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站在那根將兩輪明月牽線搭橋的蛛絲上,后撤一步,身形筆直墜落,去追那頭主動撤離戰場的遠古大妖。
同時伸手一扯,將那根主人來不及收走的蛛絲收入袖中,反正有陸沉在,無后患之憂。
陳平安瞥了眼大門那邊,一門之隔,就是青冥天下了,那邊道氣沛然,氣象萬千,似乎陸陸續續聚集起來一大撥的山巔道士。
白澤跟禮圣這對曾經并肩作戰、且極其投緣的萬年好友,結果萬年之后,等到各自出手,皆毫不留情,為了那一輪即將搬徙出蠻荒天下的明月,一個攔阻四位劍修聯袂拖月,一個就攔阻白澤的攔阻,雙方打得天時大亂。
雙方萬年之前就已都是十四境大修士,又各自因為心中大道,主動選擇放棄躋身十五境。
一尊白衣法相,古意蒼茫,一尊儒衫法相,浩然正氣。
禮圣儒衫上的每一條經緯絲線,就是一條浩然天下的“規矩。”
而細看之下,那“白澤法相”是由無數個妖族真名聚攏而成。
故而雙方每一次法相崩碎,都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大道之爭。
陸沉好不容易才找準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從袖中捻出一頁道書,念念有詞,隨后丟擲一張紫氣縈繞的自創符箓,通過那道銜接兩座天下的大門,去往白玉京,給二師兄報喜,趕緊領著白玉京修士過來接引那輪明月,早早落袋為安,再立即關上大門,不然白澤一個發狠,直接將戰場換到青冥天下,再一拳打碎那輪明月,后果不堪設想。
以白澤的境界修為,哪怕是在青冥天下,師兄余斗即便身穿法衣、手提仙劍,注定無法將其留下,一來禮圣到了青冥天下,大道壓勝之重,無法想象,甚至要比至圣先師去往青冥天下還要夸張,再者陸沉最清楚師兄的脾氣,是絕對不愿意與誰聯手對敵的,尤其是白澤的合道方式,重傷不重傷的,沒兩樣,只要被白澤返回蠻荒天下,以白澤的真身堅韌程度,加上白澤對天下眾多道法的了解深度,相信很快就會恢復戰力。
畢竟不是誰都能夠指點緋妃水法的。
那個從月宮廢墟地底深處長眠中醒來的枯瘦老人,在下墜途中,僅是幾個呼吸功夫,就已經變成中年男子的容貌,并且還處于類似道家返璞歸真的玄妙狀態,不出意外,相信它很快就會易容為年輕姿態,而這種變化,并非障眼法使然,是一種不可阻擋的大道顯化。
這位飛升境巔峰大妖,筆直一線,墜向大地。
不曾想被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家伙跟上了。
大妖手持長劍,繞在背后,心弦微動,只是迅速權衡一番利弊,還是放棄遞劍砍人的沖動。
雙方間隔不過十數丈,兩道劍氣虹光一同直直撞向蠻荒大地,動靜之大,如雷鳴震動。
大妖以蠻荒古語問道:“就不幫幫那位小夫子?”
不料那個人族修士,竟是以無比純熟的蠻荒古語微笑道:“你不也沒幫白先生?”
已是青年模樣的那頭巔峰大妖,略微驚訝,“難道是我看走眼了,你其實不是人族?”
一個年紀輕輕的人族修士,誰會吃飽了撐著,跑去鉆研蠻荒古語?
再者這個修士身上,確實存在著一絲虛無縹緲的熟悉氣息。
見那人笑著不說話,這頭遠古大妖問道:“跟著我做什么?”
那人倒是實誠,“看能不能趁著你境界不穩,還沒有真正重返巔峰,找機會做掉你。”
一網掛虛空,百億殺氣生。
最適宜那些占據地利的戰場,只要在地底深處事先打造出一座老巢,只需“妨礙小蟲飛”,對于自投羅網的人族中、下五境修士,和類似大驪鐵騎的山下兵馬而言,這頭飛升境大妖,簡直就是最可怕的陣師。
更何況這頭遠古大妖,還是一位承載著某條甚至數條遠古劍道的巔峰劍修。
大妖啞然失笑。
如今的年輕修士,一個個的,境界都這么高,脾氣都這么差,說話都這么直接嗎?
