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吃完早點,放下筷子,冷不丁問道:“裴錢,師父問你,武道登頂,所為何事?”
將桌上竹屜往裴錢那邊推了推,笑道:“不用急著回答,吃完再說不遲。”
裴錢夾了最后一只蟹粉湯包,含糊不清道:“除了師父,身前無人。”
“不夠。”
陳平安搖頭笑道:“再答。”
裴錢一臉訝異,“啊?”
她趕緊咽下湯包,抹了抹嘴,這還不夠?
見師父還在等著答案,裴錢只得硬著頭皮小聲道:“只比師父低一境?”
陳平安一瞪眼。
裴錢撓撓臉,“那就斗膽跟師父同境?”
陳平安氣笑不已,雙指并攏,輕敲桌面如敲板栗,“認真點!”
裴錢只覺得愁死個人,師父還要自己咋個認真嘛。
陳平安便想著換了一個說法,他突然神色凝重起來,以心聲問道:“裴錢,你得了數次‘最強’二字,就沒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關鍵是裴錢也在那處山巔,她是有一席之地的。
裴錢開始翻檢記憶,然后記起一事,點頭說道:“師父,勉強算有吧,小時候好像做了個夢,然后見著個記不清是誰的怪人,帶著我一起……不是登山,而是下山,對方問我學拳做什么,我那會兒小,不懂事,就老老實實回答了當時的心中想法。”
顯然是開始做鋪墊了。
那會兒是年紀小不懂事,喜歡胡說八道,師父你別當真,不能秋后算賬。
陳平安靜待下文。
裴錢愈發心虛,倒是沒敢隱瞞什么,一五一十與師父詳細說了過程。
原來當時裴錢覺得自己反正是做夢,那還怕個錘子,一邊心不在焉說著學個錘兒的拳,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是跟師父學點好唄,不然練拳那么慘兮兮,何苦來哉。小黑炭當時下山途中,一邊蹦蹦跳跳,學大白鵝咋咋呼呼的,一邊朝身邊那個個子極高的家伙遞拳,問對方怕不怕,怕不怕。
陳平安聽到這里,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眉心。
倒是不奇怪,是小黑炭會說的話,會做的事情。
然后裴錢接下來一句,讓陳平安氣笑不已,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氣。
“不怕是吧,那你等著,等我師父來了,你得跪下來砰砰磕頭嘞,信不信,你信不信?”
陳平安保持微笑,勾了勾手掌,“過來。師父收了你這么個開山大弟子,福氣啊。”
來,沒吃飽飯,板栗管夠。
裴錢笑容尷尬,說了句師父我收拾碗筷了,溜之大吉。
雨雪天氣,陳平安獨自撐傘散步,沿著一條盤迂山道,去往崔東山所在的簡陋茅屋,商量觀禮人選一事。
可惜暫時尚無摩崖石刻,其實下宗要是真舍得臉皮,愿意讓朱斂捉刀的話,足可以假亂真,估計幾天功夫,就能出現無數的名家崖刻。當然崔東山自己也能做到。
一襲青衫,細雨朦朧中,輕輕旋轉傘柄。
既然已經訂下具體的日期,下宗創建慶典,是明年立春這一天,那么上宗落魄山,以及仙都山的一處新建劍房,就開始忙碌起來,飛劍傳信邀請各方觀禮客人。
只不過相比較落魄山創建宗門的那場慶典,觀禮之人要少些,甚至落魄山那邊,都不是所有人都會趕來。
比如陳平安這邊,就只邀請了劉景龍,鐘魁,和那位等于是一人兩宗門的黃庭。
如今的五彩天下,一個金丹修士就可以開宗立派了,反正中土文廟也不會再管什么。
此外還有青虎宮陸雍,蒲山草堂葉蕓蕓,大泉王朝碧游宮埋河水神娘娘柳柔,以及一雙山水神祇道侶,金璜府山神鄭素,松針湖水君柳幼蓉。
無論是到場人數,還是慶典規模,可能還不如一場金丹開峰儀式。
到了茅屋門口,陳平安合攏油紙傘,斜靠門外墻壁,步入其中,一張大書案,堆滿了崔東山親筆手繪草稿圖紙。
崔東山擱筆后退一步,隔著書案與先生作揖行禮,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忙自己的,坐在長凳上,隨手拿起桌上一張還泛著墨香的土木營造的手稿。
桌上的文房四寶,都極為寒酸,劈斫自家山中青竹作筆筒,隨便擱放了一捆大泉王朝雞距筆,其余熟宣紙和松煙墨,都是市井購得。
陳平安放下那張圖紙,抬頭問道:“雖然借給林守一百顆谷雨錢,可是落魄山財庫里邊,還有不少神仙錢的盈余,五六百顆谷雨錢,怎么都是拿得出來的,真不用?”
