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零八章 一壇四十年的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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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西岳地界,大驪王朝眾多藩屬國之一,玉宣國的京城,夜幕里,華燈初上,一個擺在街邊的算命攤子,那個趴在桌上醉酒不醒的中年道士,打了個激靈,抬起頭,還是兩眼無神的醉醺醺模樣,便拿起手邊的酒壺,喝了口以酒解酒的還魂湯,這才長呼出一口氣,準備收攤打道回府了。道士伸手掏袖,悄悄掂量了一下錢袋子,掙了些碎銀子,更多還是銅錢。

街上有些踏春郊游晚歸的宦官子弟,草色青青柳色黃,醉殺多少輕薄兒,他們騎馬夜游返回城內,仿佛馬蹄都沾著春草香味。

中年道士開始收拾起桌上的簽筒,捻起幾顆卜卦用的銅錢,常年摩挲的緣故,包漿發亮,將它們一并丟入簽筒里邊,再扯起一張寫滿姓氏的桌布,平時道士在這邊,就是看簽文測吉兇,給人看手相算姻緣,還會測字,代寫家書之類的,都能添補些家用,京城開銷,不比玉宣國地方郡縣,物價高得咂舌。

至于給人猜姓氏,還是他早年跟小黑炭學來的一種偏門“傍身技藝”,都是不入流的江湖路數了,還記得她小時候的夢想之一,就是拉著師父一起行走江湖,合伙掙大錢!尋一處鬧市通衢,她先幫忙敲鑼打鼓吆喝起來,聚了人氣,師父先耍幾手刀,再耍那胸口捶大石,賣狗皮膏藥和大力丸啥的,不愁銷路,這些行當,她都門兒清,極其擅長啊。當然辛苦是辛苦了點,可畢竟是,另外一些個上不得臺面的腌臜營生,昧良心的銀子,不掙也罷。

陳平安笑了笑,再與開山大弟子這般混江湖,好像不太可能了,就算他這個當師父的愿意,估計裴錢自己都覺得胡鬧。

這個算命攤子,如今在京城這一片坊市,小有名氣。

不過自然是入不了達官顯貴的法眼,騙騙老百姓還可以,在真正的練氣士看來,與那些坑蒙拐騙的沒什么兩樣。

除去一些零散物件,主要的家伙什,就是一張桌子,兩條長條凳和一桿幡子。所謂的桌子,面板和桌腳也是可以拆卸的,方便搬徙,攤子后邊就是一架木板推車,將那些桌凳幡子放上邊一堆就能走,道士云游,一人吃飽萬事不愁,天大地大,四海為家。

不過這個道士還是在京城租了一座長久無人問津的荒廢宅子,倒是不鬧鬼,不是那種陰森森的兇宅,就是住在這里的人,經常像是被鬼壓床一般,如有夢魘作祟,容易睡不好覺,長久以往,自然jing神萎靡,久而久之,就沒誰愿意來這邊花錢買罪受了。有點像是志怪書上記載的那種頑劣狐魅,宅子主人,請過所謂的高功道士前來劾治,既管用又不管用,因為設壇做法一場,就消停了,可是再過一段時日,就又鬧起來,真沒轍,何況宅子主人家底豐厚,祖孫幾代人,是專門做京城宅邸租賃買賣的,手頭還有一大批,不在乎這么一處宅子如何作祟,何況從無鬧出人命,就沒太當回事。然后終于來了個冤大頭,是個外鄉道士,欺生,租金價格都沒降低,反正注定當不成回頭客,就讓道士一次性給了半年押金,能宰一刀是一刀。

后來道士果真吃了苦頭,立馬就不樂意了,找上門鬧了兩次,都被輕松打發了,店大欺客?一紙契約,黑紙白字,寫得清清楚楚,官司打破天去都是我占理,你一個沒根腳沒靠山的道士,又能如何?何況玉宣國京城百姓是出了名的排外,道士想要找訟師,與縣老爺那邊討要個公道,結果愣是就沒誰敢幫忙寫狀紙,后來算命攤子名氣漸漸大了,那個宅子主人約莫是覺得冤家宜解不宜結,就讓在縣衙承發房撈了個差事的兒子,主動請道士去酒樓喝了頓酒,再歸還了一部分押金,算是息事寧人了,只是喝酒的時候,那個擔任衙署書吏的公子哥,把腳放在桌上,打著酒嗝,調侃對方一句,你不是個降妖除魔的道士嗎,還怕那些鬼鬼怪怪的臟東西?

