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正文第一千零四十四章道上不敢有鄭正文第一千零四十四章道上不敢有鄭←→:最新站名:傲宇閣最新網址:陳平安帶著裴錢,離開合歡山地界后,先去拜訪了一趟楔子嶺清白府,暗示白茅別將那本花鳥冊束之高閣,有空多翻翻,說不定有意外之喜。再揀選最近一處名為嘉禾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山上渡船“鳳髻”,拂曉時分,這艘渡船在青杏國柳氏京畿之地的酒花渡靠岸。
既然敢叫酒花渡,自然不缺美酒仙釀,說句不夸張的,整座渡口都飄著酒香。
幸逢太平世道,青山春水,新朋舊友,出門俱是飲酒看花人。
街上熙熙攘攘,分身之一的陳平安,打量著四周店鋪,隨口問道:“你知不知道白玄有本秘不示人的冊子?”
裴錢點點頭,扯了扯嘴角,“知道,編撰了一本英雄譜嘛,白玄很有想法,拳法不夠人數來湊。”
先有太徽劍宗翩然峰的白首,再有自家落魄山白玄,怎的,你們姓白的,就一個個這么豪橫嗎?
陳平安訝異問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裴錢笑道:“懶得跟個小屁孩一般見識。”
既然師父提及此事,她就放過白玄一馬,假裝不知道有這檔子私人恩怨了。
可事實上,那本冊子上邊的所有江湖好漢,裴錢都一清二楚。否則裴錢肯定會讓白玄切身體會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江湖險惡。
陳平安卻是唉了一聲,糾正道:“怎么能算一般見識,辛苦謀劃一場,總不能讓白玄竹籃打水一場空。”
裴錢愣了愣,“師父,我真要揍他一頓,好讓白玄得償所愿?”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么能叫揍呢,切磋而已,不過記得下手別太狠。”
裴錢懂了,笑容燦爛。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路的時候,抬頭挺胸,很有幾分睥睨風采,年紀不大的草鞋少年,既滿身窮酸氣,又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如那初出茅廬的仙府弟子,頭回下山歷練,不知天高地厚。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從劍氣長城帶來的那撥孩子當中,為何唯獨白玄沒有拜師?”
裴錢搖頭道:“這個真不清楚。”
陳平安就給她大致說了白玄在家鄉那邊的師承。
裴錢聽完之后,點頭說道:“白玄還是很不錯的。”
那次跟著崔東山游歷劍氣長城,還是小黑炭的裴錢,就光顧著害怕了。
事后想來,城頭、路上和酒鋪遇見的劍修,尤其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女子劍修,不論相貌,各具神采。
陳平安笑道:“一事歸一事,這個小王八蛋到了落魄山,三天兩頭說我的壞話,他還覺得盡是些好話來著。得有人管管,我不好說他什么,免得被人誤會是心虛,此地無銀三百兩來著。”
白玄隨口那么一說,小米粒再那么一聽,可不就是整座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個個都覺得自己心里有數了?
裴錢點頭道:“師父放心好了,我會教他什么叫真正的守口如瓶,至少也得讓白玄明白如何才算惜字如金。”
酒花渡口的一處老字號酒樓雅間,一個臨窗而站的儒衫青年立即后退幾步,停下身形后,似乎猶豫要不要重返窗口那邊,可最終他還是轉身坐回原位,悶了一口酒,再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起來。似乎在想著心事,青年臉上逐漸又有幾分笑意。好像街上的那個陳平安,瞧著有些陌生,與自己印象中與之年齡相仿的、真實的陳平安,很不一樣了。
屋內有施展障眼法的韓俏色,今天又換了一身裝束的侍女靈驗。
韓俏色看了眼顧璨的臉色,靈驗卻是直接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瞥了一眼,就被她瞧見了一個背劍的草鞋少年,和一個扎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明白了,原來是故人重逢不相見。
裴錢當即就察覺到高處的游曳視線,抬起頭,她與那漂亮得有點過分的女子對視一眼。
靈驗皺了皺眉頭,感覺古怪,只是被那女子武夫瞧了眼,霎時間自己就像沒穿衣服一般。
不愧是裴錢。
如此年輕的止境武夫,真嚇人。
裴錢聚音成線,不動聲色說道:“師父,酒樓那邊有個女修,她的心境,有點詭譎,景象陰冷,有無數白骨懸掛在空,一看就不像是個良善之輩。”
陳平安問道:“她有無殺心?”
