國,需要拜訪四十個地方之多,涉及石毫國八州、二十余郡,曾掖比較頭疼的地方,在于其中半數地方位于石毫國北部,兵荒馬亂,說不定就要跟北方大驪蠻子打交道,只是一想到陳先生是位神仙,曾掖就稍稍釋然,貧苦少年自幼被帶往書簡湖,在茅月島長成少年,以前從未跟隨師門長輩出來游歷,沒有嘗過“山上仙師”的滋味,對于朝廷和兵馬,還是帶有一絲先天畏懼。

看似幼稚,實則在陳平安看來,這才是對的,不然遇上了那支來自遙遠北方的陌生鐵騎,誤以為是寶瓶洲中部版圖的那些尋常兵馬,一旦起了沖突,別說是曾掖這么個下五境修士,就是一位足可在石毫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金丹地仙,都要在大驪鐵騎那邊碰壁,說不定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場。

關于此事,陳平安沒有刻意提醒曾掖,許多看似粗淺的道理,到底還是要親身經歷過,才會深刻,最少也該親耳聞親眼見。

曾掖開始修行,以陳先生傳授的那門仙家秘術,呼吸吐納,勤能補拙,越是一窮二白的野修出身,越能夠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機緣。

陳平安如今修心不易,修力一事,自然凝滯不前,拳法劍術與汲取靈氣的修道,三者皆是如此。

陳平安便站起身,跨過門檻,來到靈官廟主殿外,微微皺眉。

有句流傳頗廣的村野老話,叫一人不住廟,兩人不看井。

老百姓未必真正懂得其中玄妙,可是修道之人,感觸會更深。

當一個人的心扉屋舍中,善念如樹倒猢猻散,雜念、惡念便魚貫而入,反之亦然。

推及寺廟道觀這些原本香火興旺的場所,也差不多,原本是鬼怪敬畏的神祇坐鎮、規矩之地,一旦沒了香火,靈氣流散,更容易惹來鬼魅陰物的覬覦和窺探。

許多文人的讀書筆札,都記錄著一樁樁發生在殘破寺廟的精怪詭事,即是此理。

曾經在彩衣國和梳水國之間,陳平安就在破敗寺廟內遇到過一只狐魅。

那一次,有相逢,也有離別。

陳平安低頭捧手,輕輕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霧氣,手心互搓取暖,想了想,去關上門,免得打攪到曾掖的修行。

曾掖心性淳樸,但是在修道一途上,不夠堅韌,很容易分心岔神,那么今晚淬煉靈氣、溫養氣府一事,剛剛開了個頭,就要被打斷,只得重頭再來,一兩次沒關系,次數多了,一旦形成一條曾掖自己都毫無察覺的心路軌跡,就是大麻煩,人之惰性、貪念等等,多是如此,看似悄然生發,天經地義,實則在旁人眼中,早已有跡可循。

所以在曾掖修行的前期,陳平安就必須要多費心,照顧著點少年。

雖非師父,倒也挺像是一位護道人了。

想到這里,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非但沒有心情沉重,反而輕松幾分,大概是想起了些以往的開心事,以至于不知不覺之間,已是眉頭舒展,微笑道:“出來吧,我知道你們的存在。這座靈官殿雖然由于香火凋零,使得那金身法相分身之一,早已隱匿沉睡多年,靈官老爺那點僅剩神性,不足以它現身庇護一地氣數,可是你們雙方無怨無仇,井水不犯河水,總好過莫名其妙就結仇吧?一旦遇上某位脾氣不太好的靈官老爺,拼著神性消耗,金身破碎,也會將你們打殺的。你們大可以在主殿外進食香火殘余,相信身后這尊靈官老爺也未必就會動怒,陰陽之別,凡夫俗子往往喜陽厭陰,道家靈官卻未必如此,你們死而得存,本就是天意和機緣使然,所以你們可以在主殿之外四周徘徊,幫著自己維持一點靈光,但是主殿就不要進去了。”

陳平安說得耐心且仔細,因為許多死后戾氣、恨意或是執念凝聚不散的陰物鬼魅,渾渾噩噩,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并不比生前為人之時更多,恐怕連曾掖這類下五境的山澤野修都不如。

在陳平安眼中,前殿后門附近,有數頭陰物藏在那邊,陰風陣陣,并不濃郁,如今正值嚴冬酷寒,陽氣稍足的老百姓,比如青壯男子,站在陳平安這個位置上,未必能夠清晰感受得到那股陰物散發出來的陰煞之氣,可若是本身陽氣孱弱、易招災厄的世人,說不定就會中招,陰氣侵體,很容易感染風寒,一病不起。鄉野土郎中的補氣藥物,未必管用,因為治標不治本,病人傷及了神魂,倒是一些神婆一招鮮的那些招魂定神的土法子,說不定反而有效。

不知道是忌憚陳平安,還是道理講通了,那些陰物漸漸退去,放棄了進入靈官廟主殿的打算。

既然它們止步,陳平安就沒有多說多做什么。

他們此行第一處要去的地方,就是一個石毫國小山頭仙家,女子陰物現世,行走陽間,陳平安往往會問過她們的意見,可以托身于曾掖,可若是覺得別扭,也可以暫時寄身于一張陳平安手中出自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符紙,以姿容動人的符箓女子,白日放在咫尺物或是陳平安袖中,在夜間則可以現身,她們可以跟隨陳平安和曾掖一起遠游。

十二張狐皮美人符紙,如同客棧,如今都有人下榻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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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曾經都是石毫國人氏,所以一到夜幕時分,四下無人之處,陳平安就會拿出符紙,將她們棲身的符箓取出,不過需要陳平安消耗些雪花錢,不然符紙就會關門,害得她們無法重返陽間,無法多看幾眼此方天地那份動人、又凍不著鬼物陰物的雪后風景。

如果是往常的夜色中,陳平安和曾掖四周,真是嘰嘰喳喳,鶯鶯燕燕,熱鬧得很,十二張符紙當中,即便原本有些不喜交流的女子陰物,可是這一路相處久了,身邊多少都有了一兩位親近相熟的女子鬼魅,各自抱團,聊著些閨房言語,至于大道和修行,是不會再多說一字了,多說無益,徒惹傷心。