道士只是笑著回了一句,幽明殊途,陰陽異道,若是只會一味依仗仙家術法,打打殺殺,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時候,還是要與人與鬼皆為善才好。

到底是個在公門廝混多年的公子哥,立即就從話里挑刺,用靴子磕著桌面,笑問吳道長這句話說得話里藏話,不知在道長眼中,我與家父是人是鬼,宅內作祟異類是鬼是人?

今夜,中年道士推著木板車返回宅子,來到宅子側門這邊,掏出一串鑰匙,這邊沒有臺階,可以直接推車進入。

道士才剛剛栓門,就腳不沾地“飄來”一位紅裙女子,調侃道:“吳道長,也就是咱們朝廷管得不嚴,否則你這種假冒道士,別說在京城落腳,都進不了城。”

宮樣寶髻妝,肌膚如雪,眼兒媚,臉嫩鬢長。

可惜女子非人。

道士立即反駁道:“薛姑娘,這話就說得差了,按照你們玉宣國律例,一國境內,除朝廷禮部管轄道錄院之外,諸家法壇頒發的道士私箓也算度牒,朝廷這邊歷來承認的。貧道走門路,打點關系,花了足足八十兩銀子,真金白銀買來的度牒,莫說是玉宣國,便是大驪京城都敢去,這就叫有理走遍天下,身正不怕影子歪。”

等于用八十兩銀子買了一張護身符,要是沒有這層身份,外鄉道士想要在擺攤掙錢,恐怕會被那些衙門戶吏胥吏剝掉幾層皮。

女子點頭笑道:“是極,斜封官怎就不是官了。”

她姓薛名如意,是鬼物,只不過與那厲鬼兇煞不沾邊,光天化日之下都能行走無礙,只有附近縣衙升堂響起胥吏木棒敲地的威武聲,她才會避入屋內。

道士從袖中摸出一紙兜花餅,交給那個紅裙女鬼,這就是他需要支付的第二筆租金了,每天擺完攤子,都得花點小錢,買點京城特色吃食,孝敬這位宅子的“女主人”,不然就會她就會作妖鬧鬼,不傷人,但是會整宿喧嘩,在窗外晃蕩,讓人不得清閑,道士想要睡個安穩覺都是奢望。

時日一久,相互間摸清了脾氣,如今雙方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了,甚至平時還能閑聊幾句,道士經常會與她請教一些鬼物之屬行走陰冥路上的規矩。

這個相貌顯老的道士吳鏑,據說都已經想好以后的道號了,取個諧音,就叫“無敵”。

她是陰靈,無所謂飲食,但是宅子這邊卻有個俗子鄰居,必須一日三餐,她有些埋怨道:“吳鏑,今兒怎么這么晚才回,都餓了,趕緊下廚,給張侯做頓好吃的,他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可不能胡亂將就,張侯馬上就要參加院試了,能否入泮在此一舉,若是考不中秀才,我就怨你。”

道士天生脾氣好,沒架子,寄人籬下嘛,嘴上連連應承下來,說放好家伙什就去灶房開工。

這個道士是個不虧待自己的,喜歡窮講究,比如做一碗面條,除了備好料酒,各種澆頭,光是油辣子就有四五種,搭配剁好的姜蔥蒜……就那么一澆,呲呲作響,再趁熱端上桌,味道絕了。

道士去了廚房,手腳嫻熟,很快就做好了一桌子家常菜,紅裙女子幫忙“端菜”上桌,一盤盤菜如一條懸空水流,飄落在桌。

女鬼再去喊來隔壁宅子那個名叫張侯的少年讀書郎,她之所以在此徘徊不去,就是為了某個山盟海誓,照顧對方的后人。

至于京城重地,只說附近就有座縣城隍廟,為何會對她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涉及到了都城隍廟內某位上司的暗中提點。

與宅子只隔著一條街,就是京城兩座縣衙之一,衙署后邊有座衙神祠。

飯桌上,道士在顯擺自己與縣衙鹽房典吏的關系不淺,如何消息靈通,說昨天在衙神祠里邊召開了一場內部議事,很快就會有幾個屢教不改、觸犯房規的“白書”,過不了幾天,要被縣衙老爺一怒之下逐出縣衙了,他們當然可以改個名字再進入某房謀生,可不花費個三五十兩銀子的班規和案費,休想在衙神祠那邊議事過關……

張侯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每次聽到吳鏑聊這些有的沒的,少年都會不耐煩,只是硬忍著不開口。

