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后院,繡樓外邊,大戰正酣。
遠游至此只為斬妖的大髯刀客,雖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扎扎實實的四境,但是手中那柄寶刀,卻是品相極高的神兵利器,灌注真氣之后,出刀之際,紅光綻放,隱約有風雷聲,勢不可擋。
先前守在三進院子的老嫗,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三境練氣士,只是年壽已高,精力不濟,仍是不敵大髯豪俠和那柄寶刀,十數個回合就被大漢以刀背擊暈,一腳挑踹,撞入廂房內,昏死過去。
原本老嫗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籠里,被陣法聚攏過來的陰煞之氣浸染已久,雖然不是見不得光的陰物鬼修,卻也天然畏懼那柄寶刀的陽剛之氣。而且大髯刀客游歷四方,搏殺經驗極其豐富,老嫗的迅速落敗,確實在情理之中。
最后一進院子,起先古宅男主人選擇獨自退敵,從美人靠那邊飄落院中,挑了一把塵封已久的長劍,劍身清涼如水,與刀客對敵,劍走輕靈,并不與寶刀硬碰硬,每次出劍,直刺大髯漢子的關鍵氣府,劍尖吐露青色劍芒,在雨幕當中帶起一絲絲凄美流螢。
大髯刀客出手,頗有沙場悍卒的風采,粗樸無華,每一次出刀多快而猛,招式并不繁復,也談不上如何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則已,一中必重傷。對陣那位黑衣男子的上乘劍術,大髯刀客猶有余力。
給他瞧出一些蛛絲馬跡,漢子出刀更加迅猛,因為有了幾分真火,大罵道:“你這鳥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長生不去爭取,為何要自甘墮落?!到頭來淪為半人半倀鬼,偏袒這女鬼,禍害得此處方圓數百里,荒無人煙?!你說你該不該死!”
大髯漢子怒喝一聲,雙手持刀,重重斬下,一刀砍在那人劍上,砍得連人帶劍都給崩出去數丈,面容年輕卻白發蒼蒼的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腳下雨水四濺,好不容易站定身形,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神情枯槁的男子手腕一擰,抖了一個劍花,瞬間攪碎劍尖附近的無數雨滴,碎裂聲響宛如春日爆竹。
大髯漢子一腳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寶光流轉,照耀著整條胳膊都籠罩在光輝之中,大漢一手伸手指向那男人,怒目相向,“佛家說回頭是岸,你這個欺師滅祖的混賬玩意兒,還不收手退下?!真當我徐某人不敢連你一并斬殺?!”
那個男子是今夜第一次開口說話,大概是腹有詩書氣自華,雖然嗓音沙啞,如石磨鈍刀,但是氣質清雅,神色從容,非但沒有惡語相向,反而是打趣道:“佛家還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髯刀客環顧四周,抬頭瞥了眼大門緊閉的二樓美人靠,收回視線后,譏笑道:“呦,還有心情跟我在這磨嘴皮子,看來是有些依仗了,也對,憑你的出身,和這份五境墊底的練氣士修為,說不得在這百年之間,早已經營了偌大一份骯臟家業,否則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會對你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雖然肯定是沒臉皮去認祖歸宗了,但是在外邊,沒少做扯虎皮大旗的勾當,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動你分毫。”
說到此處,大漢已經怒極,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舌綻春雷道:“是也不是?!”
手持長劍的男人微笑不語,眼眸深處有些悵然。
大髯漢子厲色道:“給了你重新做人的機會,自己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斬妖無情了!”
男人在漢子出刀之前,喟嘆一聲,有些愧疚,然后咬破手指,在劍身之上畫符寫字,以自身精血寫就一封青詞丹書。
青詞寶誥,是道教科儀之一,相傳在遠古時代就能夠上書神靈,直達天庭,勾連天地,一旦精誠所至,被神靈接納,便有種種神通降臨于身,例如寫給雷部神靈的青詞,一旦顯靈,甚至能夠手握雷電,金身護體,短時間內如同蒞臨人間的雷部神將,妙不可言。
“難怪影壁那邊留有上等青詞的殘余氣韻,你這鳥人竟然是神誥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難贖!”