至于今晚為何她們現身,是陳平安請她們返回了符紙當中,因為要夜宿靈官廟,入鄉隨俗,不可冒犯這些祠廟,有幾位膽子稍大的女子陰物,還取笑和埋怨陳平安來著,說這些規矩,鄉野百姓也就罷了,陳先生身為青峽島神仙供奉,哪里需要理會,小小靈官廟神靈真敢走出泥塑神像,陳先生打回去便是。只是陳平安堅持,她們也就只能乖乖返回許氏精心打造的狐皮符紙。

此刻陳平安站在廊道中,身后主殿供奉著一赤面大髯、黃袍金甲的靈官老爺,手持鐵鞭,金雞獨立,威風凜凜。

相傳是道家兩百多位記錄在冊的正統靈官之一。

更有極為隱蔽的一個傳聞,近百年在浩然天下流傳開來,多是上五境大修士和劉志茂之流的地仙,才有資格耳聞。

那就是上一屆坐鎮白玉京的道家三位掌教之一,有真無敵美譽的道老二,提出了五百道教靈官之屬,三座天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龍虎山天師,甚至即便原本不是道門弟子,無論是其余兩教還是諸子百家的門生,都有機會,一旦積攢足夠功德福運,便得以歸位、最終在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靈官殿陪祀、享受無窮香火。

那么拋開既有兩百多尊“位列仙班”的靈官神祇,意味著還有半數神位空懸。天命所歸,虛位以待。

陳平安走下臺階,捏了個雪球,雙手輕輕將其夯實,沒有去往前殿,只是在兩殿之間的院子徘徊散步。

這大概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想著一些心事。

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三個距離倒懸山最近的洲,重寶出世,群雄相爭。杜懋飛升失敗,琉璃金身碎塊四散,這樁天大機緣,傳聞引發了許多寶瓶洲上五境修士的爭奪。

然后又有五百靈官神位之說。

這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勢。

其中陳平安還親身經歷過桐葉洲之亂,被稍稍殃及池魚,所幸倒是不算性命之憂,但是被那個遞出一塊祖師堂玉牌的太平山“年輕道士”,算計得很慘。

鐘魁更是因此淪為鬼物,失去了書院君子身份。

大道之上,險之又險,但是玄之更玄,就在于風險和機遇并存,是渾水摸魚,得利,甚至是一夜暴富,遠勝百年積淀,還是大道折損,一蹶不振,歸根結底,就看修道之人自家本事高不高了。大勢席卷之下,太平山鐘魁是如此,桐葉宗杜懋也是如此,并不會分善惡。

這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有用,但是知道其中脈絡,比起從頭到尾蒙在鼓中,肯定更好。

由于這趟要走過石毫國南北各個州郡,所以陳平安對于石毫國的朝野江湖和風土民情,在青峽島就了解頗多。

石毫國崇尚道門,敬奉一位道教散仙真人為國師,所謂散仙,自然就是不在道家四大主脈之中的旁門道人,其中道祖座下三脈,道袍樣式也有差別,不過頭頂道冠最容易區分,分別是芙蓉冠、魚尾冠和蓮花冠,道士在道門的品秩高低,道冠也有諸多細微講究。此外便是中土神洲的龍虎山一脈,屬于浩然天下的本土道家勢力。

據傳此次阻滯北方蠻夷大驪鐵騎的南下,護國真人在陣前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護住京城不失,功莫大焉。

除了這些來自柳絮島仙家邸報的紙面消息,陳平安還專程在池水城擺下酒席,找了個時機,一起宴請了顧璨的兩位兄弟,那位逃難至此將近一年的石毫國皇子韓靖靈,以及石毫國邊軍大將之子的黃鶴。

陳平安問得多,聊得淺,客客氣氣。

韓靖靈雖是石毫國皇子殿下,當今陛下的嫡子之一,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已經出京就藩多年,可是仗還沒打,就找了個借口離開自己的藩王轄境,迅速南下避難,大致是什么樣的脾性,并不難猜。不過世事難料,大驪鐵騎南下,所到之處,在冥頑不化的石毫國北部,往往是寸草不生,戰火慘烈,反而是韓靖靈的轄境,因為群龍無首,竟然逃過一劫,沒有任何兵禍發生,在轄境內,韓靖靈莫名其妙就有了個“賢王”的美譽,不過陳平安知道,這多半是韓靖靈身邊那撥扶龍之臣的幕僚們,在幫著出謀劃策。

當韓靖靈面對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恨不得掏出心肝肺來,給那位在書簡湖數次揚名的陳先生瞧上一瞧。石毫國大將軍嫡子黃鶴,先前離開書簡湖,去和他那個投靠大驪鐵騎的老子,一起謀劃扶持韓靖靈為石毫國新帝,據說都已經見過了蘇高山的面,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池水城,是給韓靖靈報喜來了。

陳平安沒給他們與自己稱兄道弟的機會,當然韓靖靈和黃鶴也沒這膽子。不過兩者心性,又有細微差別,前者是落難,心氣不高,至于一旦成功成為石毫國新帝之后,是何種光景,會不會后悔當初在池水城酒宴上的卑躬屈膝,韓靖靈應該暫時還沒能想到那一步,陳平安則是不在乎。至于后者,面對陳平安,黃鶴則是看似比韓靖靈更加謙恭的神色之下,隱藏著一絲仿佛弓弦逐漸繃緊的心思,因為大驪武將蘇高山,這座巍峨山岳,就像給了他們邊軍黃氏一顆莫大的定心丸,哪天真正傍上了這座靠山,別說是已經桀驁不再的小魔頭顧璨,就算是陳平安,恐怕將來再次聚會,都要對他黃鶴以禮相待了。

這些人心細微處的蠢蠢欲動,陳平安只是默默看在眼中。

至于柳絮島邸報上,石毫國皇帝頒發詔書,昭告朝野,其中以“驕縱不臣,縱兵殃民”八個字,對曾經被先帝敕封“忠毅侯”的黃鶴父親,進行了蓋棺定論。

一直給陳平安和韓靖靈陪酒而少言語的黃鶴,唯獨提及此事,神色張揚幾分,滿臉笑意,說他父親聽聞詔書后,毫不動怒,只說了“氣急敗壞”四個字。

陳平安當時看著那張意氣風發的年輕臉龐,獨自喝了杯酒,當時見他提起酒杯,韓靖靈趕緊招呼黃鶴,一起舉杯共飲。

有那么幾分共襄盛舉的意味。

讓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種酒桌上,都他娘的盡是這么些學問,最好喝的酒,都沒個滋味。