裴錢答道:“這倒沒有。”
陳平安皺眉道:“是不是隱匿在此的蠻荒妖族?”
裴錢想了想,“有點像。師父,不如我去酒樓一探究竟?”
陳平安點頭道:“多加小心。”
裴錢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師父自保還是沒問題的。”
就在此時,韓俏色出現在窗口那邊,以心聲笑道:“隱官大人,好久不見,登樓一敘?”
陳平安抬起頭望去,竟是暫時撤掉障眼法的白帝城仙人女修,鄭先生的師妹,韓俏色。
心中了然,韓俏色在山上,與喜好在外揚名、惹是生非的師弟柳赤誠截然不同,她是那種深居簡出、潛心修行的得道之士。
她既然在此異鄉露面,肯定是與返鄉的某人同行了。
陳平安點點頭,帶著裴錢一起進入酒樓,發現顧璨已經站在大堂的樓梯口,陳平安走到他身邊,輕聲道:“怎么來了。”
顧璨側過身,讓陳平安先登樓,他再跟上,沒有心聲言語,只是壓低嗓音說道:“來這邊隨便看看。”
而裴錢則有意無意放緩腳步,讓顧璨先行走上樓梯。顧璨回答過陳平安的問題后,笑著轉頭,與裴錢拱手抱拳,無聲致謝。
裴錢只是咧嘴一笑。
其實裴錢對這個被師父當作親人、卻也讓師父吃盡苦頭的家伙,她在內心深處,從來沒有什么惡感。
而顧璨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裴錢,同樣對陳平安這個名義上的開山大弟子,只是憑借一些傳聞,就對她印象極好。
陳平安走上樓梯,問道:“是奔著合歡山的那場熱鬧而來?”
顧璨笑道:“就是閑來無事,想要遠遠看個熱鬧,結果還是沒趕上,都吃不著一口熱乎屎。”
陳平安只是稍微放緩腳步,顧璨立即改口道:“當我放了個屁。”
靈驗趴在酒樓頂樓欄桿那邊,她低頭看到這一幕后,嘖嘖稱奇。
同時發現那位末代隱官和自家主人身后的年輕女子,抬頭看了眼。
靈驗笑瞇瞇不說話,保持原先的姿態,止境武夫了不起啊,可你又不是曹慈?
我可聽說你與曹慈接連問拳四場,都是輸了的。
給那隱官當徒弟,就得這么有樣學樣嗎?
陳平安進了屋子,瞥了眼桌上的碗筷,就近挑了張椅子落座,裴錢就坐在一旁。
韓俏色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的落魄山那邊,有沒有兵書可以借閱?不用管學問深淺,名氣大小,我都愿意跟陳先生借書,如果覺得咱們關系沒好到那份上,我可以花錢買書看,一本書一顆谷雨錢,多多益善。不用講究書籍的版本,刻本即可,摹本也行,稿本更好,主要是怕翻刻本上邊的文字有錯訛、脫漏。”
陳平安看了眼不像是開玩笑的女子仙人,笑道:“可以,只要韓仙師不覺得花冤枉錢就行。”
自家落魄山的藏書還算豐富,此外青同的桐葉洲鎮妖樓,里邊也珍藏有一些價值連城的孤本。要說韓俏色對書籍版本有要求,可既然刻本摹本都無所謂,那這份神仙錢,就相當好掙了。
每本兵家書籍,開價一顆谷雨錢,這是送錢呢。
尤其是蓮藕福地內的每種兵法書籍,對于浩然天下而言,本本都是獨一無二的孤本。
不過陳平安大致猜出,韓俏色搜尋兵書,是她師兄鄭居中的授意,估計與她遲遲無法“證道飛升”有關。
韓俏色爽朗笑道:“早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陳先生不是說了嘛,錢算什么。只可惜今天不是陳先生請喝酒,將來到了五彩天下的飛升城,我一定要去那邊喝個酒,看看到底能不能喝酒破境!”