大髯漢子氣得幾乎要跳腳,一刀劈出,傾力而為之下,光華爆炸,襯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晝。
對于他來說,妖魔鬼怪,作祟人間,它們的暴虐行徑,再令人發指,見慣了古怪事和凄慘事的大髯漢子,都不會太過震驚,因為那就是妖魔鬼怪的天性,若是它們與人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大髯漢子從來都是竭力打殺便是,不會像今天這樣如此憤懣。
可是一位練氣士改正歸邪,仗勢欺人,才是最讓大髯漢子憤恨的舉動。
暴怒之下的大髯刀客,氣勢驚人,氣盛則刀強,何況那把寶刀,本就是一件江湖宗師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一時間院子之中,刀光絢爛,罡氣激蕩,使得不幸落在小院的雨水,尚未觸及青磚地面,就已經在空中化作齏粉。
雖然使出了師門絕學,可是古宅男子太過精神萎靡,皮囊腐朽,如風燭殘年的老人,境界勉強維持在五境門檻上,但是氣機早早所剩無幾,如河床寬闊卻無多少水源的溪澗,幾乎就要干涸見底了,這也使得劍身之上的青詞寶誥,為長劍增加的攻伐力度,成效甚微。
繡樓二樓,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終于忍不住現身,她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隨著她的出現,院墻那邊,還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樹木根須,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
原本已經穩占上風的大髯刀客,頓時險象環生,仍是怡然不懼,身形在院中輾轉騰挪,躲過一枝枝樹根箭矢,順便一刀刀斬斷擦身而過的暗器,漢子氣概豪邁,身陷險境,卻放聲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樹精鬼魅!來得好,徐某人就斬斷你的全部根須,到時候留你一口氣,要你在烈日下曝曬而亡!”
一位年輕道人從游廊飛奔而來,小腿上張貼有一雙黃紙符箓,使得他奔跑如一陣清風,讓人眼花繚亂,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一邊奔跑,一邊大喊道:“徐大俠,小道來助你殺妖!”
大髯刀客被一條樹根撞在肩頭,高大身形借著巨大沖勁,在空中旋轉一圈,一刀砍斷那樹根,摔落地面的樹根猶然撲騰不止,而縮回墻面的那截樹根,斷口處有黑血滲出,散發出腥臭氣息,加上陰沉雨水,使得院子瘴氣橫生,好在大漢一身武道真意流轉不停,相當渾厚,如一層金光庇護體魄,眼見著年輕道人過來湊熱鬧,大髯漢子吐出一口血水,氣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領!但是莫要幫倒忙,帶上你朋友速速離開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鎮備好美酒,犒勞徐某人,這就是幫了天大的忙了!”
年輕道士卻是不愿就此離去,斬殺妖魔,為民除害,義不容辭!
身為龍虎山天師府一脈的旁支弟子,哪怕關系再疏遠,哪怕離著那座道教圣地,隔著千山萬水,他張山,哪怕再籍籍無名,道法微薄,那也是張家正統天師的千萬候選人之一!
年輕道人雙腿所貼符箓,正是重金購買的神行符,能夠支撐約莫一炷香時間,神行符,又名甲馬符,顧名思義,能夠幫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馬,仿佛上古神人御風巡狩。神行符因此得以躋身符箓丹書九階流品當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貴,對于戰力欠缺、體魄孱弱的年輕道人來說,物有所值。
擒賊先擒王。
道士張山雙指掐劍訣,奔走于游廊當中,抬頭望向繡樓二樓,道:“急急如律令,去!”
背后桃木劍嗖一下,從年輕道人背后飛掠而出,隨著劍訣雙指的輕微搖動,卻也不是直直殺向繡樓廊柱那邊的樹精女鬼,而是兜了一個大圈,劃出一個精妙弧度,最終繞過廊柱,從側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幫助樓下夫君壓制大髯刀客的寶刀鋒芒,此刻還要分心對付這柄破空呼嘯而來的桃木劍,便顧不得一手遮掩丑陋容顏,原來她半張臉龐血肉腐爛,蛆蟲爬動,白骨慘然,僅剩半張稍稍完整的容顏,也是如瓷器的冰裂紋,這副令人作嘔的惡心姿容,膽子小一些的凡俗夫子,恐怕就要當場嚇死。
數根拇指粗細的青色樹枝從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纏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釘入臉龐的桃木劍,
剎那之間,桃木劍上亮起一粒黃豆大小的銀色符光,在劍身上下滾動流走,一點靈光即符膽,使得那些樹枝如遇烈火,呲呲燃燒,青煙陣陣。
女鬼如遭雷擊,撕心裂肺地哀嚎一聲,趕緊扭過脖子,不敢再看那點靈光,猛地一揮衣袖,幾乎要被燒成焦炭的樹枝裹挾桃木劍,一起被摔入繡樓閨房內,女鬼轉頭之后,由于動作太大,臉上血塊和蛆蟲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女鬼輕輕嗚咽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難堪。
“鶯鶯!”