既然那座長春洞天的一切出產,暫時都無法變現為神仙錢,就得另算了。
落魄山那邊,北俱蘆洲那條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商貿航線,幾乎囊括了一洲東南沿海地帶的天材地寶,后來又加入了云上城和大源王朝,浮萍劍湖,讓落魄山這些年財源廣進。
崔東山搖頭笑道:“先生,真不用破費了。”
陳平安點點頭,說了自己邀請的那撥觀禮客人名單,崔東山有些無奈,“先生再不管下宗庶務,也還是我的先生,更是上宗宗主,這點小事,商量什么。”
陳平安發現桌上有方私章,拿起一看,邊款文字頗多。
酷寒時節,水塘干涸,荷葉敗盡,枯枝橫斜,再無擎雨蓋之容,故而游魚散盡……
陳平安將印章輕輕放回原位,知道崔東山是在說當年驪珠洞天的那場變故。
八字朱文底款,蟲鳥篆如天書:天經地義,說文解字。
崔東山笑道:“當年在南岳儲君山頭采芝山那邊做客,我跟竹海洞天的那個純青,閑著沒事,有些牢騷,有感而發,學先生,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就篆刻下來了。先生要是喜歡就拿去,勉強可以拿來當做一方藏書印。”
陳平安搖頭婉拒此事,問道:“搬遷剩余兩山一事,需不需要幫忙?”
崔東山說道:“不用,不比這座仙都山,那兩座輔佐山頭,輕巧多了,來回兩趟,走快點,撐死了就是一個半月。”
陳平安大致說了蒲山之行的過程。
崔東山說道:“其實小心起見,黃衣蕓應該將這幅仙圖交由中土文廟,不然一直留在蒲山,可能會是個不小的隱患。比如……算了,沒有什么比如不比如的。”
崔東山是怕自己烏鴉嘴,真要說中了,對于蒲山來說,就是一場不輸太平山當年浩劫的驚天變故,例如一幅仙圖,因為本就是一座層層疊加的陣法,一旦在某個時刻被幕后主使,以詭譎手段遙遙開啟禁制,在陣法樞紐上邊動手腳,瞬間炸開,至少相當于一位仙人境修士的自毀金丹、元嬰與皮囊魂魄,威力之大,殺力之高,約莫相當于飛升境劍修的傾力一劍,估計蒲山能夠剩下半座,都算運氣好了。
陳平安笑道:“葉蕓蕓知道其中輕重,也很好商量,所以那幅仙圖真跡,其實已經被小陌悄悄收入袖中了,算是幫著蒲山代為保管幾天,至于蒲山密庫里邊,只是放了件贗品,葉蕓蕓連薛懷都沒有說,接下來就看能不能額外釣起一條的大魚。”
崔東山點頭道:“薛懷可能都只是第一層障眼法,蒲山那邊,一個不留神,就會藏有后手。”
以周密的行事風格,既然蒲山那邊的長遠謀劃,已經落空,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
陳平安說道:“比如葉蕓蕓的那位兄長,戰事落幕后,這些年他一直在山外四處奔波,一直不在云草堂。”
就像這次陳平安拜訪蒲山云草堂,就未能見到對方。
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與愿意對他人給予最大善意,兩者只是看似矛盾,其實雙方并不沖突。
之后聽到一趟敕鱗江游歷,崔東山眼睛一亮,好奇道:“竟然是一處定婚店?”
顯而易見,崔東山是聽說過定婚店的,大概只是始終未能親眼見到,搓手道:“先生,那敕鱗江畔開茶棚的老嫗和少女,是否愿意擔任我們仙都山的供奉,不但供奉,當倆客卿也好啊,記名不記名,都可以隨她們。”
陳平安氣笑道:“這會兒開始稱呼先生、說‘我們’了?”