韓俏色好似打啞謎一般,讓靈驗聽得云里霧里。
這位道號“春宵”的蠻荒女修,自然不知先前中土文廟議事,眾目睽睽之下,禮圣讓浩然眾多圣賢豪杰們,都瞧見了一座劍氣長城的小酒鋪,以及鋪子門口的對聯和橫批。
酒鋪不大,對聯的口氣卻很大,至于橫批內容,如今更是讓不少浩然天下的酒鬼們津津樂道,“飲我酒者可破境”。
裴錢看似正襟危坐,只是時不時用一種裴錢金字招式斜眼,看那女修。
顧璨笑著介紹道:“我們寶瓶洲有地支修士,她則是蠻荒天下天干修士之一,名義上歸屬周清高管束,她的妖族真名,叫子午夢,道號春宵,如今被我賜名靈驗,方便她在浩然九洲游歷,在百年之內,子午夢都會待在我身邊充當婢女,每天服侍飲食起居。”
子午夢眼神幽怨,我的好主人唉,你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說這等密事做什么,真不怕我被他暴起行兇,當場活活打死么。
如今誰不知道年輕隱官有一門詭譎手段,可以縫制大妖真名在身?聽說曾有一位玉璞境妖族練氣士過路城頭,就被手撕了。
顧璨說道:“至于等到百年期限結束,是怎么個境遇,到底能否返回蠻荒,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子午夢微笑道:“夏之日冬之夜,即便如此,妾身依舊心甘如怡。”
陳平安笑道:“你竟然還曉得葛生篇,就是用在這里,不太妥當。”
子午夢嫣然一笑,“不光是生同衾死同槨的葛生篇,便是你們浩然史書遺落不載的幾篇詩文,我都一清二楚。”
顧璨解釋道:“只要是涉及男女情愛的文字,她幾乎都有所涉獵。”
陳平安笑道:“既然靈驗道友的學問這么大,不如以后由我牽線搭橋,讓文廟邀請你去功德林治學?”
子午夢露出無語凝噎狀。
顧璨會心一笑。
記憶中,在家鄉那還會兒,陳平安好像從沒有跟誰撂過狠話。
陳平安望向韓俏色,以眼神詢問一事,這么一號危險人物跟在顧璨身邊,當真合適?
韓俏色說道:“子午夢先后立了兩個誓言,有師兄把關,肯定出不了紕漏。”
只要是真正關心顧璨的人,韓俏色都愿意跟他做朋友。
所以韓俏色主動與陳平安敬酒,陳平安喝過酒,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作罷。
就怕鄭居中有意將子午夢當做一塊砥礪顧璨道心的磨刀石,故而早晚有一天,會有大苦頭等著顧璨,而且任由顧璨如何未雨綢繆,不管何等思慮細密,試圖早做準備,都沒用。簡而言之,鄭居中越是重視顧璨這個嫡傳,那么顧璨的修行路,就肯定不會如何順遂了。
在這種事上,給崔瀺當師弟的陳平安,確實很有發言權。
可既然顧璨如今已經是白帝城譜牒修士,陳平安就得遵守約定俗成的山中規矩,不宜多嘴。
其實陳平安更怕畫蛇添足,讓鄭居中加重“籌碼”,再額外壓一壓顧璨的道心。
子午夢一臉驚恐模樣,不似作偽。
女修內心翻江倒海,我什么時候見過鄭居中了?!