那場看似主賓皆喜、相談盡歡的酒宴散去后,陳平安獨自返回青峽島,對于大驪武將蘇高山,陳平安再次高看了一眼,上一次,還是因為粒粟島譚元儀的進退失據。

陳平安回過神。

原來前殿那邊出現一位身披甲胄的高大陰物,生前可能是位有官身的沙場校尉。

這位陰物走出前殿,左腳跨過門檻,抱拳道:“這位仙師,先前我們和屬下們有所冒犯,差點就驚擾了主殿的靈官老爺,仙師提醒,省去我不少。”

說到這里,那位面容慘白的校尉陰物,凄然一笑,收起雙手,習慣性伸手按住腰間長刀刀柄。

甲胄也好,佩刀也罷,與陰物本體如出一轍,皆是生前種種執念的幻化。

看著那位滿身傷痕的石毫國武人,尤其是胸膛、脖頸兩處被馬刀劈砍而出的傷口,陳平安雖未真正經歷過兩軍對壘的沙場廝殺,卻也知道此人戰死沙場,當得起轟轟烈烈這四個字。

陰物回頭望了一眼前殿,然后轉頭繼續道:“仙師是山上人,可能明白我們這些天地厭棄的鬼魅,越是死了,對于生的念頭,反而越是比活人還要強烈,只要能夠茍延殘喘,就會不擇手段,所以戰死后,我與麾下同鄉武卒,陰魂不散,晝歇夜游,一路往南,來到這里,有些兄弟支撐不住,在半路就已經魂飛魄散,有些到了家鄉,見過了妻兒父母,多是在祠堂、祖墳那些地方,算是安心上路了,但是也有不少兄弟越來越入魔,只要夜間遇上活人,就想要吞食他們的陽氣,或是途徑本地靈官廟這類已經沒有神祇坐鎮的地兒,不管不顧,就想著飽餐一頓,極難約束,越來越難……”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敢問這位將軍,如果袍澤當中有人想要如此作為,例如禍害半路百姓,攔又攔不住,將軍又該如何自處?”

這是一個很煞風景的問題。

武將陰物輕輕推了推刀鞘,滿臉痛苦,卻無半點猶豫神色,“這就得問過我的刀,答不答應!生前我們即是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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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國的武人,既然戰死,那么已算報國無門了,可要說死了就要去殘害百姓,先過我這一關。”

武將陰物深呼吸一口氣,咧嘴一笑,“說出來不怕仙師笑話,一路南下,一位位兄弟陸續返鄉分別,我們也從最早老百姓眼中的陰兵,六百余,到如今的不足十位,我們非但沒有殘害任何一位陽間的老百姓,反而在亂葬崗各地,清剿了近百頭滿身戾氣的孤魂野鬼,只可惜我們大軍當中的隨軍修士,當時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害得我死后根本來不及詢問,不曉得我們這種為民除害的行徑,能否給兄弟們積攢陰德,下輩子好投個好胎。”

陳平安先拱手抱拳致禮,然后收手,以毋庸置疑的堅定語氣,沉聲道:“天地無私,但是人倫有道,相信將軍與袍澤,都會有陰德蔭庇的,即可庇護自身,也能夠惠澤家族子孫!”

武將一聽到這句言之鑿鑿的仙師親口所說言語,一個鐵骨錚錚的沙場武人,竟是當場落淚,轉過頭去,“聽到了沒有,我沒有騙你們!”

前殿后門那邊,一位位武卒現身,各自抱拳,不知是感謝那位生死同歸的武將,還是感激那位青色棉袍年輕人的一番“蓋棺定論”。

天地酷寒凍骨之時,一國山河破滅之際,它們的身上,鐵甲錚錚作響。

這天夜幕沉沉中,陳平安掏出紙筆,將武將在內那六百余陰物的姓名、籍貫,都一一記錄在下,說是以后會有朋友要舉辦兩場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他可以試試看,幫著他們的名字列在其中。期間今夜修行告一段落的曾掖,打開主殿大門后,給陳平安和那十來號陰兵,幫了不小的忙,陳平安的寶瓶洲雅言,當然極其熟稔,可是對于書簡湖一帶修士與百姓慣用的朱熒王朝官話不算陌生,但是當武將武卒他們帶上了石毫國各地口音后,就很頭疼了,剛好曾掖可以“牽線搭橋”。

一直忙碌到雞鳴之分之前,陳平安才好不容易將所有名字記錄在冊。

對于陰物而言,雞鳴未必就要退避,一些陰氣強勢的鬼物,只要不是陽光曝曬的正午時分,于白晝行走陽間,可能都一樣暢通無阻,只是陰物的雞鳴而歇,有些類似活人的日出而作,近乎本能。

那位姓魏的石毫國陣亡武將,在陳平安收起紙筆后,說是離別在即,想要與陳仙師去靈官廟外散個步,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兩人走過前殿,跨出大門后,武將陰物輕聲笑道:“陳仙師是外鄉的譜牒仙師吧?不然咱們這兒的官話,不至于如此生澀。”

陳平安點頭道:“來自北方。”

武將下意識揉了揉脖子,笑道:“哪怕是來自大驪,都無所謂了。不得不承認,那支大驪鐵騎,真是……厲害,戰陣之上,雙方根本無需隨軍修士投入戰場,一個是覺得沒必要,一個不敢送死,廝殺起來,幾乎是同等兵力,戰場形勢卻完全一邊倒,還是那支大驪兵馬,與我們下馬作戰的緣故,沙場技擊,還有氣勢,咱們石毫國武卒都跟人家沒法比,輸得窩囊憋屈是一回事,不然我與兄弟們也不會死不瞑目了,可話說回來,倒也有幾分服氣。”

陳平安嗯了一聲。

武將停下腳步,“我也不多嘴問什么,不過我又不傻,曉得陳仙師其實就是那個要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人。所以……”