老真人梁爽,如今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由他來揭走那道符箓,沒有半點問題。
老嫗恢復自由身后,與那個喜歡亂點鴛鴦譜的少女,師徒雙方此后何去何從,陳平安當時沒問。
陳平安說道:“你如果真心想要嘗試著招徠她們,可以飛劍傳信蒲山,讓葉蕓蕓或是薛懷,幫忙問問看。”
崔東山嘿嘿笑道:“就等先生這句話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
崔東山干笑不已。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位劍仙胚子,虞青章和賀鄉亭已經跟隨于樾去往別地,剩下七個孩子,其中程朝露如今已經跟隨隋右邊在掃花臺那邊練劍,于斜回算是捏著鼻子認了掌律崔嵬當師父,何辜的師父是即將擔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劍仙,如果加上風鳶渡船上邊的納蘭玉牒,結果被下宗拐來了四個。
若是再加上孫春王,就是五個了。
只剩下白玄和姚小妍,留在了落魄山和拜劍臺。
白玄怕那只大白鵝,只是一小部分原因。
姚小妍則是跟那位雙方個頭一般高的新師父投緣。
只不過青萍劍宗既然是一座劍道宗門,那么被學生崔東山如此挖墻腳,陳平安也就認了。
可是到最后,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有點無所不用其極了,竟然連自己都要挖墻腳過來下宗這邊,畢竟一旦選擇在長春洞天之內閉關破境,不管將來是從玉璞瓶頸躋身仙人,或是更高,可不是幾個月就能解決的事情,動輒數年光陰甚至耗時更久。
陳平安說道:“我在猶豫要不要邀請真境宗的李芙蕖。”
畢竟這位元嬰女修,還是落魄山的客卿。
至于真境宗的宗主劉老成和首席供奉劉志茂就算了。
除了那只一眼相中的福祿壽三色翡翠手鐲,陳平安再厚著臉皮與小陌討要了一件法袍,打算將兩物一并寄給寶瓶洲真境宗的周采真。
崔東山搖頭道:“意義不大,下宗就當節省下一件法袍了。”
陳平安問道:“什么意思?”
崔東山忍住笑說道:“先生,小陌跟我商量好了,下宗舉辦慶典之前,會送我一些法袍,爭取讓下宗的祖師堂成員,嫡傳弟子,供奉客卿,反正為數不多,那就人手一件,見者有份。至于來青萍峰觀禮的客人,就有點懸了,下宗不好厚此薄彼,太傷感情,那就干脆誰都不送了。”
陳平安無奈道:“這個小陌!”
只說陪著自己頭回做客披云山,小陌一送就是直接送出兩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寶,而且送得極其熨帖人心啊,因為那對瞧著袖珍可愛的小巧兵器,大有用處,尤其是落在一位五岳山君手中,更能物盡其用,一把青玉斧,可以拿來“開山”,黃玉鉞用作“鎮壓水運”。
如今魏山君估計做夢都能笑出聲吧。
魏檗不得每天掰手指頭等著小陌再次做客北岳?
崔東山喊了一聲,“先生。”
陳平安有些納悶,“嗯?”
崔東山笑容燦爛,“先生如今雖未背劍……”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打住!”
崔東山還是開口道:“氣吞山河,劍氣橫秋。”
陳平安站起身,嘀咕道:“落魄山這股歪風邪氣,就是你起的頭。”
崔東山一臉委屈,“先生,思來想去,我終于確定了,誰才是咱們落魄山風氣的第一大功臣。”
陳平安有些好奇,“是誰?”
崔東山壓低嗓音道:“是小寶瓶!”