眼前這位劍修,相較于先前幾個,只說年齡一事,還要古怪,人身小天地的山河氣象,以“周歲”年齡計算,明明不到五十歲,可如果按照光陰長河塑造出的某種年輪來算,眼前劍修,年紀依舊不大,但好歹約莫有個三百歲的修道歲月了,只是偶爾又顯露出四五千歲的道齡。
看著那個雙手籠袖的年輕劍修,大妖冷笑道:“別在這兒詐我,你要真有能耐,有五成把握,早就出劍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試試看?”
大妖沒來由想起他的那個道侶,那小娘們,出劍真狠。
還是別試試看了。
沒必要。
真正的緣由,還是那廝有意無意瞥了眼地面,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一旦他雙腳觸及地面,就是結陣一座天地,天空地面,遍張羅網。
在自己的天地之內,再喊幾個幫手,打個十四境修士,哪怕勝算不大,也要剝掉對方一層皮,比如與托月山知會一聲……
他娘的,托月山怎么沒了?
難道浩然天下已經打到了托月山?
環顧四周,看那人族的排兵布陣,根本不像啊。
這頭大妖瞬間心涼了一截,迅速權衡利弊一番,還是先歸攏昔年麾下那六洞妖魔精怪,吃飽喝足過后,恢復巔峰,才跟人問劍,更為穩妥。就是不知道萬年之后,那幫徒子徒孫們,有無在蠻荒天下開枝散葉。
怎么自己這次被白澤喚醒之后,這么多意外?還有完沒完了?
這頭大妖神色頗為無奈,愈發下定決心,得拗著性子,收一收脾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直截了當道:“說吧,怎么才肯各走一邊。”
臉面一事,真不算什么。
當年術法如雨落人間,大地之上,無論妖族人族,唯有得大機緣者,得以登山修行。
而它其實相較于白澤、初升這撥妖族修士,算是修行晚輩了,而且資質一般,因為練劍一事,是它與一位至高存在,匍匐在地,磕頭苦苦求來的。
陸沉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變化,不得不提醒道:“你可別真打起來,禮圣在這邊跟白澤打架,比較吃虧的。”
陳平安心聲道:“有數。”
陸沉松了口氣。
陳平安笑道:“我看你手里那把劍還不錯。”
先前一輪皓彩的精粹月色,被這頭巔峰大妖以秘法凝為一把長劍。
大妖繞后持劍之手,抖了個劍花,月光流溢,“早說,送你就是了。”
陳平安從袖中探出一手,不是去接劍,而是將背后那把夜游握在手中。
大妖點點頭,有點意思。
之后雙方便是傾力出劍,對砍一劍。
各自身形后退十數里,大妖手中長劍瞬間崩碎,化作一大片濃郁月光,月色如水銀一般濃稠。
大妖身形消散,大地之上驀然出現一個巨坑,從明月廢墟重返人間的那位妖族“年輕劍修”微微屈膝,挺直腰桿,抬頭望向那個并未追殺自己的人族劍修,似乎要好好記住那張臉龐。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些月色收入囊中。
劍光一閃,去往劍氣長城遺址。
當陳平安雙腳踩踏在城頭之上,陸沉一個后仰,躺在蓮花道場之內,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如釋重負,貧道終于不用提心吊膽了。
何止是度日如年,簡直是一天之內做完了千年事。
賀綬從天幕處落下身形,依舊遵循規矩,懸在城頭之外,雙腳不落地,老夫子小心翼翼取出那把古老神兵,都只敢將其虛握,而根本不敢攥住那把狹刀,賀綬輕輕推給那位風塵仆仆重返城頭的年輕隱官,“這把刀,是老大劍仙一劍斬殺神靈‘行刑者’后遺落的兵刃,老大劍仙讓我將此刀轉交給你,算是你與寧劍仙的成親賀禮。”