一縣衙署除了六房,還有鹽、倉、柬和承受四房,總計十房,在這里當差的書辦胥吏和衙役,又分在冊和“不在冊”的,所謂不在冊,只是相對朝廷而言,其實又分兩種,分別掌握在吏房和各房典吏手中,故而衙役數量之多,動輒數百人,恐怕連個可算極為勤政的縣令都弄不清楚具體人數,可哪怕是按照朝廷定額設置、“吃皇糧”的經制書吏,都談不上有什么地位,就更別提那些都屬于賤業的各房各班成員了,也難怪少年會厭煩這些雞零狗碎、毫無用處的小道消息。

紅裙女子察覺到少年的不悅臉色,她立即瞪了眼道士,暗示他別提這些大煞風景的無趣事務了。

道士舉杯抿了一口酒,笑道:“像我這種跑江湖的,消息就是財路,就難免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話說回來,像張公子你們這些苦讀圣賢書的讀書人,自然是奔著經世濟民、以后在廟堂和官場施展抱負去的,可若是多知道些下邊的門道,也是好事。以后哪天真要中舉了,再金榜題名,當了官,就不至于被身邊的幕僚師爺和底下的胥吏們隨便糊弄過去,否則與衙門外邊的老百姓隔了一層,看似一門之隔,就是天地之別,身為一地父母官,親民官,如何能夠真正體察民間疾苦呢。”

她難得點頭附和道:“吳鏑除了會點鬼畫符的三腳貓功夫,他這個假道士,估計連名字都是假的,可是這幾句話,還算有幾分真知灼見。藝多不壓身,跟錢多不壓手是一個道理,就像吳鏑所說,多知道些官場內幕,即便不是好事,也算不得壞事。”

說實話,她待在這條街數百年歲月了,有些時候覺得悶了,也偶爾會去“旁聽”衙神祠或是城隍廟的內部議事,但是真正涉及一縣陽間官場的流轉內幕,恐怕她懂的門門道道,還不如這個外鄉道士多。

少年悶不吭聲,只是低頭吃飯,顯然沒有聽進去,只是覺得那個道士言語絮叨,好為人師。

那道士也不以為意,雙手舉杯,“酒桌上不聊煩心事,薛姑娘,咱倆走一個。”

少年吃完就走,與那位薛姐姐告辭一聲,馬上就要參加學政親自住持的院試了,壓力不小。

道士收拾菜盤碗筷的時候,笑呵呵問道:“薛姑娘,你說張侯是因為認為我是個江湖騙子,所以不愛聽我的道理,還是由衷覺得我說得沒道理,所以不聽,又或者是換成某個功成名就的人來說,道理才是道理?”

她皺了皺眉頭,只是很快眉頭舒展,故作輕描淡寫道:“張侯又不是你這種走南闖北的老油子,少年心性單純,哪里能夠想這么多。”

道士微笑道:“單純二字,包治百病。”

她一下子就不樂意了。

道士立即澄清道:“絕對是個褒義說法!”

收拾過桌上的菜盤飯碗,道士在灶房那邊忙碌完畢,清洗過手,抖了抖袖子,見那薛姑娘斜靠屋門,愁眉不展的模樣。

中年道士是個人jing,笑道:“以張侯的學識,莫說是院試順遂,之后參加鄉試和會試,只會一路春風馬蹄疾,薛姑娘何需擔心,將來張榜,貧道定會第一個跑來報喜。”

薛如意展顏一笑,問道:“你覺得張侯可以順順利利金榜題名嗎?”

道士想了想,“考取進士,想必問題不大。貧道曾經看過張侯的幾篇制藝文章,用筆老辣,尤其是一手館閣體,端正不失嫵媚,不管此次春闈誰來擔任總裁官,誰看誰喜歡。”

在薛如意的要求下,道士經常去京城書市那邊,幫少年買了不少編訂成冊的考場文章范文,道士行事油滑,從中沒少賺差價。

道士走到自己屋門口,女鬼一路懸空飄蕩尾隨,道士掏出鑰匙,卻不著急開門,她笑道:“屋內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莫非是吳道長金屋藏嬌了?”

道士一身正氣道:“大晚上的,到底是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共處一宅,需要避嫌。”

她譏笑道:“你是個道士,又不是每天之乎者也的道學家。”

道士大義凜然道:“貧道也是讀過好些圣賢書的,若非年少誤入山中,走上了修行路,早就博取功名、步入仕途了。”

她從袖中摸出一只筆筒,晃著手腕,自言自語道:“如此jing美的文房清供,放哪里好呢。”

道士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屋門,輕輕推開,再側身伸出一只手掌,“青天白月,只需問心無愧,何懼流言蜚語,薛姑娘快快請進。”

宅子房間頗多,道士卻專門挑選了一處小屋作為住處,用他的說法,就是宅子可以大,但是睡覺的屋子一定要小,可以聚氣。

春氣轉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進了屋子,她將那只油紅描金纏枝蓮鏤空龍穿纏芝六方筆筒,輕輕放在桌上。