陳平安愣了愣,坐回原位,揉了揉下巴,只是很快就對崔東山笑罵一句,你少在這邊告小寶瓶的刁狀,欠拍。
崔東山揉了揉額頭,苦笑不已。
如果說小師妹郭竹酒,可能是裴錢的唯一苦手,而裴錢是很多人的苦手。
那么崔東山這邊,當然就是當年的紅棉襖小姑娘了。
只不過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崔東山說道:“先生有事就先忙。”
陳平安卻只是轉過身,繼續坐著,就那么望向門外的細雨,輕聲笑道:“不忙。”
仙都山,旁支山頭謫仙峰的山頂,掃花臺。
隋右邊與弟子程朝露傳授過劍術和拳法,她就去山腳的青衣河落寶灘那邊賞景。
于斜回在練劍間隙,走來這邊散心,半路雨歇,就手持合攏的油紙傘,一路當劍耍。
兩個劍仙胚子的師父,都是元嬰境劍修,只不過如今一個當官一個不當官。
于斜回將油紙傘放在崖畔欄桿上,腳尖點地,一屁股坐在欄桿上,看著那個小廚子練拳走樁,瞧著還挺有架勢的。
等到程朝露練完拳,來到于斜回這邊,小廚子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好意思開口。
于斜回雙臂環胸,搖晃雙腿,說道:“有屁就放。”
程朝露小聲道:“歇會兒,我雖然也不太喜歡崔嵬,但是……”
不等程朝露說完,于斜回就有點不樂意了,搶過話頭,沒好氣“崔嵬好歹是下宗掌律,這家伙心眼小,你說話注意點。”
自己不喜歡崔嵬,你憑啥?憑你小廚子還是個下五境劍修?
歇會兒,這是白玄給于斜回起的綽號,還有程朝露的小廚子,納蘭玉牒的小算盤,只是總比孫春王的那個“死魚眼”好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于斜回他們一個個的也就默認了。
當然還有白玄自封的小小隱官,只是誰都不承認就是了。好像上次遇到那個“小隱官”陳李,白玄當時還吃癟了。
程朝露習慣性揉了揉肥胖臉頰,哈了一聲。
九個遠游他鄉的孩子當中,小胖子是脾氣最好的那個。
不過上次在云窟福地,程朝露生平第一次與人問拳,就贏得干脆利落,好像對方還是個龍門境修士,雖說是那只大白鵝暗中動了手腳,卻已經讓孩子們刮目相看,他們嘴上不說,可心里邊都是有桿秤的。當時就連崔東山都小有意外,不料還是個焉兒壞的小暴脾氣,一動手就毫不含糊。
畢竟是生在劍氣長城那么個地方,敢打能打,比姓什么,更重要。
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高門子弟,不是劍修還好,如果是劍修,卻在戰場上出劍軟綿,掙不來實打實的戰功,最讓人瞧不起。
程朝露小心翼翼說道:“歇會兒,不管怎么說啊,反正我是瞧出來了,隱官大人對你師父,可沒有半點瞧不起,不對,是很瞧得起!至于為啥,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有這么個事兒。”
于斜回學隱官大人雙手插手在袖,板著臉點點頭,小廚子總算說了句像樣話。
要是瞧不起,那個崔嵬能在落魄山落腳當供奉?名次還不低呢。如今更是下宗的掌律。
如果不是很瞧得起,能跟隱官大人和大白鵝同桌喝酒?他可看得真切,記得清楚,隱官大人與人主動敬酒的次數,崔嵬排第二。
程朝露說道:“不曉得虞青章和賀書柜,這會兒到哪里了。”
于斜回沒好氣道:“倆沒良心的東西,我管他們到哪里了。”
程朝露小聲道:“算不算人各有志?”
于斜回嗤笑一身,不置可否。
于斜回瞥了眼遠處,那個見誰都沒個笑臉的隋右邊,已經走得很遠了,這才壓低嗓音問道:“小廚子,你跟我說句實話,嗯?”
“啥?”
“你師父,與咱們隱官大人,嗯?!”
程朝露一頭霧水,“啥意思?”
于斜回伸手出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學隱官的動作,再學隱官的說話口氣,“朝露啊,你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那個酒鋪桌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喊人名字不帶“啊”,顯得不親近,就是外人,絕不是托。
程朝露嘿嘿一笑,傻人有傻福,這話愛聽得很吶。
于斜回突然跳下欄桿。
程朝露轉頭一看,原來是隱官大人來了。
于斜回提醒道:“不該說的別說!”
程朝露使勁點頭,“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什么事情是不該說的?”