顧璨說道:“我們一行人在蠻荒天下那邊,之所以能夠脫離困局,主要是靠曹慈,必須承認數他功勞最多,至少占了一半,我只是在收尾的時候,誤打誤撞,無意間想起師父的一句提醒,才能夠幫上曹慈一點小忙,僥幸打破了相持不下的均勢。”
子午夢聽到這里,心有余悸。
置身于一座天時地利皆無的陣法天地內,戰場上臨時破境、有武運傍身的曹慈,最終遞出好似可以開天辟地的一拳,恰好拳指擋路在前的子午夢。
陳平安點頭道:“鄭先生思若有神,心思若神。”
在青萍劍宗的那座長春洞天道場內,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幽居山中修行問道的陳平安,曾經有過一個極為膽大的推衍和假設,假設自己有朝一日,躋身了十四境,會有哪幾位可能會起大道之爭的假想敵。
假想敵中,不敢有鄭。
韓俏色略帶幾分教訓和埋怨的語氣,道:“小璨,偌大一樁壯舉,天大的功勞,你別說得這么輕巧。如果不是你,許愿和那位龍虎山小天師,還有純青,他們仨根本沒辦法活著離開蠻荒天下。”.
陳平安其實先前在陸沉那邊,就已經聽說過那場狹路相逢的大致過程,連同顧璨拐來子午夢一事,都是清楚的。
顧璨笑道:“歸功于那兜一直如同雞肋的家鄉槐葉。幸好趙,許,曹,都是常見的姓氏。”
年幼離鄉之前,就在那條泥瓶巷,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經私底下叮囑過小鼻涕蟲,一定要藏好那兜槐葉。
陳平安卻岔開話題,問道:“聽說你跟曹慈打了一架?”
顧璨點點頭,輕描淡寫一句,“好玩而已。”
陳平安問道:“曹慈不但躋身了止境神到一層,還遞出了十一境的開道一拳?”
顧璨點頭說道:“為了幫我們開道,曹慈配合姜尚真的本命飛劍,他遞出了不符合自身境界的一拳,受傷不輕。”
陳平安皺眉問道:“會不會留下后遺癥?”
顧璨答道:“我事后問過曹慈,他親口說不會。”
陳平安松了口氣。
以曹慈的性格,只要他愿意開口,肯定只會有一說一。
雖說文廟一別,自己從止境歸真一層跌為氣盛,曹慈卻從止境一層躋身神到,就此距離一下子就拉開了。
哪怕極有可能雙方距離會越拉越開,再難并肩而行,但是陳平安由衷希望曹慈在武學道路上,勇猛精進,越遠越高。
即便跟不上曹慈的腳步,那是陳平安自己本事不濟,也不希望曹慈因為某些意外,滯緩武道登頂腳步。
陳平安問道:“這次返回寶瓶洲,回過家了?”
顧璨搖頭,一五一十照實說道:“我是在老龍城遺址那邊登岸,先去了一趟書簡湖,見過了師姐田湖君和黃鸝島仲肅,聽田湖君說如今的寶瓶洲,竟然還有合歡山那么個地兒,就有點好奇,結果來晚了,聽說天君曹溶已經離開,我就去了趟護國真人程虔的道觀,順便還見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把事情談妥了,他們愿意割愛,換我花錢買下了合歡山地界,算我欠他們靈飛宮一個人情。”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見也見過了,買也買下了,事情已了,那就別在外邊晃蕩了,早點回家。”
顧璨嗯了一聲。
他干脆脫了靴子,盤腿而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酒水,眼神熠熠。
在與不在陳平安身邊,顧璨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果然是那句老話,英雄豪杰最怕見鄰居。
就像一個看著穿開襠褲長大的,運氣好在外邊混出名堂,出息了,到了家鄉,在知根知底的街坊鄰居這邊,瞎擺闊個什么勁。
潦草喝過酒,還是韓俏色善解人意,提議去酒樓外的渡口走走。
出了酒樓,她又讓顧璨和陳平安單獨散步,自己帶著裴錢和子午夢,去別處閑逛,還讓裴錢瞧見了心儀物件,只管拿,別問價格,她來結賬。
兩人走在酒花渡的一條河邊,顧璨以心聲問道:“你要做的那件事,我能不能幫忙。”
顧璨不是問一句,需不需要我幫忙。
因為陳平安自然是不需要他出手幫忙的。
以前是這樣,如今更是這樣。
陳平安反問道:“怎么猜出來的?”