道士取出火折子,點燃桌上一盞油燈。

先前這棟府邸大堂一側用以待客的花廳內,就放了這只筆筒,道士是個識貨的,眼饞不已。

當時嘴上卻說不眼饞,就是見著了好物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賞,純粹是欣賞。

其實她還有一支珍藏多年的竹蕭,很有些年頭了,篆刻有一豎填綠銘文,英雄心為神仙調。

道士一見傾心,愿意出高價購買,所謂高價,只是相對市井人家的開銷而言,二百兩銀子,她都沒耳朵聽。

書桌上擱放著一整塊的琉璃鏡片,覆蓋住整張桌面。

見桌上有一摞工整小楷抄寫的經書,她疑惑道:“你一個道士,抄佛經作甚?”

道士笑道:“偶爾為之,用以定心。”

道士搬動兩條椅子,相互間坐得遠遠的,薛如意落座后,坐姿傾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邊,就那么看著那個中年道士。

道士被她瞧得有點不自在,問道:“薛姑娘今夜拜訪寒舍,可是有什么吩咐?”

薛如意說道:“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吳鏑,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道士點頭道:“當然,這些老理兒最是在理,很有嚼勁。”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確實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夠將張侯的詩集草稿,幫忙轉交給一位翰林院學士。”

道士啞然失笑,沉吟片刻,瞥了眼桌上那只名貴筆筒,“就怕貧道只見得著門房,見不著那位身份清貴的學士大人吧。”

薛如意幽幽嘆息一聲。

道士心中疑惑,她為何如此亂了方寸,難道就這么希望張侯通過科舉鯉魚跳龍門嗎?若說求個富貴,就憑她的家底,只可保證少年幾輩子衣食無憂了,即便張侯已經是個身份隱蔽的練氣士,將來修行路上,躋身中五境之前一切所需,她都可以保證張侯不用發愁。況且張侯如此年少,想要憑借科舉進階,根本無需如此著急。

女鬼薛如意與少年張侯,平日里都是姐弟相稱,看得出來,張侯其實對她的女鬼身份,是有所察覺的。

她自嘲道:“是我病急亂投醫了,若是被張侯知曉此事,會一輩子怨我的。”

在道士看來,少年是個毋庸置疑的讀書種子,卻算不得什么太好的修道胚子,資質一般,不出意外的話,很難躋身洞府境。

凡夫俗子,富貴之家,養尊處優,講究一個居養氣移養體,反觀練氣士,無論人鬼jing怪,卻另有玄妙,有那居養體移養氣的妙用,看似反其道行之,即便不是幽居山中道場洞府,只需取一潔凈屋舍坐定,收束雜念作一念寂然,身軀筋骨不動,氣血卻隨同魂魄作神游,緩緩汲取天地靈氣,煉百骸宛若金枝玉葉,從此就有了仙凡之別。

這座府邸占地大,尤其是后院多森森古木,夜深人靜,響起數聲鶗鴂。

女鬼站起身,笑道:“吳鏑,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件事好了。”

道士跟著起身,“沒事,萬一哪天需要如此作為,薛姑娘就與貧道知會一聲,莫說是一座門檻高高的學士府,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女鬼嫣然一笑,“吳道長不去給那些京城權貴當個幫閑,真是屈才了。”

道士無奈道:“幫閑狗腿多難聽,薛姑娘說是當個謀主、師爺也好啊。”

她伸手一摸,將那筆筒重新收入袖中,姍姍離去。

道士阻攔不及,只得眼睜睜看著煮熟的鴨子飛走。

女鬼獨自穿廊過道,來到后院,登上閣樓,從這邊可以看到隔壁宅子的少年,書房窗口透出泛黃光亮。

一片月喚起萬戶搗衣聲,吵醒無數春閨夢里人。

道士收拾好桌上抄寫的經書,打開抽屜,取出刻刀和石材,開始雕琢印章,給其中有一對形制相同、已經刻完底款的藏書印,分別補上兩句邊款。

眾善奉行,諸惡莫作。施惠莫念,受恩勿忘。

動作嫻熟,刻完了印章,之后道士借著燈光翻看一本地方志,玉宣國京城的書籍版刻極為發達,在這邊買了不少好書。

看新書,如久旱逢甘霖。翻舊書,如小別勝新婚。

抄書需端坐,翻看雜書就隨意了,道士翹起二郎腿,摸出一捧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翻頁。