武將輕輕一晃甲胄,手掌松開刀柄,就要單膝跪地,這樁大恩大德,他總得為兄弟們,對這位山上神仙,有些表示。

不曾想他卻被陳平安扶住雙手,死活無法跪下去。

陳平安笑道:“不用如此,我當不起這份大禮。”

武將只得無奈放棄,玩笑道:“陳仙師,這般客氣,難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不敢。”

陳平安雙手籠袖,舉目遠眺,天將微亮,夜幕漸漸稀薄,輕聲道:“魏將軍其實比我強多了,一開始就知道怎么做正確的事情,如此一來,才是對袍澤真正好,我就不如魏將軍這般雷厲風行,自己受累不說,還要害得所有人都受累。”

武將沉默片刻,問道:“為何自己受累便不說了?自己都不痛快了,還不許說上一說?又哪來的‘還要害得別人受累’?陳仙師,我雖是個外人,可這一路走下來,其中甘苦自知,真是不算容易,尤其是對袍澤抽刀相向,那份遭罪,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驪鐵騎的刀子還難受,難熬到覺得過不去的時候,我便私底下喊上幾位麾下親軍的兄弟,揍上他們一頓,不然我早給逼瘋了,估計兄弟們還沒失去靈智,化作厲鬼,我就先成了禍害四方的厲鬼。所以陳仙師你不該這么想的。”

陳平安細細思量,然后展顏笑道:“謝了,給魏將軍這么一說,我心里好受多了。”

魏姓武將哈哈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將軍,就是個從六品官身的武夫,其實還是個勛官,只不過真正的實權將軍,跑的跑,避戰的避戰,我才得以領著那么多兄弟……”

說到這里,他輕輕跺腳,踩在路邊積雪里,“赴死而已,不是什么壯舉,窩心事罷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雪花錢,“這是山上的神仙錢,你們可以拿去汲取靈氣,保持靈智,是最不值錢的一種。”

武將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打趣道:“陳仙師可以多給一些,我不嫌神仙錢沉的,生前死后,我都愛錢,天底下最不壓手的,可不就是銀子?”

陳平安趕緊擺手笑道:“我如今就是個賬房先生,做買賣,精明得很,你們的籍貫我都知道了,不多不少,該給你們幾顆夜游趕路的神仙錢,門兒清。”

魏姓武將爽朗大笑。

好嘛。

天底下還有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精明”的生意人?

陳平安問道:“魏將軍既然籍貫在石毫國北方邊境的一處衛所,是打算為兄弟們送完行,再獨自返回北邊?”

其實才三十歲出頭的魏姓武將,搖搖頭,“不用回去,爹娘走得早,又沒妻兒,在家鄉那邊認識的人,死光了。皇帝陛下前年就開始大規模調動邊軍,除了北部邊軍本來就骨頭硬,幾支敢打、又能打硬仗的邊軍,也大多給抽調去了北邊,至于像南邊黃氏這樣的藩鎮勢力,喊了,只是喊不動而已,這不就造反了,在腰眼上狠狠捅了咱們一刀,其實我心知肚明,咱們石毫國的骨氣,都給大驪鐵騎徹底打沒了。”

陳平安緩緩道:“魏將軍如果愿意的話,等你做完所有事情后,就獨自去往書簡湖云樓城,尋找一個名為杜射虎的八境劍修,如果杜射虎不在城內,就去找梅子巷的柳氏,讓他們家主引薦,乘船帶你去往青峽島。杜射虎也好,柳氏家主也罷,你就說自己是陳平安的朋友,到了青峽島,自會有人接待,你可以先住在青峽島山門口那邊,暫住在曾掖的屋子里邊,等我們返回。如果魏將軍愿意,我可以寫一封信,再給魏將軍一件信物。”

魏姓武將笑問道:“難道陳仙師或是身邊有朋友,精通鬼道之法?打算將我培養成一頭鬼將?陳仙師有大恩于我,我才會有此問,不然就干脆不開這個口了,大不了嘴上答應下來,到時候四處逛蕩,偏偏不去書簡湖便是,還望陳仙師海涵。說實話,對于打打殺殺,實在是沒了半點興致,如果可以,哪怕就這么一天一天等著魂飛魄散,也認命。陳仙師的大恩,只能寄希望下輩子再來償還。”

陳平安搖頭道:“我雖然知道一些鬼道秘法,也有兩件適宜鬼魅陰物居住的靈器法寶,但不是希望魏將軍為我所用,只是不愿意魏將軍就這么消散于天地,只要到了青峽島,以后的去留,只要信得過我,都會由魏將軍自己決定,哪怕魏將軍想要成為鬼將,我也不會點頭答應,這既是辱人,更是自辱。”

魏姓陰物抱拳道:“這么一說,我就放心了,多活幾天就是賺幾天,至于期間消耗了陳仙師多少神仙錢,我還是那句不要臉的話,有機會下輩子再還!若是沒機會,就當陳仙師這個賬房先生,當得還不夠精明!”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

難得不是為了提神,而只是想要喝酒。

回到了靈官廟那邊,陳平安寫了一封信,又交給一張陽氣挑燈符,和一枚紫竹打造而成的小書簡,全部交給魏姓武將,最后還偷偷塞給他一枚小暑錢。

做完這些,天已亮。

所有陰物都暫時棲息在靈官廟前殿。

陳平安返回主殿,曾掖已經收拾好行李,背好竹箱。

陳平安對著那尊彩繪神像抱拳,輕聲歉意道:“今夜我們二人在此落腳,還有前殿那撥陰兵借宿,多有叨擾。”

曾掖只好跟著一起抱拳告罪一聲。

他們走出主殿,路過前殿的時候,魏姓武將只是對兩人抱拳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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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無再多感激言語。

離開靈官廟后,繼續北上趕路,兩人行走在雪地里,曾掖輕聲問道:“陳先生?能問個問題嗎?”

陳平安正彎腰抓起一捧雪,隨便洗了把臉,笑道:“說吧。”

曾掖問道:“無緣無故的,陳先生你至于這么一而再再而三破費嗎?在茅月島上,師父和所有人,都講過咱們修行之人,最耗銀子了,小事情上不曉得節儉,這輩子就注定沒有大前途可講了。”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那你覺得我現在有大前途嗎?”