陸沉在那頂道冠內的蓮花道場,伸長脖子,瞪大眼睛,仔細端詳那把傳說中的兵刃,這可是當之無愧的“神兵”,比起什么后世的有靈仙兵,品秩還要高出一籌,無需煉化,只要能夠讓這類兵器認主,就可以獲得一種甚至是數種遠古神通。
賀綬提醒道:“隱官要小心些,此刃極難掌控。”
從化外天魔那邊換來的狹刀斬勘,曾是斬龍臺行刑之物。
隔著一座劍氣長城的城墻,兩刃相鄰,君臣有別。
那尊遠古高位神靈,行刑者現世之時曾言,有幸見此鋒刃者即不幸。
陳平安點點頭,仍是毫不猶豫伸手握住無鞘長刀的刀柄,沒有半點異樣,十分溫順。
老夫子賀綬頗為慚愧,這把神靈鋒刃,先前被陳清都握在手中,沒有半點桀驁,也就罷了,不料年輕隱官接過手,還是這般……輕巧。
要知道這段暫時代管這把兵刃的時間,光是為了鎮壓那份粹然神性引發的諸多異樣,就讓賀綬頗為吃力。
陸沉心中嘆息一聲。
不單單陳平安是某個一的緣故,還因為年輕隱官是一位止境武夫,以及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相契。
整個青冥天下,辛苦收集,四處搜刮,不光是從那些光陰長河里邊的破碎秘境撈取,甚至是大修士遠游天外,以星辰作為渡口,移星換斗,總計才十八件神兵遺物,其中又只有兩件,可與陸沉眼中此物品秩持平,一件在白玉京碧云樓,已經被封存數千年,是一副甲胄,相傳是披甲者身上那件甲胄的三件贗品之一。
而這三件贗品,又衍生出了后世兵家鑄造的三種兵家甲丸,經緯甲,金烏甲和神人甘露甲,而甘露甲當時一口氣鑄造了八件“祖宗”的開山之作,其中那件破碎不堪、禁制重重的“西嶽”,被陳平安從靈芝齋撿漏,其余分別是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不過大半都已銷毀。
當年陸沉本來打算將那副甲胄從碧云樓那邊偷出來,送給小師弟,但是沒能得逞,被樓主攔阻,再與師兄余斗告了一記刁狀。
余斗倒不是心疼這件重寶,而是認為那個小師弟,如今境界太低,暫時根本無法駕馭這件重寶,至少得是躋身仙人,才能抵消掉那份神性余韻。
另外一件神兵,流落在白玉京之外,也就是那個脾氣極差的十四境老婆姨手中,使得那位女冠獲得了一種“鑄造者”神通,使得她能夠單憑一己之力,就鍛造出半仙兵、甚至是仙兵。
之外的十六件神兵,都不是十二尊高位神靈持有之物,品秩就要遜色一籌了,其中一把,就是歲除宮吳霜降的狹刀斬勘,結果一路輾轉,到了劍氣長城,又被陳平安獲得。
而這類神兵,又有個古怪之處,純粹武夫用起來,就會十分順手,幾乎沒什么后遺癥,反觀練氣士手握至寶,就要小心再小心了,即便被修道之人煉化成功,還是容易造反,青冥天下,歷史上這類慘事發生過十數起,修士道心被浸染,潛移默化,渾然不覺,都會性情大變。
最慘烈的一次,是一位好像走火入魔的飛升境大修士,差點憑借手中神兵,打破天外天屏障,捅
破天,還是白玉京大掌教親自出手,才補上那個天大窟窿,而且攔下那位仗劍遠游、打算砍掉那位修士頭顱的師弟余斗,親自將那位差點釀成大錯的修士領回白玉京,跟隨他修道數百年,最終恢復正常道心,甚至還擔任了白玉京一城之主。
而這位白玉京道官,就是上任神霄城城主,也正是那位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圣人。
所以每一件神兵的去向以及每次現世,白玉京那邊都會時刻關注。
陳平安突然以心聲問道:“當年那件倒懸山靈芝齋賣不出去的的甘露甲,是故意讓我撿漏的?誰的手筆,道老二?不太像,是鄒子?”