窗外又響起一陣鶗鴂聲響。

中年道士念念有詞,千秋百代人,消磨數聲里。憂勤與淡泊,毋太苦與枯。

此次游歷,這個學陸沉擺攤的“道士”,是要來與一戶人家,收取一筆陳年舊賬。

故而其中一方印章的底款,篆刻二字,秋后。

陳平安取出那枚養劍葫,走到窗口,長久仰頭,將壺內酒水一飲而盡,眼神愈發明亮。

閉上眼睛,如聽一場多年之前的暴雨滂沱聲。

天外七八個星。

京郊,路邊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臥,一個貴公子手腳攤開,懷捧一根纏金絲馬鞭,腦袋枕在旁邊婦人的大腿上。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婦人席地而坐,裙擺如鮮紅花開,她雙手動作輕柔,俯身幫著公子哥揉著眉心。

夜幕官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聲,為首年輕女子騎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驄馬,身后跟著一撥英姿颯爽的矯健少女,皆佩劍。

而且這撥年紀不大的少女,一個個呼吸綿長,絕非繡花枕頭,行家一看就曉得是那種有明師指點的練家子。

她翻身下馬,看著那個躲在這邊享福的貴公子,氣不打一處來,柳眉倒豎,高高舉起手中的馬鞭,使勁一揮,鞭子響如爆竹。

在此販酒的美婦人,抬頭朝那興師問罪而來的年輕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輕噓聲,示意莫要打攪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女子看也不看那騷狐貍,多看一眼都嫌臟了眼睛,她只是快步走入酒肆,一腳重重踹在睡如死豬的年輕男人身上,怒道:“馬研山,別裝死!”

這對年輕男女,相貌有幾分相似,被直呼其名的貴公子睜開眼,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坐起身笑問道:“又怎么了?有誰惹到你啦?只管跟二哥說,保證沒有隔夜仇。”

女子怒其不爭,難道家族將來就靠這種憊懶貨色挑大梁嗎,恨不得一馬鞭摔在對方臉上,“馬研山,瞧瞧你這副爛酒鬼德行,給馬徹牽馬都不配!”

馬研山嬉皮笑臉道:“表弟而已,從小就只會讀死書死讀書,三歲看老,真不是咒這小子,我覺得他以后出息不到哪里去。”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小子讀書有出息,做到了公卿又如何,再說了,我不也是探花郎出身?馬徹這個小兔崽子,有本事就去連中三元好了,我這個當哥的,親自負責給他辦場酒宴,六部,小九卿,他想要幾個正印官給他敬酒?五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可以喊十個……”

說到這里,貴公子抬起那只手持金鞭的胳膊,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笑道:“就怕馬徹不領情。”

那馬徹是公認的少年神童,典型的白衣之士,就已經有了卿相聲望。

與這個吊兒郎當的所謂“馬探花”不同,馬徹生長在富貴叢中,銷金窟里,少年已讀萬卷書。

見那女子就要動手打人,馬研山只得求饒道:“馬月眉,好妹妹,算我怕了你了,說吧,到底是什么天大事情,值得勞你大駕,親自抓我回家。”

馬月眉瞪眼訓斥道:“家里事,回家說去!”

馬研山微笑道:“沒事,宋夫人也不是外人。”

美婦人滿臉無奈,自己可不敢摻和你們馬氏的家務事。

玉宣國京城,約莫在二十年前,搬來了一戶馬姓人家,一到京城,就用高價買下了一棟前朝宰相舊宅。

一國之內,所謂的富豪之家,是分三種境界的,第一種是很多百姓都知道,這樣的有錢人家,數量很多,第二層境界,是所有百姓聽說,就屈指可數了,而最后一種,是所有百姓和幾乎整個地方官場都不知道,甚至連聽都沒聽過。

馬家就屬于最后一種,明明既富且貴,卻名聲不顯。只有躋身朝廷中樞的一小撮公卿將相,和幾個山上門派,才對這個外來家族有所耳聞,具體是什么來歷,撲朔迷離,只有幾個無從考證的小道消息,有說這個馬家,是那大驪王朝某個上柱國姓氏的“錢袋子”,也說因為現任家主,有個極有出息的大兒子,上山修行,極其天才,年紀輕輕就是陸地神仙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整個家族就跟著飛黃騰達。

京城內最大的酒樓,一座仙家客棧,還有京畿之地的那座仙家渡口,都是馬家的私人產業,此外還有數量眾多的銀莊、礦山,只是它們都記在家族扶植起來的各路傀儡名下,可能是某位皇子、縣主的家奴,可能是某位侍郎的愛子、漕運總督的遠房親戚。