曾掖撓頭道:“當然有!陳先生已經是頂天大的大修士了嘛!”

陳平安說道:“這不就成了,反正我都已經算是你眼中的大修士了,偶爾不節儉一次,關系不大。”

曾掖總覺得一向待人以誠的陳先生,其實在這個問題上,故意沒有給自己說透徹,只是看陳先生不太愿意細說,曾掖就沒好意思去刨根問底。

陳平安感慨道:“昨夜我們借宿靈官廟,那你知不知道靈官的由來,這些神靈的職責所在?”

曾掖搖頭道:“只聽師父說是道家的神祇,比山水神祇的淵源,還要更久遠一些。”

陳平安笑道:“那么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句老話,總聽說過吧?靈官,曾經就是糾察人間眾人的功德、過失的神靈之一。雖說如今這個說法不太靈驗了,但是我覺得,信這個,比不信,終歸是要好很多的,老百姓也好,我們這些所謂的修行之人也罷,如果心里邊,天不怕地不怕,到頭來只怕惡人怕惡鬼,我覺得不太好,不過這是我自己的看法,曾掖,你不用太在意這些,聽過便是。”

曾掖點頭道:“那我先記下了。說不定哪天就用得著呢。”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曾掖,笑了笑。

曾掖有些難為情,“陳先生,我又說錯話啦?”

陳平安搖搖頭,緩緩前行,“沒呢,你說得很好。有些道理,是用來活命的,以及幫助自己過得更好,而有些呢,是用來安心的。至于哪些道理更好,更適合當下,得看每個人自己的家底和心境,反正我認為都是有用的道理。你以后也會知道這樣那樣的大小道理,遇到了事情,就拿出來,多想想,再做選擇。”

曾掖由衷道:“陳先生,知道的道理真多。”

陳平安笑道:“以后這樣的屁話少說,你‘陳先生’的身邊,從來不缺你這種馬屁精。”

曾掖背著大大的竹箱,側過身,開朗笑道:“如今可就只有我陪著陳先生呢,所以我要多說說這些誠心的馬屁話,免得陳先生太久沒有聽人說馬屁話,會不適應唉。”

陳平安笑瞇起眼,突然蹲下身,手法嫻熟,捏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小雪人,放在曾掖背后的竹箱上邊,看得高大少年一頭霧水。

陳平安拍拍手,“我接下來會走一個入門的拳樁,很簡單,就每六步出一拳,你可以跟我學,但是你學拳可以,必須保證竹箱上邊的小雪人不能掉下來。我就教你三遍,然后接下來這一路,你有事沒事就按照這個拳樁趕路,我不強求,你也不用強求,就當是個解悶的小法子。”

陳平安之后給曾掖演練了三遍走樁,曾掖聚精會神死死盯著陳平安的腳步,以及最后遞出的一拳。

陳平安都看在眼里,讓曾掖自己走走看。

四平八穩,比起泥瓶巷當年那個草鞋少年,看似走得好多了。

可陳平安心中嘆息,看拳不知意,三年不入門。

曾掖的練拳悟性,遠遠不如彩衣國胭脂郡城內,當年那個手持柴刀站在自己跟前的瘦弱男孩。

不過這不是什么要緊事情,就像陳平安所說,只是讓曾掖找點事情做做而已,省得跟自己一路上大眼瞪小眼,畢竟那些狐皮美人符紙,不能經常取出,而且陳平安也委實是怕了那些越來越性情活潑、言語無忌的女子陰物。逗弄曾掖也就罷了,一個個偷偷打賭,來自己這邊蹩腳地暗送秋波,她們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我陳平安都見過多少的江湖險惡和大風大浪了?

曾掖終究是在茅月島被砸錢栽培的練氣士,體魄強健,所以只得其形的撼山拳走樁,只要陳平安不說破,曾掖自己就覺得挺滿意,反正擱放在背后竹箱上邊的小雪人,始終沒有歪斜墜落在地。

陳平安走完三次拳樁后,就不再繼續走樁,時不時拿出堪輿圖翻看。

當晚兩人準備在一處荒郊野嶺露宿,只要沒有下雪,其實都無礙。

陳平安取出一張狐皮美人符紙,其中棲息著一位名叫蘇心齋的女子陰物。

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石毫國人氏,父親重男輕女,年少時就被石毫國一座仙家洞府的練氣士相中根骨,帶去了黃籬山,正式修道,在山上修行十數年間,從未下山返鄉,蘇心齋對于家族早就沒有半點感情牽掛,父親曾經親自去往黃籬山的山腳,祈求見女兒一面,蘇心齋依舊閉門不見,希冀著女兒幫助兒子在科舉一事上出力的男人,只得無功而返,一路上罵罵咧咧,難聽至極,很難想象是一位親生父親的言語,這些被暗中尾隨的蘇心齋聽得真真切切,給徹底傷透了心,原本打算幫助家族一次、此后才真正斷絕紅塵的蘇心齋,就此返回山門。

蘇心齋最后一次下山游歷,連同兩位師姐師妹一起,被書簡湖素鱗島一位龍門境祖師擄走,最后慘死在那條蛟龍嘴中,其余兩人同門女子,則早就死在原素鱗島那位祖師手上了。

蘇心齋以狐皮符紙所繪女子容貌現身,巧笑盼兮,眉目傳神。

她是十二位女子陰物當中,性子最豁達、跳脫的一個,許多逗弄曾掖的鬼點子,都是她的主意。

如果不是很快就要進入黃籬山地界,陳平安真不敢將她請出來。

關于黃籬山的近況,陳平安已經把知道的,一開始就都說給蘇心齋聽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師,早在數年前就已經去世,但是黃籬山如今還算安穩,畢竟只是石毫國的二流仙家,不上不下,在亂局當中反而相對容易躲災避禍,三流末流的,早就給周邊仙家洞府吞并了,一流的頂尖勢力,樹大招風,焦頭爛額,該怎么跟石毫國朝廷或是大驪鐵騎打交道,一著不慎,就是滅頂之災。