于斜回哀嘆一聲,“小廚子偷偷喜歡納蘭玉牒呢。”
程朝露瞬間目瞪口呆。
陳平安咦了一聲,故作驚訝道:“我還以為程朝露喜歡姚小妍呢。”
拿起手中并攏的油紙傘,拍打掌心,陳平安自顧自點頭道:“是了是了,難怪會花錢跟納蘭玉牒買書,原來是故意套近乎,程朝露你小子可以啊,小小年紀就有這種悟性,以后不愁找不到媳婦。”
程朝露漲紅了臉,根本不是這回事啊。
納蘭玉牒那個小財迷,確實是有個好習慣,隱官大人說的那些金玉良言,她都會一句一字抄錄下來,程朝露擔心自己會遺漏拳理,就需要經常跟她借閱“檔案”,每看一頁都要花錢,其實一頁也沒幾個字,經常就只有一句話,納蘭玉牒還專門給程朝露搗鼓出了一本賬簿,算利息的那種。
于斜回在一旁捧腹大笑。
于斜回笑過之后,小聲道:“隱官大人,我可以跟你保證,我肯定會很快躋身洞府境,不會比孫春王和白玄慢太多的。”
程朝露見歇會兒都立下軍令狀了,只得跟著說道:“隱官大人,我爭取不墊底。”
其實要說心里話,反正九個同齡人里邊,怎么都會有個墊底的,是自己也不差啊。
何況隱官大人早就說了,笨人修行就有笨法子。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最難學問在努力,天底下最簡單學問在結果。”
于斜回點點頭。
然后陳平安眨眨眼,轉頭打趣小胖子,“這句話,回頭記得說給納蘭玉牒聽啊,這不就有跟她聊天的機會了,別謝我。”
于斜回又開始捧腹大笑。
程朝露嘆了口氣,要是被納蘭玉牒曉得了,自己會被打個半死吧。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四本書,一人兩本。其中兩部《劍術正經》,一部《撼山拳譜》,當然都是手抄摹本,拳譜是給程朝露的,此外還有一本冊子,則是給于斜回的,陳平安也沒有心聲言語,開口笑道:“于斜回,這本冊子,記得好好保存,不要輕易給外人看,書上內容,不一定有用,你就當看雜書好了。”
于斜回的本命飛劍,恰好就是名為“破字令”。
因為夜航船的關系,在文廟那邊,陳平安對此專門翻了些書籍,有些心得,就揀選內容,記錄成冊。
兩個孩子鄭重其事雙手接過書籍后,與隱官大人道謝。
陳平安伸出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腦袋。
于斜回將兩冊書放入懷中后,突然小聲道:“隱官大人,聽說你在江湖上認識了茫茫多的紅顏知己。”
陳平安心一緊,面不改色,微笑問道:“聽誰說的?”
于斜回說道:“白玄啊,還能是誰,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程朝露可以作證。”
小胖子開始裝傻。
大概除了那個孫春王,誰都有點怵白玄。
之前在落魄山的藩屬山頭拜劍臺那邊,白玄大爺對待練劍,是當真半點不上心的,倒是練拳比程朝露還賣力,經常念叨一番口頭禪,“我白玄大爺還需要練劍嗎,是跟著隱官大人來這邊當神仙的嗎?當然不能夠,我是學拳來了,省得以后混江湖,說我一個練劍修仙的,欺負他們舞槍弄棒打熬體魄的。”
偏偏白玄修行憊懶至極,煉劍速度卻極快,所以就喜歡每天雙手負后,走門串戶,“好為人師”,為其他人指點修行,問題是白玄的三言兩語,往往一語中的,還真有用。
陳平安笑道:“好的,回頭我就跟白玄好好聊聊。”
最后一大兩小,三位劍修,一起在欄桿旁眺望遠處風景。
雨后天晴,氣象一新。
大地河川,仿佛無主之物。雨后江山,好似金鐵鑄成。