比如這個吊兒郎當的馬研山,少年時就參加過科舉,一路過關斬將,最終騎白馬,探花京城。

可事實上,卻是妹妹馬月眉替考,他這個當哥哥的,白得一個探花郎的身份,如今在翰林院當差,懶得點卯而已,至于考核,考不到他頭上。玉宣國京城這邊,從禮部到翰林院,從頭到尾,沒有泄露出去半點風聲。

足可見馬氏的威勢,到了何種夸張地步。

當年舉族搬遷來玉宣國京城,經過二十來年的開枝散葉,四代同堂,加上幾房子弟,最新編修的那部族譜有了百余人。

雖是馬家是外來戶,可要說把持朝政,不是做不到,馬家卻完全沒有這個想法,其實歸功于馬研山和馬月眉這對兄妹的那個jing明娘親。

馬研山瞇眼道:“容我猜一猜,該不會是他,終于回家了吧?”

馬月眉默不作聲。

馬研山臉色淡然道:“咱們倆就這么個親哥,不是堂哥不是表哥,名副其實的親哥唉,跟咱們可是一個爹一個娘的大哥,月眉,你說說看,這么多年過去了,從我們兩個生下來算起,直到今天,他見過我們一次嗎?”

馬研山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似乎,可能,大概,一次都沒有啊。”

身披雪白狐裘的貴公子后仰倒去,翹起腿,“這樣顧家的好大哥,上哪兒找去哦。”

馬月眉黑著臉說道:“少在這邊胡說八道,趕緊給我滾回去!”

在她心目中,對那個甚至沒有見過一面的大哥

,始終敬若神明,若非馬研山是二哥,她真就一鞭子砸下去了。

其實兄妹二人,等到那場席卷半洲的大戰落幕,世道重歸太平,他們前些年就有過回鄉祭祖的想法,只是平時無比疼愛他們兩個的爹娘,唯獨在這件事上,如何都不同意,用各種理由推脫,只說他們一家都搬遷出來這么多年了,路途遙遠,約莫是擔心馬研山和馬月眉偷偷離家出走,甚至嚴令這對兄妹不可擅自返鄉,否則就家法伺候。

他們兩個,與爹娘反復提了幾次,都不管用,也就打消了念頭。

因為家里有座仙家渡口,還有兩條往南邊跑商貿的私人渡船,所以可以經常接觸那類山上邸報,所以關于祖籍所在的那個家鄉,兄妹兩個都是好奇的,不過不同于對那座驪珠洞天心神往之的妹妹馬月眉,馬研山對那些山上的神神道道,并不感興趣,這個游手好閑的酒鬼浪蕩子,他唯一好奇的事情,還是那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馬研山想要親身參加一次,見一見世面就知足。

馬研山站起身,笑道:“行了行了,回去與爹娘說一聲,今晚肯定回家住,若是兩個時辰內沒有見著我的人影,就派人來打斷我的腿!”

馬月眉轉身離去,馬研山偷偷朝一位騎馬佩劍的少女擠眉弄眼,她面無表情,卻立即挨了馬月眉狠狠一鞭子,少女臉上瞬間出現一條血槽,少女依舊紋絲不動。

馬研山對此亦是無動于衷,等到她們策馬遠去,重新躺回地板,隨口問道:“我那個哥哥,很厲害嗎?”

美婦人嫵媚而笑,點頭道:“當然。厲害得實在是不能再厲害啊。”

說到這里,她眼神恍惚,幽幽嘆息一聲,可惜始終未能見著一面。

她是本地的山神。

山名折耳。

按照如今的山水譜牒,她是七品神位。

在一個藩屬國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馬研山眼神恍惚道:“既然是親哥哥,為何我們做得好,不管,做得壞了,也不管呢?”

她笑著解釋道:“按照山上的說法,入山修道,六親緣淺。不宜牽扯過深。”

馬研山哈了一聲,“直接說六親不認唄。”

她猶豫了一下,俯下身,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揉搓馬研山的太陽穴,小聲道:“這種賭氣話,以后還是莫要說了。”

這對兄妹的那個大哥,對于她這種小國的山神而言,簡直是那種遠在天邊、高不可攀的存在。

一個四十多歲的玉璞境,板上釘釘的仙人境,將來甚至有可能是飛升境。

一洲年輕十人的榜首呢。

在他的屁股后頭,有風雷園的元嬰境劍仙劉灞橋,有真境宗那位仙人劉老成的嫡傳弟子,還有一位如今觀湖書院的年輕副山長……

這不是高不可攀是什么。

最匪夷所思的,還是此人竟然可以敕令許多遠古神靈!