黃籬山有修士三十余人,屬于正兒八經記錄在冊的譜牒仙師,加上雜役婢女等附庸,如今大概有兩百余人。

蘇心齋的遺愿,便是希望能夠返回黃籬山,在師父墳頭與祖師堂,各上三炷香,再無別求,甚至連活在下獄閻羅殿、或是仿制琉璃閣當中的念頭,也沒有。

蘇心齋出現后,破天荒沒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賬房先生。

曾掖覺得奇怪,陳平安卻不會。

近鄉情怯使然。

曾掖見著了蘇心齋,就有些開心。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

陳平安知道,蘇心齋其實也知道,不過她假裝懵懂不知而已,少女情動與否,往往比年紀更長的女子,更講究一見鐘情。

男子見佳人美色而動容,女子見男子俊俏而動心,皆是顛簸不破的道理,不值得大驚小怪。

可憐曾掖這位高大少年,比起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的處境,要好,但是真好不到哪里去。

陳平安見蘇心齋愁眉不展,便改變了主意,告訴曾掖修行之外,再睡個把時辰,就連夜趕路。

曾掖難得能夠為蘇心齋做點什么,自然是拍胸膛震天響,看得陳平安直扶額,到底還是不曾飛過花叢的雛鳥。

不過陳平安還是給曾掖了一份機會,獨自走開,留著蘇心齋在篝火旁給修行中的曾掖“護道”。

陳平安偷偷留下兩柄飛劍在那邊,然后獨自走在積雪壓松、偶爾落雪簌簌而響的山脊小路上。

轉頭望去,發現蘇心齋拎著裙擺快步跑來,還故意在雪地中踩出聲響,在身后留下一長串腳印,不是因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而是清風城許氏作為搖錢樹的狐皮符紙美人之身,做到這些并不難。

天高地闊,無奇不有。

修行之人,一步步登高望遠,總是能夠看到比山腳更多的旖旎風光。

蘇心齋來到陳平安身邊,與他并肩散步,笑道:“陳先生真是不會當媒婆,難道看不出來,我對曾掖那個傻小子半點不動心嗎?”

陳平安苦笑道:“不動心就不動心,我又不會硬要你做什么,可你也別故意傷人家的心啊,以后蘇姑娘倒是清凈了,我可是還要跟那個傻小子朝夕相處好幾年的。”

蘇心齋故作驚訝,笑瞇瞇道:“陳先生這樣的神仙老爺,還會在意一個傻小子的心情啊?不聽話,就揍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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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得他只知道乖乖聽話,咱們書簡湖野修都這樣,誰都不記好,只記打。”

陳平安氣笑道:“我都不稀罕搭理你。”

蘇心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陳平安的胳膊,結果給陳平安跳開躲過,瞪眼道:“記打不是?”

蘇心齋掩嘴而笑,彎腰捏了個雪球,隨口問道:“陳先生隨身攜帶的那只小炭籠呢,我可以幫忙生火。”

陳平安搖頭道:“就不浪費木炭了,在青峽島,反正不愁,用完了自會有人幫忙添上,在這兒,沒了,就得自己掏錢去集市買,手暖和了,但是心疼。”

蘇心齋雖然這一路多次露面,早就領教過這位賬房先生的摳門,可還是會覺得新鮮有趣呀。

她本就是為了聽到這個答案,才問那個問題的。

蘇心齋走在陳平安身前,然后倒退而行,嬉笑道:“到了黃籬山,陳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腳小鎮,吃過一頓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才算不虛此行,最好是買上一大麻袋捎上。”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掏錢啊?”

蘇心齋白眼道:“哎呦,我的陳大先生,陳老神仙,你都專程跑這么遠一趟路了,還在意幾兩銀子啊?”

陳平安笑道:“一看就是個不會過日子的姑娘,還敢瞧不上老實本分的曾掖?”

蘇心齋氣惱不已,一下子丟出手中的雪球,給本就身架微垮的陳平安輕松躲過,蘇心齋還要再去捏個雪球,陳平安忙不迭說道:“打住打住,我可不希望曾掖對咱倆心生誤會。”

蘇心齋果真收手了,打趣道:“陳先生是滄海難為水啊,還是有賊心沒賊膽呀?”

陳平安微笑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蘇心齋看著這個年輕男人的那雙眼眸,做了個鬼臉,“呦呦呦,原來咱們木頭人陳先生,真有喜歡的姑娘了啊。唉,打賭又輸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最后陳平安讓蘇心齋先返回曾掖那邊,說他還要再隨便走走。

蘇心齋取笑了一句年紀輕輕就是老狐貍了,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姑娘,才能有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

陳平安就當是一句好話收下了,不跟她計較。

蘇心齋回到曾掖那邊,蹲在篝火旁。

陳平安久久未歸。

曾掖修行完畢,見著了就在身邊的蘇心齋,只是傻笑而已。

陳平安返回后,繼續趕路。

由于臨近仙家洞府地界,陳平安便沒有取出其余九張狐皮符紙美人,以往途徑山水神祇的祠廟,或是城隍閣文武兩廟,也多是如此。

其實書簡湖青峽島的一個供奉玉牌,根本不用擔心那些可能會出現的小麻煩,再者石毫國由于臨近野修遍地的書簡湖,對于許多在其余小國版圖上匪夷所思的奇人異事,大多見怪不怪。只是陳平安堅持如此,蘇心齋與其余九位陰物,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幾句而已,甚至不像是埋怨,就像是在跟一位長輩撒嬌差不多。

在一個黃昏時分,一鬼兩人,來到了那座黃籬山的山腳小鎮,上山之前,陳平安雖然說不樂意花錢,還是買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什錦夾餡,最貴的一種,分給蘇心齋和曾掖,確實酥脆香甜,吃了幾口后,陳平安竟是轉身又去買了兩大袋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收入咫尺物當中,見著了蘇心齋的笑臉,陳平安視而不見。