風鳶渡船上邊,除了意氣風發的二管事賈晟,每天只知道埋頭算賬的賬房張嘉貞,還有無所事事的掌律長命,反而是她的嫡傳弟子,小算盤納蘭玉牒,在賬房那邊真能幫上忙,給張嘉貞打下手,記賬算賬,有板有眼。
當然最百無聊賴的那個,肯定是名義上為風鳶渡船保駕護航的米大劍仙了。
一來二去,米裕倒是跟柴蕪這個小姑娘混得挺熟,她好像鐘情于云里來霧里去的渡船生活,沒有在仙都山那邊落腳,反而一直留在了渡船上邊,修行之余,就趴在窗臺那邊看看風景,或是繞著船頭船尾走幾圈。
小姑娘獨自喝酒,那是極有大家風范的。
跟她的修行一樣,沒人教,天生的。
呲溜一聲,點點頭,捻起一粒鹽水花生,一盤拍黃瓜,一碟醬肉。
師父說得對,當神仙好,花錢吃肉,不用花錢。
所以要好好修行,絕不能被山主大人趕下船去,爭取當個嫡傳弟子。
柴蕪就是有些犯愁,那個被師父說成酒量與他有一拼的山主大人,好像是覺得自己比較笨,不太適合修行,估計這位山主老爺,也確實手頭事情多,反正都不樂意親自傳授學問了,后來都是讓那個小陌先生出馬。
陳平安讓米裕近期幫著小姑娘護道幾分,畢竟在練氣士當中,劍修和符箓修士,門檻都是出了名的高,最講究一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渡船一路南下,走了趟最南邊的驅山渡。
驅山渡一處山崗之巔,有個皚皚洲劉氏客卿在那邊駐守,名義上是幫著接引一些跨洲渡船,其實也沒什么事情可做。
這個被譽為“徐君”的徐獬,才兩百歲,就是一位大劍仙了。
在家鄉金甲洲,徐獬曾經出劍阻攔過完顏老景的倒戈一擊,在那之前,徐獬一直名聲不顯,直到亂世來臨,才橫空出世。
在山頂與徐獬下棋“小賭怡情”的王霽,是玉圭宗祖師堂供奉,有個監斬官的綽號。
王霽與種秋都是讀書人,一見投緣,還抽空下了幾局棋,至于一旁觀戰的米裕與徐獬,雙方則沒什么可聊的,只是對視一眼,就再無下文。
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風鳶渡船這邊,得知一事,空懸多年的神篆峰,剛剛有了個新主人,而且玉圭宗祖師堂沒有任何異議,專門為這名劍修破例,不用他躋身金丹,就得以提前入主神篆峰了。
因為那個孩子如今才九歲,是位龍門境劍修。
聽說擁有三把本命飛劍。
好像除了“天之驕子,應運而生”,也沒什么道理可以解釋了。
而玉圭宗如今光是可以同時容納數艘跨洲渡船的私人渡口,不包括寶瓶洲下宗的真境宗在內,就多達三座,除了碧城渡,還有逆旅渡和遠山渡,后兩者都建立在藩屬山頭。
之后渡船北歸,期間在燐河附近懸空停留。
種秋和米裕,聯袂去了趟河邊的那個攤子。
陶然在種夫子這邊還算客氣幾分,見過幾面,印象頗好。
這位金丹劍修就說先前來了撥人,自稱同樣來自仙都山,其中一個青衫刀客,還說是崔仙師的先生,叫陳平安。
此人在這邊喝了碗酒,沒鬧啥幺蛾子,就是此人說話不著調,說自己是寶瓶洲的那個陳劍仙。
既然言語這么風趣,怎么不去天橋底下說書掙大錢呢。
米裕眼神憐憫,伸出手,想要拍拍這位金丹劍仙的肩膀,以示安慰。
陶然這些話,要是被裴錢聽見了,呵。
陶然肩頭一歪,避開那只爪子,他跟這個自稱余米的家伙半點不熟,兩次見面都是一身白衣的,你當自己是劍氣長城的齊廷濟,還是跟齊老劍仙同桌喝過酒啊?
再說了,陶然一看這廝的相貌氣度,就是跟姜尚真差不多路數的風流胚子,礙眼得很。
米裕收起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酒,抿了一口,喝得米大劍仙直皺眉頭,摻水了吧?