她都擔心,哪天真有幸瞧見了對方,一言不合,自己哪句話說得差了,可能對方打個響指,她的金身就當場崩碎了。

察覺到婦人的細微異樣,馬研山重新坐起身,從她裙擺下邊好不容易摸出一壺酒,婦人咯咯直笑,他仰頭灌了一大口仙家酒釀,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聽說過,我那個大哥,脾氣不好嘛,是舉洲皆知的事實,聽說他在那座兵家祖庭修行的時候,連同門都不放過,被他廢掉了好幾個所謂的修道天才,就是個天字號的惹禍jing。”

在這邊假扮沽酒婦人的山神娘娘,輕聲笑道:“有這么一個大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硯山,聽我句勸,真要見了面,千萬別跟他慪氣啊。”

馬研山置若罔聞,不知為何,顯得憂心忡忡。

婦人疑惑道:“怎么了?”

馬研山晃著酒壺,抬頭望向夜幕,“你說明兒會下雨嗎?”

婦人掩嘴笑道:“肯定不會。”

馬研山喃喃道:“但是總有一天,肯定會打雷下雨,對不對?”

若非一般酒客如此說傻話,這位山神娘娘也就只當沒聽見了,但是她很清楚,這個看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馬研山,很不簡單。

只說西岳儲君之山的山神,也就是宋夫人的那位頂頭上司,就對馬研山很看重,經常私下宴請此人。

她想了想,說道:“下雨肯定遲早會下雨,但是只要有那么一把大傘撐著,莫說是黃豆大小的雨點,就算天上下刀子都不怕。”

馬研山神色間依然布滿陰霾,攏了攏狐裘領子,低聲罵道:“狗日的倒春寒。”

雖然馬研山整天浪跡花叢,聲名狼藉,卻比那個看似聰明的妹妹,在人情世故這一塊,直覺更加敏銳。

說句實話,馬研山是把妹妹馬月眉當個傻子看待的,可她終究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脾氣差就差,馬研山一直不跟她計較什么。

馬研山記得自己小時候,有次深夜散步,循著燈光,路過父親的書房,發現爹娘好像正在里邊談事情,父親不知為何暴跳如雷,連連大罵狗雜種,一個就該早死早超生的小賤種,踩了什么狗屎,竟然能夠攀附上一尊山君……越說越氣,還直接摔碎了一只價格不菲的官窯筆筒,娘親便出聲埋怨一句,三百兩銀子呢,就這么摔沒了,敗家比掙錢本事大。

然后娘親就開始編排起那個姓魏的,不是個什么好東西,按照傳回的消息,好像只是紅燭鎮附近棋墩山當土地的卑賤出身……

一個孩子,當時就默默蹲在墻角根那邊,豎起耳朵。

可能當年搬家,就像是在躲什么?

尤其是前些年,爹娘的這種焦慮,就更明顯了。因為仙家客棧和渡口,開始有人專門負責搜集大驪舊龍州的情報,關于披云山和牛角渡的消息,不分大小巨細,都會被秘密記錄在案。

照理說,這是毫無道理的事情。馬家的底蘊,馬研山最清楚不過,父親極其擅長經營之道,天生就是當商人的材料,娘親也是極有眼光和魄力的,甚至很多時候,要比父親更有主見,用馬研山的話說,就是特別“來事”,京城那撥品秩足夠高的誥命夫人,數量不會多,不足一手之數,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貴,如今她們卻都隱約“唯馬首是瞻”,嘿,馬首是瞻,這個說法好,妙極。

要不是出了他這么個喜歡惹是生非的不孝子,實在扶不起來,估計各種勢力盤根交錯的馬家,早就從玉宣國幕后走到前臺了。

當然了,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那幾個家族宗房之外的旁支子弟,好像連他都不如,吃喝嫖賭樣樣jing通,甚至還鬧出了不少人命,這么多年,他沒少幫忙擦屁股。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只是假裝不知道而已,比如京畿之地的一處皇莊,私自設置了一處牢獄,專門用來殺人取樂的。一撥玉宣國京城豪閥子弟,還會經常舉辦所謂的“秋狩”,成群結隊,去南邊的幾個小國境內,在當地權貴子弟的帶領下,騎馬背弓,專門挑選那些鄉野村落,或手起刀落,或挽弓射箭……

事后當地官府就用馬匪流寇的名義結案,甚至還能與朝廷騙取一筆用來“練兵”的軍餉,這撥權貴當中,就有兩個姓馬的旁支子弟。

馬研山曾經親眼見過一個出身很好的懦弱少年,原本大概能算是個與自家馬徹差不多的讀書種子吧,自從他參加過一場乘坐仙家渡船遠游的秋狩后,少年再與人對視,眼神就變得凌厲異常。