看守黃籬山山門的兩位修士,是兩位資質不太好的下五境弟子,一老一少。

當陳平安拿出那塊靈氣盎然的青峽島供奉玉牌后,又大致說明來意后,兩人大驚失色,竟是根本沒有半點想要通報的想法,直接就領著三位往山上走去。

關于蘇心齋的身份以及那兩件事,陳平安沒有向黃籬山隱瞞。

老修士其實是記得蘇心齋這個名字的,畢竟她當年是黃籬山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只是那場山下慘事,讓黃籬山非但沒有半點問罪的念想,反而還曾主動派人去往書簡湖素鱗島,與那位身為龍門境老神仙的祖師賠罪,當然也有“逢兇化吉、變壞為好”的心思,想著與素鱗島攀扯上點關系,也好在黃籬山山頭樹起一桿旗幟,震懾那些遠遠近近的仇家門派。只是素鱗島當時就沒讓黃籬山修士走入山門,半點顏面都沒有,好在那位修士返回黃籬山后,私底下,故意放出一些模棱兩可的風聲,還算是給自家師門帶來一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所以聽聞是一位青峽島的供奉現身造訪,老修士哪里敢怠慢。

黃籬山師門老祖很快從府邸走出,帶上幾位山上掌權的修士,親自接待這位高不可攀的陳大供奉。

對于石毫國而言,書簡湖千余島嶼,數萬位桀驁不馴的野修,其中百余島嶼都需要牢牢記住名字,在這之中,又有青冢、粒粟、天姥在內十余座大島嶼,必須死死記住,至于出了一位元嬰老祖截江真君的青峽島,那更是最山頂、仿佛人間最高處的陸地神仙了,黃籬山無法知曉書簡湖最近兩個月的風起云涌,但是關于劉志茂順利登上江湖君主的寶座一事,石毫國內除了那些消息閉塞、隔絕人世的末流門派,幾乎所有山上修士,仍是人盡皆知。

蘇心齋見著了那位面容熟悉的黃籬山老祖,熱淚盈眶,立即跪下,泣不成聲。

這個舉動,嚇了那位老祖和黃籬山眾人一大跳。

陳平安便措辭委婉,又將與山門修士說過一遍的那些言語,再說了一遍。

這些說法,都是蘇心齋自己琢磨出來的。

陳平安只是照搬而已。

黃籬山得知“真相”后,人人心底如釋重負,對于更換了容貌的蘇心齋當年那個小丫頭,那位始終無法躋身龍門境的觀海境老祖師,更是在雙方落座后,對她噓寒問暖,多少有些真情實意,做不得假。對于蘇心齋的念舊,更是讓黃籬山一干修士唏噓不已。

然后蘇心齋順利去了山門祖師堂敬香,是黃籬山祖師親自遞的香。

最后蘇心齋去了師父墳前,這次只有陳平安和曾掖兩人作伴,她自己婉拒了黃籬山祖師和其余幾位前輩修士。

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的遠去背影,忍不住輕聲感慨道:“這位青峽島遠道而來的陳供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黃籬山老祖師笑道:“你這算什么話,到底是夸人還是貶人?虧得陳供奉不在,不然就憑你這句話,咱們小小黃籬山,恐怕就要吃掛落。”

不過老祖師很快撫須笑道:“不過還真是人不可貌相,相貌普通,身上也沒帶什么一件半件光彩奪目的法寶,如果不是那塊供奉玉牌,還真無法讓人相信,這么年輕一個修士,就已經是青峽島的頭等供奉!了不起啊,咱們這幫沒出息的老骨頭,比起人家,沒法比,沒法比。”

不等中年修士想要說什么。

老祖師瞥了眼他,輕輕搖頭,“都這樣了,還需要咱們黃籬山多做什么嗎?嫌棄好事不好,所以吃飽了撐著,做點畫蛇添足的勾當?”

中年修士立即會意點頭。

雖然已經走遠,蘇心齋卻敏銳發現陳平安一臉無奈,笑問道:“怎么了?是山上老祖師在背后說我什么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沒呢,在說我的好話。”

蘇心齋好奇問道:“怎么,若說是陳先生年輕有為,還算湊合,陳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應下,可要是稱贊陳先生相貌英俊,器宇軒昂?陳先生你可千萬別當真啊。”

陳平安無奈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們黃籬山修士的眼光,果然都差不多。”

蘇心齋笑了。

此后她走得有些慢。

陳平安便跟著放慢腳步。

在靈氣遠遠比不得青峽島一帶的黃籬山后山,一處還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墳前。

上完香,磕過頭。

蘇心齋久久不愿起身。

陳平安蹲在遠處,隨手抓起一小捧土,輕輕捻動。

曾掖遙遙看著蘇心齋的身影,少年亦是傷心又傷心。

蘇心齋起身后,擦拭淚水,走到陳平安這邊,神色釋然,眉眼再無愁緒。

陳平安丟了泥土,站起身。

蘇心齋微笑道:“陳先生可以收回符紙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仍是沒有多說什么,將狐皮符紙取回,收入袖中。

身前唯有恢復本來面貌的女子陰物。

陳平安問道:“真不愿意活在狐皮符紙當中?即便有那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投胎轉世一事,還是……”

蘇心齋已經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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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后悔,半點都沒有。”

她后退數步,對著那個面容慘白不比陰物好到哪里去的賬房先生,嫣然而笑,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她轉過頭,先對眼眶濕潤的曾掖笑道:“傻小子,以后跟著陳先生,好好修行,記得一定要躋身中五境,再成為一位地仙啊!”

曾掖使勁點頭。

然后她望向陳平安,輕聲道:“愿陳先生,心想事成,無憂無慮。”

陳平安沙啞問道:“再考慮考慮?”

蘇心齋又道:“愿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抬手抱拳,“愿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

蘇心齋滿臉淚水,卻是開心笑道:“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別認不得我呀?”