如今的陶然,確實不清楚一事,昔年劍氣長城,幾乎每次輪到齊廷濟巡視城頭,都會主動去那云霞中找米裕喝酒。
雖然雙方年齡懸殊,境界劍術也算懸殊,卻都是劍氣長城公認的美男子,而且一個“齊上路”,一個“米攔腰”,很有得聊。
種秋笑著也沒解釋什么,只是與陶然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
陶然倒是沒有什么不耐煩的,一一記下。
風鳶渡船在自家仙都山停靠后,米裕沒能見著隱官大人,曹晴朗說是先生在修行,但是米裕得到了一個口信,隱官大人讓自己這次返回寶瓶洲牛角渡,一定要把白玄帶來。
米裕就有點幸災樂禍。
之后路過清境山青虎宮,老神仙陸雍親手交給種秋一只瓷瓶,請種夫子幫忙轉交給陳山主。
說是最新煉制成功的一爐坐忘丹,可惜數量不多,只有三顆。
種秋抱拳致謝。
米裕只有一句話,陸老神仙有無仇家。
陸雍大笑不已,連連擺手。
渡船離開桐葉洲陸地,進入海域后,米裕閑來無事,悶得發慌,就跳下風鳶渡船,御劍北游,白虹掠空。
青萍峰,長春小洞天內。
陳平安在那座道山絳闕之中,揀選了一座閣樓最高處,門窗皆關閉。
室內一蒲團,一案幾,一香爐。
桌上擱放了幾本書,《撼山拳譜》,《丹書真跡》,《劍術正經》,自己親筆撰寫、編訂成冊的《雷局》,以及一本得自北俱蘆洲那座仙府遺址的“破書”……
還有一大堆刻有文字的竹簡。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雙手掌心朝上,疊放在腹部,閉目凝神,緩緩呼吸吐納。
如老僧入定,如真君坐忘,如神人尸坐。
桐葉洲中部偏北,一處藩屬小國境內。
臨近黃昏時分,一個儒衫青年帶著個胖子,電閃雷鳴,暴雨急促,兩人就在一處市井渡口停步,寒酸書生要了兩碗冰糖藕粉。
胖子抬起頭,高高舉起碗,使勁晃了晃,真沒剩下半點藕粉了,這才放下碗,埋怨道:“鐘兄弟,咱倆既然是在趕路,乘坐一條仙家渡船不更好。”
“慶典在明年立春那天,怎么都來得及。”
鐘魁說道:“你今天要是愿意結賬,我就掏錢請你坐渡船。”
胖子毫不猶豫道:“船上風景千篇一律,無甚意思,還是兩條腿趕路,碰到的山水見聞更多些,就像現在,不就又有不大不小的新鮮事了。”
胖子指了指鋪子外邊的水邊,原來是有鹽商雇傭了一條大船,停泊古祠下,風雨看潮生。這場暴雨來得突然,走得也快,等到雨停后,竟然有個女子在樓船水窗那邊,她持竿垂釣,環以臂釧,愈發襯托得她一截出袖胳膊白嫩如藕,胖子是過來人,早早曉得瘦不如腴的道理,看了那女子幾眼,就丟了魂,挪不開眼睛了,她每次收竿再拋竿,胖子便跟著心顫幾分。
可惜看那女子發髻樣式,嫁為人婦了。若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胖子這就登船,認岳丈去了。
至于對方是頭易容有術的枯骨艷鬼又如何,胖子還真不在乎,計較這個,俗不俗?
鐘魁只是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樓船,說道:“你別去招惹了,就是個命苦的癡情女子,報完恩就走了。”
胖子小聲嘀咕道:“有你在,我敢招惹誰?之前在那小小縣城隍廟,才一進門,好家伙,你是有官身的,老子卻是頭孤魂野鬼,差點被當場銬上枷鎖,你看我說什么了?鐘兄弟,說真的,生前死后,就沒遭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再來一碗冰糖藕粉。”
鐘魁與店伙計招招手,又要了兩碗藕粉,笑道:“城隍爺事后不是跟你道歉了?”
休說天高無耳目,心虧暗室有神游。
給自己取名姑蘇的胖子又已經一碗藕粉下肚,看了眼鐘魁還沒動過勺子的那碗。
鐘魁就將白碗推給胖子。
而那艘樓船的垂釣女子,顯然也察覺到了岸邊鋪子的書生和胖子,只是她修為淺,看不出他們身份、境界,她只能確定一事,莫不是見鬼了?