持劍男子看到這一幕后,輕呼出聲,情難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閨名,男子心痛不已,凄然道:“你們欺人太甚!為何要與淫祠山神狼狽為奸,如此逼迫我們夫婦?!拙荊雖是鬼魅精怪之身,可從無害人之舉,百余年來,我除了以自身氣血維持拙荊生機,不過是以古宅為陣眼,吸納方圓三百里的陰氣穢氣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奪山水氣運為自身修為,你們一個自詡為豪俠,一個身為道人,為何不去找他的麻煩,反而來此咄咄逼人?!”
說到這里,持劍男人悲憤大笑道:“就因為我們夫婦不是‘人’,姓秦的貴為山神,你們便覺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腐敗、氣血幾無的持劍男人,橫劍在胸前,低頭凝視著那抹雪亮劍光,曾幾何時,宗門巍峨,青山綠水,仙鶴長鳴,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邊修習劍術,熟讀一本本青詞寶誥,也曾是一位有望躋身中五境的年輕俊彥,只是突然一封家書寄到山門,說是與他青梅竹馬且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纏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經無力回天,家書要他安心修行便是,因為哪怕下山,也多半趕不及見上女子最后一面,家書末尾,父親還暗示他,這門婚事,絕不會成為他以后在神誥宗往上走的阻礙。
他燒毀家書,仗劍下山。
回到家鄉之時,女子已經死去。
他一意孤行,以神誥宗一門秘術,以心頭血書寫了一張招魂符,帶著女子尸體,牽引著她的殘留魂魄,連夜趕往深山老林,日出則藏身于洞穴,日落則匆忙趕路,試圖尋找一處陰氣濃重之地,希望能夠幫助她還魂回陽,之后百余年間,他花光家底,費盡心思,耗盡修為,建造出了古宅,盜取了古榆國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門秘術,將女子魂魄與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無足,唯有樹根,整棟古宅,既是幫她續命,也是畫地為牢……
他們在繡樓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遙拜父母高堂,最后夫妻對拜,從此相依為命。
只有女子的貼身丫鬟,對他們不棄不離,從青絲少女變成了白發老嫗。
往事不堪回首。
持劍男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如此,我們夫婦茍活也無甚意思了。”
大髯刀客停下寶刀,伸出一只手,高高舉起,做出休戰的姿態,沉聲問道:“期間可是有什么隱情?”
男人慘笑道:“淫祠山神覬覦古宅已久,我在今年開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點修為,很難抵御那些鬼祟之輩的陰險試探了,便不得不違背良心和誓言,書寫一封密信去往宗門,希望宗門能夠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來幫著震懾那座山神廟,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沒有消息傳回,這也正常,宗門不對我趕盡殺絕,就已經足夠仁至義盡,誰還愿意摻和這等腌臜事,若是換成我在山上,聽聞這種宗門丑事,估計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門戶了吧。”
道士張山來到大髯刀客身前,低聲解釋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時間不多了。若是他們使詐,小道可就真要帶著朋友一起撤退。”
只是道士張山驀然一笑,“不過小道覺得那男子所言不虛。”
大髯刀客有些為難,人心鬼蜮,笑臉魍魎,世事難料啊。
若是真有神誥宗弟子愿意來此,哪怕只是一個二三境的外門修士,都可以證明古宅倀鬼男子和樹鬼女子的清白。
神誥宗作為寶瓶洲道家執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為定海神針,說句不太厚道的話,哪怕是個打掃山門階梯的雜役弟子,恐怕說話比外邊小門派的掌門還要管用。
在場四位,雖然大戰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絲毫分心。
尤其是竊據古榆祖樹木芯的繡樓女子,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男主人保護得很好,這場大戰,卻被大髯刀客砍斷無數根須,更被那把桃木劍驚嚇得不輕,雖然內心深處,她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但是當這一天當真到來的時候,仍是讓她驚慌失措,只覺得自己永遠是夫君的累贅,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她心如亂麻。
百年如此了。
就在此時,二進院落那邊,出現兩道聲勢驚人的強大氣息,一人身穿道袍,從天而降,不知為何,不是直撲繡樓,而是選擇落在那邊。雖然之前古宅男女就聽聞那邊的打斗動靜,但是委實大敵當前,忙著應付大髯刀客,實在是無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當是身為婢女的老嫗,已經恢復清醒,正在阻攔潛入古宅的陰險小人。
然后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更說著什么“本命飛劍”和“劍仙”的怪話,像是遇上真正的山上神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遠遁。
大髯刀客輕聲道:“小道士,去瞅瞅。”
道士張山愣了愣,雖然大髯漢子說得云淡風輕,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卻是要他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年輕道人說不出話來,心情激蕩,又悲涼。
慶幸自己終于遇上了同道中人,愿意不惜性命,除魔衛道,在龍潭虎穴亦是氣概如舊,這正是他這輩子最渴望成為的人物,悲哀的是自己總是這般無用,碌碌無為。
年輕道人沒有說話,默默駕馭桃木劍從繡樓掠回,接在手中,靠著腿上神行符最后一點時間,轉身疾走。
院中持劍男子皺眉深思,不知那邊的變故是喜是憂。
難道是神誥宗真的派遣門內弟子下山至此?