顧璨笑道:“你為人做事那么小心,不會隨隨便便分身游歷。”
陳平安點點頭,“這是我跟杏花巷馬家的私怨,你不用插手,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顧璨輕聲道:“被我猜中了,真是這件事啊?”
陳平安抬起手,雙指彎曲,大概是想要打賞一個板栗,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松開手指,約莫是想要拍一拍顧璨的腦袋,可最終還是放低手掌,輕輕拍了拍儒衫青年的肩膀。
陳平安習慣性用家鄉方言說了一句,“搬去州城那邊的老街坊多,路上遇見了,記得按照輩分喊人,主動打招呼,別德殺人。”
顧璨有些不情愿,仍然點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陳平安看著顧璨。
就知道騙不過他,顧璨滿臉無奈,只好保證道:“說到做到。”
陳平安耐心叮囑道:“沒讓你跟那些不做人的爛酒鬼擠出個笑臉,書里書外都沒這樣道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他們這些人,從小就沒家教,長大成人,如今再變老了,一輩子喝什么,吃什么,都還是一肚子壞水。別說是你,我見著了他們,也會一肚子火氣。你看我這么多年,去過州城幾趟?就是眼不見心不煩。所以我只是說早年那些關系還過得去的街坊鄰居,你可以客氣些,尤其是那些早年對你家還算厚道的,瞧見了他們的晚輩,小孩子,可以打個紅包什么的,袖子里備著一摞紅包,不用裝神仙錢,約莫他們如今都曉得你家的家底不薄,是跟山上沾邊的,所以紅包里邊只有幾顆銅錢,太過小氣,還是有德殺人的嫌疑,還不如不送,可能每個紅包里邊裝兩片金葉子,就比較合適了……”
聽到久違的絮絮叨叨,顧璨雙手抱住后腦勺,或輕輕點頭,或嗯一聲。
陳平安停下言語。
顧璨說道:“苦日子只能熬,別無學問。但是有錢以后,過上了好日子,講究就多了,家風若好,哪怕一時不顯,必定子孫晚發,不會受窮,會有晚福。不僅僅是道理如此,事實就是這樣。只說我們家鄉,短短三十年,那么多驟然有錢的門戶家庭,搬去州城,以后是長貧還是久富,就已各自水落石出。”
陳平安點點頭,“你能這么想就很好。”
顧璨問道:“你知不知道馬苦玄的大道根腳,他好像出身遠古雷部?而且馬苦玄比起那個職掌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可能神位更高?”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想要父債子還,就由著他去。”
馬苦玄已經身在玉宣國京城了。
顧璨說道:“你可能還需要小心一人,真武山那個輩分很高的余時務。師父說過,除了真武山,位于青冥天下雍州水底的那座藕神祠,還有西方佛國一個叫歙山火霞寺的古廟,不遠的將來,都有可能出現異象。”
陳平安說道:“這些山巔事,你不用多想,知道些內幕就行了。”
顧璨有些憋屈,“陳平安,我好歹是個還算年輕、未來大道可期的玉璞境修士,還是即將走馬上任的一宗之主。”
陳平安笑道:“白帝城是正宗祖庭所在,你師兄傅噤是上宗之主,對吧?”
顧璨嘆了口氣。
但凡是講理,在陳平安這邊,打小就難聊。
顧璨問道:“大概什么時候跟馬苦玄碰頭?”