妹妹馬月眉對此還奇怪來著,馬研山也只玩笑說是少年到了時候就會開竅,有什么好奇怪的,不信?你看他如今看女子,還只是看臉嗎?都會看胸脯腚兒大長腿了。

馬家在京城并不扎眼,當年jing心挑選的宅子所在街道,其實都是些祖上闊過的破落戶而已,甚至很多當了二十年的街坊鄰居,都只是將馬家誤認為一個小有家底的暴發戶,平時相處起來,可能都瞧不上只是有幾個臭錢而已的馬家。

但是馬家府門張貼的彩繪門神,家族供奉修士,那撥不是七境就是六境的數位護院拳師……

馬研山大略估算過,就馬家明里暗里的底蘊,別說對付個玉宣國生意上的對手或仇敵,就是掃平一座寶瓶洲山上的三流仙府,都足夠了。

馬研山收起雜亂思緒,伸手拍了拍美婦人的臉頰,“山名更改一事,我肯定會幫忙的。”

這位山神娘娘,一直覺得折耳山不好聽,想要改名為“折腰”。

婦人不惱反笑,施了個萬福,與馬研山致謝。

馬研山走出酒肆,拇指抵住食指,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跑來一匹沒有韁繩的棗紅色駿馬。

醉醺醺的貴公子嫻熟上馬,手中金鞭重重一摔,在官道上縱馬狂奔。

折耳山祠廟附近的一座山嶺,有個青年坐在一棵古松樹枝上邊,看著遠方山腳酒肆,那支騎隊來了又去,最后是那位狐裘公子的縱馬揚鞭。

他站起身,視野開闊,折耳山素來以山勢高聳著稱于朝野,周邊群山盡收眼底,一覽無余。遠山綿延,如廟堂朝士抱玉笏,近山美若仕女盤鬒發。

此身如在巨海中,青浪昂頭復垂首。

這個第一次踏足玉宣國山河版圖的青年,孑然一身,雙手抱住后腦勺,遠眺那座燈火如晝的繁華京城。

他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語道:“不朽是不朽的牢籠,永生是永生的代價。”

身形一閃而逝。

山腳酒肆那邊,美婦人正在關門,她轉頭望向那個緩緩走來的年輕男子,嫵媚笑道:“客官,對不住,酒鋪要打烊了。”

青年笑道:“既然是開門做生意,不差這一會兒。”

婦人皺了皺眉頭,若非瞧不出對方的道行深淺,她還不稀罕這點酒錢,臉上擠出個笑容,“公子,酒肆是小,酒水卻貴。”

青年點頭道:“價格再貴都不怕,宋夫人都記在馬研山賬上好了。”

婦人心一緊,一只繡花鞋不易察覺地輕輕腳尖碾土,與折耳山祠廟供奉的那尊金身相互牽引。

青年緩緩前行走向酒肆,只是當他挪步的第一腳落地,山神娘娘就驚駭發現自己與祠廟躋身失去了聯系。

青年與那個身體僵硬山神娘娘即將擦肩而過之時,他突然伸出手,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就那么將她往后拖拽而去,走了幾步,約莫是嫌棄對方累贅,輕輕一推,美婦人摔在店鋪內,青年走入鋪子,一屁股坐地,一手撐在膝蓋上,再揮揮手,“趕緊的,煮兩壺鋪子最貴的酒水,年頭越久越好。”

婦人搖晃起身,膽戰心驚,顫聲道:“小神折耳山宋腴,敢問仙師名諱。”

“我運氣不錯,投了個好胎,跟馬研山同姓。”

青年咧嘴笑道:“看在你跟我這個寶貝弟弟關系如此好的份上,就直接喊我名字好了,馬苦玄。”

宋腴臉色慘白。

馬苦玄問道:“怎么,還要我親自煮酒請你喝?”

在折耳山神忙著煮酒的時候,面朝鋪子大門那邊的馬苦玄,單手托腮,他死死盯著路旁生長茂密的叢叢野草。

他要是再不來玉宣國京城,估計就只能收尸了吧。

說來有趣,杏花巷的他,跟那個泥瓶巷姓陳的泥腿子,一個同齡人眼中的傻子,一個唯恐避之不及的掃把星,后來又是差不多時候離開的家鄉,好像此生皆喜作遠游,他們留在家鄉的歲月反而不多。

新仇變舊恨,怨如春草,游子更行更遠還生。

又像有一壇窖藏了四十來年的老酒,被某人擺放在一張桌上,對飲雙方,愿不愿意喝都得喝,醉者必死醒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