女子擔憂他的身體,本就是強弩之末,此番大戰更像是一通催命鼓,她再也顧不得什么儀態,緩緩向前,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繡樓一起遮蔽的龐大身軀,第一次顯現,二樓美人靠被當中破開,像是站在巨大樹墩上的女子傾斜落在院中,身后是一大截橫斜在空中的蒼老樹根。
她顫顫巍巍伸出雙手,扶住男子臉龐,咿咿呀呀,她只恨自己無法言語。
男子輕聲安慰道:“莫怕莫怕,說不得真是宗門派人救援來了。”
大髯刀客見此情景,嘆息一聲,長刀拄地,心想眼前夫妻二人,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可這份情意,做不得假。
陳平安在嚇退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之后,便撿起那顆甲丸圓球,收入方寸物當中,然后悄無聲息地趕到三四進院子的游廊,隨時準備駕馭兩柄飛劍分別殺敵,十五去瞬殺那名持劍男子,初一負責去拖延、耗死樹魅女鬼,但是在陳平安剛要讓兩柄飛劍掠出養劍葫的時候,發現大戰停歇,雙方暫時沒有拼命的意思,陳平安聽著那名古宅男子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便有些吃不準真偽,于是開始屏氣凝神,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后。
當大髯刀客讓道士張山離開的時候,陳平安略作思量,腳尖一點,身形拔高,然后踩在廊柱之上,往三進院子彈射出去,身形在抄手游廊的高處,一閃而逝,雙手在前方橫梁上輕輕一拍,身形往上好似游魚浮水一般,從中順暢穿過,很快就從三進回到二進院子,飄然落地,站在原先住處的廂房門口,坐在門檻上,在陳平安屁股剛剛坐實的瞬間,年輕道士就一頭沖過來。
“陳平安!”
道士張山火急火燎道,“咱們拿上東西趕緊走,徐俠士要我們趕緊去往小鎮,事情曲折,我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陳平安站起身,突然指向古宅大門那邊,“有人闖進來了。”
有一行人在進門之后,紛紛收起油紙傘,繞過影壁,折入游廊當中,向他們這座院落大步而來。
這一行人,俱是身穿一襲素雅高潔的精致道袍,頭頂道家三教之一的魚尾冠,五名道士,老幼男女皆有,氣勢非凡。
為首老道應該是領頭人,在夜幕之中,仍是眼神炯炯,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中人。
其余四人,有弱冠年齡的青年道人,手持銅鈴,背負烏鞘長劍,劍穗為一長串金黃色絲結,異常矚目。
有一對相貌酷似的少年少女,神色倨傲,一人腰間懸掛盤曲起來的漆黑長繩,一人腰間斜挎一根青黃相間的漂亮竹鞭。
還有一個笑臉嘻嘻的稚童,因為他的個頭最小腿最短,便顯得尤為走路帶風,大搖大擺,手里拎著一根不起眼的長條木塊,卻篆刻有“萬鬼俯首”的古字。
青年道人輕聲笑道:“師父,是人非妖。”
老道人點點頭,便不再理會站在廂房門口的陳平安和張山,徑直前行,后邊男女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對背負木匣雙劍的陳平安都沒什么興趣,只是打量了幾眼道士張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覺得有些新鮮。
五名道士就這么把兩人晾在身后,老道人在跨入三進院落之后,猛地怒喝道:“孽障楊晃!還不滾出來認罪!”
繡樓下的持劍男子聽聞這個熟悉嗓音后,頓時喜憂參半。
喜的是,那個老道人是毋庸置疑的神誥宗內門弟子,這意味著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門雖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譜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調查此事,這意味著姓秦的淫祠山神,注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但是男人心底也泛起更大的憂慮,老道人與他是同輩中人,是同一年進入神誥宗的天之驕子,并且各自的師父是師兄弟,師祖更是同一人,但是兩人的關系,卻極其惡劣,在神誥宗修行的時候,兩人就水火不容,如今一個是高不可攀的仙師,一個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賤倀鬼,若是那個老道公報私仇,他能如何?