陳平安輕輕點頭。

蘇心齋微微歪著腦袋,凝望著年輕人的那雙眼眸,似乎在確定他是不是在撒謊,最后驀然而笑,“哈,才發現原來我們的陳先生,英俊極了。”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顫顫巍巍,伸出大拇指,“這位姑娘,眼光不壞。”

蘇心齋再無執念,點點滴滴,開始魂飛魄散,如一幅仕女畫卷,燃燒殆盡,灰燼飛散,重新歸于天地間。

陳平安與她揮手告別。

曾掖掩面而泣。

最后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了。”

曾掖耷拉著腦袋,微微點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真的有那么喜歡蘇姑娘,既然這輩子到最后也沒能說出口喜歡她,沒關系,以后數十年百余年,哪怕找遍人間,你都要去再見她一次,大聲告訴她,自己喜歡她。如果百年不夠,那就努力成為一位與天地爭長壽的地仙,只要到時候還喜歡著她,一邊勤勉修道,一邊遠游萬里,尋她千年又何妨。”

曾掖猛然抬起頭,哽咽道:“可是我資質差。”

陳平安沉聲道:“曾掖,在你沒有付出遠遠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沒資格說自己天賦不好,資質差!這種話,你跟別人說一千遍一萬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這里,你只要還想跟著我修道,那就只能說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陳平安率先挪步,對曾掖說了最后一番話,“我在山門口那邊等你,在那之前,我會去跟黃籬山修士道別,你就不用跟著了,有些心里話,你可以一個人留在這邊,至于要不要說出口,無所謂,能不能真正長久記在心頭,那才是你有多喜歡蘇姑娘的證明,但是說句你當下可能不太愿意聽的言語,就算你幾個月,或是幾年后,喜歡上了別的姑娘,我不會因此而看輕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夠始終記住蘇姑娘,我一定會高看你曾掖!”

陳平安將曾掖一個人晾在那邊,獨自返回,去跟黃籬山修士致謝告別。

緩緩下山。

坐在山門處的底部臺階上。

轉頭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石毫國一座州城權貴扎堆的松鶴街上,有座門檻極高的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后來又因為生了個比皇親國戚還要金枝玉葉的好女兒,使得家族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內,極有聲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過節,都會次次主動派人去馬氏府邸做客。

年關時分,這天清晨,馬蹄陣陣,響徹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騎早早入城來到這條松鶴街。

由于戰火已經蔓延到只隔著一個州的石毫國中部地帶,今年的年關,松鶴街不再如往年那么喜氣洋洋,年味十足。

三騎紛紛下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輕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卻學那游俠懸佩刀劍。

身邊兩位牽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頭戴帷帽,遮掩了容顏,還有一位背負竹箱的健碩少年。

門房是位穿著不輸郡縣豪紳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斜眼看著那位為首的外鄉人,有些不耐煩,只是當聽說此人來自書簡湖青峽島后,打了個激靈,睡意全無,立即低頭哈腰,說仙師稍等片刻,他這就去與家主稟報。那位門房快步跑去,不忘回頭笑著懇請那位年輕仙師莫要著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廣闊,約莫半炷香后,大汗淋漓的門房,與一位雙鬢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趕來。

兩人身后,步伐不急不緩卻半點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樣。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熱淚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沒有開口說話。

陳平安掏出那塊玉牌,那位老先生接過手,正反兩面,皆仔細端詳一番,畢恭畢敬遞還給陳平安,輕聲道:“不知供奉仙師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馬氏家主按耐下心中驚喜和敬畏,趕緊邀請遠道而來的青峽島一行三人,進入自家府邸。

馬氏家主原本還想要大開儀門,以示誠意,給那個年輕仙師婉言拒絕了。

陳平安按照與這座馬氏府邸,當年那位光耀門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辭,與這位年近半百卻保養得體的家主,開門見山道:“馬篤宜在書簡湖,最早本是松風島修士,投在一個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門下,根本無望大道,后來馬篤宜另有機緣,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與我同脈,如今算是我的師侄輩,所以我此次出門游歷,就專程前來你們馬氏看看。”

這番話,身為客人,其實說得很不客氣,居高臨下,很符合一位書簡湖修士的語氣,也符合石毫國頂尖譜牒仙師的山上風范。

但是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罷,反而覺得如此才對。

不然還真要立馬掂量掂量這位年輕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見著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騙到了自家頭上。不然至多就是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頓,就趕緊送神出門,穩妥起見,免得節外生枝,畢竟如今馬氏需要的,是實打實的雪中送炭,不是什么不痛不癢的錦上添花。

雖然還是對年輕人所謂的青峽島供奉身份,將信將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于是客氣話就愈發客氣,近乎諂媚。

反正客氣話一籮筐,不耗一分銀錢。

馬氏能夠有今天的家底,可不是只是靠苦祖祖輩輩、子子孫孫讀那圣賢書讀出來的。

唯一的麻煩,就是馬氏這幾十年間,太風光,太過左右逢源,什么錢都想掙,結果掙出了天大麻煩,馬氏倒是不怕花銀子擺平麻煩,怕就怕花了的大筆銀子,買來了的,不是什么破財消災的保命符,而是一張催命符。

若是這位年輕仙師,真是馬篤宜的新師叔,那真是萬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國,從京城到地方,沸沸揚揚,一位分量足夠的神仙修士,說話比六部衙門的那撥可憐大佬,還要管用!

進了府邸大堂,陳平安依然言語簡明扼要,說馬篤宜與他關系不錯,如果馬氏有難,可以盡量幫點小忙,如果家業穩當,那就看看家族有無適合修道的好苗子,萬一真有這等福緣,至于到時候是將那棵好苗子送往書簡湖修行,還是留下一筆神仙錢,兩者皆可。

三天后,三騎出城。

始終頭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墻,眼神復雜。

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峽島年輕供奉露面后,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得以安穩度過。

一位勉強擁有練氣士四五境資質的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門下,開始修道,不是那種記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實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門明白無誤地記錄在冊,這就意味著那個孩童,在擁有名師的前提下,家族又有一筆源源不斷的神仙錢,能夠每年進入他師父的口袋,當然不會全部拿來給孩子為修道鋪路,可不管如何,那個孩子都等于沒有了后顧之憂,多多少少,會拿到手一部分屬于他自己的真正實惠。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沒有說話。

便是曾掖這么個在人情世故上不太開竅的少年,在馬氏府邸這幾天,都看出了從馬氏家主,到那位婦人,對于早就離開身邊的女兒馬篤宜,沒了什么情分,言語之中,小心翼翼問這問那,問馬篤宜的師門淵源,問馬篤宜的修為境界,旁敲側擊詢問年輕供奉有無道侶……總之,關于馬篤宜從松風島修士變成了青峽島修士,夫婦二人也蜻蜓點水,問過一兩句,可那就像一種酒桌上、官場上的應酬,有些場面話,得說上一說,問與答,其實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會難看,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的疏遠,也許是馬篤宜離家太多年,在松風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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