胖子以心聲問道:“這條江水不算短吧,就沒個水神河婆?沿途兩岸也沒城隍廟?這頭女鬼,膽子不小啊。”
鐘魁說道:“那臂釧是件水府信物,三百里開外的上游有座大湖,水神府君喜歡假扮撐船蒿工,賣藕換酒喝,與那個曾經將祭奠詩稿投水的中年鹽商,算是舊識。”
胖子皺眉道:“怎么看出來的?”
鐘魁說道:“用眼睛。”
胖子在鐘魁掏錢結賬的時候,問道:“到了那座仙都山,你說以我的修為,除了陳平安,是不是就無敵手了?”
自己就算跌了境,不也還是位仙人。
鐘魁笑道:“到了就知道。”
胖子試探性問道:“那么我跟陳兄弟討要個首席供奉、客卿啥的,又不是落魄山,只是個下宗,總不過分吧?”
鐘魁瞥了眼胖子,“自己問去,我不攔著。”
胖子笑著提起手中空碗,手腕翻轉,“肯定是易如反掌了。”
之后胖子跟著這位半點不知享福的鐘大爺,跋山涉水,一路風餐露宿,可憐一身好不容易養出的秋膘都要清減了。
趕在年關時分,他們來到了仙都山地界,山上府邸,山下渡口,處處大興土木,塵土飛揚,胖子揮揮手,微微皺眉,“就這么點地盤,實在太寒磣了。等我見著了陳兄弟,非得說道說道。”
在渡口那邊,見到了一行人聚在桌旁,對著稿紙比比劃劃。
桌邊站著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一個扎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還有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修士。
胖子嘖嘖稱奇,呦呵,小姑娘,乍一看不如何,再一看,模樣還挺俊俏。
裴錢見著了散步而來的鐘魁,她快步走去,笑容燦爛,遙遙抱拳道:“鐘賬房!”
雙方停步,鐘魁伸手比劃了一下高度,笑問道:“小黑炭?”
裴錢點頭,瞇眼而笑。
鐘魁玩笑道:“嫁人沒?”
裴錢笑道:“嫁個錘兒,不嫁人!”
鐘魁哈哈大笑,“也對,除了陳平安,誰管得住你。”
遙想當年,小小年紀,就能耍得兩個狐兒鎮的捕快團團轉。
那會兒的小黑炭,真是……一言難盡。
崔東山和小陌來到這邊。
鐘魁抱拳道:“我叫鐘魁,見笑了。”
崔東山作揖道:“落魄山下宗崔東山,見過鐘先生。”
小陌同樣作揖道:“供奉小陌,見過鐘先生。”
小陌斜瞥了眼那個仙人境鬼物的胖子,是不是有點心術不正了,這家伙一門心思都在裴錢那邊,鐘先生身邊怎么有這么個不靠譜的貼身扈從。
胖子以心聲問道:“小陌供奉,看我干嘛?”
小陌笑答道:“來者是客,不干嘛。”
胖子聽出了言外之意,嘖嘖不已,“哎呦喂,差點嚇死,不對,是嚇活我了,得虧是客人,不然咱倆還得劃出道來……練練手?”
小陌微笑道:“不敢,落魄山和仙都山,都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胖子一臉惶恐,“小陌兄弟,這就記上仇啦?”
小陌笑容不變,“哪敢與一位仙人稱兄道弟。”
崔東山看了眼鐘魁,鐘魁笑著搖頭,咱們都別管這個喜歡作死的胖子。
青萍峰那邊,一襲青衫現身,剎那之間,身形就落在了渡口這邊。
無半點氣機漣漪,也無絲毫劍氣。
但是此人劍意、或者說道氣之重,竟是讓胖子下意識往鐘魁身邊挪了一步。
陳平安與鐘魁各自抬手,重重擊掌。
然后陳平安望向一旁,笑問道:“鐘魁,這位前輩是?”
鐘魁還是老樣子,焉兒壞,一下子就揭了身邊胖子的老底,“就是被弟媳婦砍過一件的那位水底前輩了。”
胖子頓時心知不妙。
陳平安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是寧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