陳平安說道:“不用多久。就在今年的清明前后。”
顧璨想起一事,說道:“我記得以前馬苦玄身邊,跟著一位護道人,就是他帶著馬苦玄離開驪珠洞天,帶回宗門。此人在真武山祖師堂的譜牒上邊,輩分一般,他的境界也一般,都是不高不低的樣子,所以看上去什么都很正常。但如果拎出馬苦玄的身份,回頭再看這場護道,就發現這其實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陳平安說道:“以前就見過那人,當時對他的觀感不錯,一看就是那種持身很正的修道之士。可能他為馬苦玄一路暗中護道,再往回真武山,更多是一種師門有命的不得已而為之。”
顧璨說道:“隨口一說,就是提個醒。至于真相如何,相信遲早都會一清二楚。”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既然言者有意,聽者需更有心。”
顧璨無奈道:“又罵我呢。”
陳平安笑道:“等你哪天證道飛升了,看我還敢不敢說三道四。”
顧璨自嘲一笑。
其實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時候,曾經托付一位私誼不錯的浩然劍仙,幫忙轉交兩封密信給白帝城柳赤誠。
其中一封書信就是寄給琉璃閣柳赤誠的,信上內容,除了敘舊的客套話之外,末尾是讓柳赤誠在顧璨將來躋身元嬰境之后,以及顧璨準備閉關破境之前,再讓柳赤誠再將第二封“家書”轉交給師弟顧璨,故而不宜早送,同時更不可晚給。
但是鄭居中卻故意將其攔截下來,瞞著顧璨。
鄭居中同時讓師弟柳赤誠只當沒有收下這封信。
哪怕師兄沒說什么后果自負的話,柳赤誠對此當然是不敢不從,師兄做事,一向不與任何人解釋什么前因后果。
他這個當師弟的,哪敢說什么,天大地大,師兄最大么。
顧璨說道:“聽說劉羨陽已經是玉璞境劍仙,龍泉劍宗的第二任宗主了。”
陳平安笑道:“是不是比你強一些?”
顧璨扯了扯嘴角,“他年紀比我們都大嘛。”
遙想當年。
家鄉路邊那座行亭也好,小廟也罷,顧璨拿出木炭,陳平安負責架梯子,劉羨陽用炭筆寫下他們三人的名字在墻壁最高處。
大概誰都想不到,可能連同他們自己,都想不到他們仨,會有今日的光景。
顧璨說道:“本來以為,我買下合歡山地界,會挨一頓臭罵。所以先前就沒敢跟你主動打招呼。”
其實有些心里話,長大以后,跟小時候想啥說啥,不一樣,顧璨就不那么敢直說了。
要是還在書簡湖,顧璨就會說,咱倆的仇家,有一個算一個,都記著呢,我以后一定把他們祖宗十八代的祖墳都給刨了,湊不齊十八代,我就幫忙他們在族譜上邊一一補上。做成這件事,在旁邊再造幾座茅廁,不管是誰,去那邊拉屎可以給錢,被刨了祖墳的子孫,只要愿意去蹲茅坑,就給雙倍的錢,嫌少就再加價……我顧璨一定說到做到!
顧璨其實嘆了口氣,終究是回不去了。
家鄉故鄉,到底不同。
陳平安說道:“這種事有什么好罵的。”
顧璨委屈道:“不是被你罵得實在多了,落下心理陰影了嘛。”
陳平安氣笑道:“知道你打小做事就有長性,這是好的,但是氣性別么大。”
顧璨小聲說道:“這不就來了?”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顧璨的后腦勺。
顧璨只是嘿一聲。
陳平安輕聲說道:“各自修行,難免聚少離多,今天再跟你嘮叨幾句。一個男人,最好能夠先對自己負責,再對整個家庭和更大的家族負起責來,最后,要是還愿意的話,再對這個世道,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有意義的同時,還能讓做事情的人覺得有意思,就更好了。既然都是準備要當宗主的人了,做事情就得思前想后,謀而后動,偶爾遇到難關,不妨作退一步想。”
道理聽不聽,聽了做不做,是顧璨自己的事,但是講不講,卻是陳平安的義務。人生道路上言之有物行之有理,即是道理。
顧璨長久沉默無言。
最后顧璨用家鄉方言輕聲問道:“什么時候,你才可以活得輕松些。”
陳平安驀然提高嗓門,同樣是土話,瞪眼道:“那你就讓我省點心!是個姓顧的人,做事情別顧頭不顧腚的。”
顧璨習慣性皺了皺鼻子。
陳平安突然伸出手,動作輕柔,拍了拍顧璨的胳膊,說道:“蠻荒之行,做得不錯。”
昔年陋巷的小鼻涕蟲,已經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
大概是沒想到會從陳平安嘴里聽到這么一句嘉獎的話。
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人如美玉,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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