老道人身后,而不是他楊晃身后,是擁有一洲道主坐鎮山門的神誥宗。
持劍男人讓女子躲在自己身后,他輕輕將長劍刺入地面,不再持劍,面向游廊,長揖到底,“楊晃愿意接受宗門責罰。”
老道人意氣風發地跨入繡樓廣場,扯了扯嘴角,“楊晃,百年不見,混得挺風生水起啊。”
大髯刀客轉頭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裝束后,不是上前攀交神誥宗諸位仙師,而是向那位作揖男子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賢伉儷了,在此誠心賠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當挺身而出。”
大髯漢子行走江湖二十載,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楊晃跟神誥宗那名老道人的不對付。
福禍相依,不外如此。
那些個老老小小的光鮮道士,只差沒在額頭上貼有“正派人士”四個字。
讓道士張山感慨一句“不愧是寶瓶洲的道士”,再看看自己的家當打扮,來自俱蘆洲的年輕道人便有些自慚形穢,不過放心不下大髯刀客,就拉著陳平安遠遠跟著,最后在游廊欄桿旁蹲著。
神誥宗老道士已經帶著四名下山歷練的同門晚輩,走入破敗不堪的廣場,負于身后的手掌,悄悄做了個宗門獨有的手勢,其余四人立即飛掠出去,各占位置,圍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負劍男子,還站在了高墻之上,看這架勢,可不像是靠山到來該有的排場。
名為楊晃的男子,伸手握住丑陋女鬼的手,輕聲道:“愿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女鬼依然口不能言,嗚嗚呀呀,但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說那句“愿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就這么一下。
原本打算冷眼旁觀的草鞋少年,眼淚嘩啦一下就流了下來。
就連他自己都有些茫然。
兒時記憶早已模糊,許多事情都已記得不太清楚。
但是有一幕,陳平安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他爹是一個不善言辭的木訥性子,可能一輩子就只說過一句情話了,“下輩子咱們還能不能繼續在一起啊?”
當時正在縫補衣裳的嫻靜女子,只是笑著反問,“怎么就會不在一起了?”
當時陳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懷中,對于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語,年紀太小,沒什么感觸,但是爹娘當時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讓孩子記住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爹娘走了后,越往后,陳平安就會越覺得,如果真正喜歡一個人,好像一輩子是不夠的。
于是就有這么一出場景。
道士張山無意間發現陳平安的異樣,抹了抹自己臉頰,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滿臉是雨水吧?何況這場滂沱大雨,到了現在已經變作綿綿細雨了,便是不撐傘都無妨。
張山有些擔心,問道:“陳平安,沒事吧?”
陳平安趕緊胡亂抹了一把臉,擠出個笑臉,搖頭道:“沒事沒事,今晚這么多古古怪怪,太嚇人,我這個人比較后知后覺,之前顧不上驚嚇,現在沒事了,才敢放開了哭。”
道士張山一臉佩服表情,伸手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轉過頭去,忍住笑道:“你就當我沒看到。”
神誥宗老道人環顧四周,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古宅男子,嘖嘖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對苦命鴛鴦。楊晃,你覺得貧道會如何處置你們?你說是按照宗門的金科玉律,照規矩法辦呢?還是按照你我之間的私人交情,不按規矩行事呢?”
古宅男人咬緊牙關,默不作聲。
只是最后,他就要下跪求情,只求這個神誥宗仙師法外開恩。
大髯刀客正要開口說話,他必須仗義執言,不吐不快!
老道人轉過頭去,眼神陰沉,一聲暴喝,“閑雜人等,乖乖閉嘴!神誥宗清理門戶,由不得別人指手畫腳!”
大髯刀客給氣得眼珠滲出血絲,恨不得一刀掄起就劈砍過去。
但是最后也只能頹然嘆息。
這種宗門大派的家務事,外人膽敢摻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江湖如此,山上也是。
走在哪里都一樣,哪里都讓人憋著一口悶氣。
就在此時,陳平安轉頭悄悄遞給道士張山一顆圓球,“張山,從現在起,我們兩個就算是不認識了。這東西你收下……”
道士張山一把推回,湊過腦袋輕聲道:“陳平安,你可千萬別胡來,只要你先動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對付這些正道仙師,小道曉得如何對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記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時候,你別出手幫忙,否則就會前功盡棄了。”
陳平安問道:“這也行?”
年輕道士笑臉燦爛道:“試試看,如果不行,你再頂上唄。”
說完這句話,道士張山有些樂呵,陳平安撐死了不過三境武夫,上去也是挨揍的份啊,還是三教老祖在上,保佑徒子徒孫張山峰此次出馬,一定要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