陸沉端坐在道場內,單手掐訣,擺出一副沉吟不語狀。
陳平安立即了然,就是這個成天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家伙。
取出狹刀斬勘,加上那把“行刑”,陳平安將兩把狹刀疊放懸佩腰間。
蹲下身,陳平安輕輕取出那兩只酒壺,兩壇骨灰,一手一只,懸在城頭之外,酒壺貼著墻壁,輕輕一磕,兩壺皆碎,隨風飄散。
還鄉了。
沉默許久,陳平安站起身,主動與賀綬笑道:“賀夫子只管落地城頭好了,此次遠游蠻荒腹地的具體路線,我們劍氣長城這邊,還需要跟文廟這邊報備錄檔。”
賀綬笑著點頭,虧得這位文圣的關門弟子善解人意,不然自己還真開不了這個口,以坐鎮此地的陪祀圣賢身份,與五位劍修詢問事宜,當然在理,卻未必合情。可陳平安既然愿意以年輕隱官的身份主動提及,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賀綬立即喊來了一位儒家君子,兩人一起落在城頭上,后者與年輕隱官作揖致謝。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們此行,先后去了蠻荒天下的白花城,名為‘龍泓’的古戰場遺址,大岳青山。云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總計九處。”
陳平安抬起頭,“如果加上明月‘皓彩’,就是十個地方了。”
那位儒家君子早已取出筆墨紙,將那些地址一一記錄在冊,越聽越心神震撼。除了春澗山相對陌生之外,其余地點,這位君子都再熟悉不過。
尤其是仙簪城,曳落河,托月山……讓這位君子震驚之余,更覺得荒誕不已,若非眼前此人,正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他都要忍不住出言質疑真假了,不是他不愿意相信,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讓人不敢相信。
白花城,一座蠻荒宗字頭山門,宗門覆滅,除了仙人境宗主以折損陰神的跌境代價,勉強逃出生天,其余一位上五境掌律和地仙妖族修士,皆死。
之后的那處龍泓古戰場,被劍光一掃而空。
不過陳平安也沒忘記提了一嘴,這兩地的具體戰功,文廟事后仍需詢問齊廷濟他們。
賀老夫子盤腿而坐,瞇眼撫須而笑,痛快痛快。
隱官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刑官豪素。
當這五位劍氣長城劍修,聯袂遠游,便是如此長驅直入,勢不可擋。
之后年輕隱官說到了將那座號稱天下最高城的仙簪城,打成兩截,打碎祖師堂。
聽到這里,賀綬哈哈大笑。
那位負責提筆記錄的君子愣在當場,以至于一時間都不敢落筆,不得不開口詢問道:“隱官,仙簪城被打成兩截了?我能不能問句題外話,怎么打斷的?”
陳平安盤腿而坐,原本雙拳虛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這會兒便笑著抬了抬雙手。
那位儒家君子便懂了。
“現任城主飛升城老修士玄圃已經斃命。”
陳平安說道:“被刑官豪素斬殺。”
這頭飛升境大妖,真身是一條上古玄蛇,甚至連一顆妖丹都得以保全。
一般能夠做到這種地步的捉對廝殺,只有雙方實力懸殊的碾殺之局,一方將其瞬殺,例如飛劍瞬斬。
這樁戰功,陳平安按照約定,讓給了刑官豪素,記在對方名下,幫助豪素將功贖罪,完成與中土文廟的約定,得以遠游青冥天下,從此獲得自由身。
對于陳平安來說,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終究頂著一個末代刑官的頭銜,是好事,晏溟、董畫符這撥遠游劍修,暫時境界不高,尤其是在躋身上五境之前,需要有個自家人的前輩護道。
再者豪素此人最為念舊,不然也不會對家鄉那座“靈爽福地”,心生執念,好像此生練劍,只為尋仇。
陳平安補了一句,“回頭刑官就會將玄圃真身連同妖丹一并交給文廟,交由文廟勘驗此事。”
賀綬嘖嘖稱奇道:“好個刑官,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為我浩然立下一樁天大戰功了。有機會的話,老夫還要與豪素誠心道個歉。先前得知此人斬落南光照的頭顱,這其實沒什么,以怨報怨而已,老夫當時只是覺得一個劍氣長城的刑官,在那場戰事中半劍不出,連個妖族出身的老聾兒都不如,倒是回了浩然才開始斗狠逞兇,實在是當不起‘刑官’頭銜。所以當時我曾與禮圣建言,將這犯禁的豪素往功德林一丟,剛好與劉叉有個伴,一個負責釣魚,一個生火煮飯,不是神仙道侶勝似神仙道侶嘛。現在看來,是老夫誤會豪素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輪越來越靠近大門的明月,說道:“豪素未必會親手給出玄圃真身,可能會讓齊宗主轉交,還希望文廟這邊通融一二。”
賀綬點頭道:“這些都是小事了。我這邊就可以答應下來。”
陳平安輕輕點頭,然后繼續說道:“我在仙簪城那邊,還與白玉京陸掌教聯手,做成另外一事,就是將那座瑤光福地給收入囊中了,事后陸掌教返回青冥天下之前,就會將‘瑤光福地’交給文廟,換取將來三次重返浩然的機會。”
此外陳平安只是大致說了些過程,方便文廟那邊找機會驗證。
被仙簪城開山祖師歸靈湘命名為“瑤光福地”,其實才是仙簪城被蠻荒譽為“天下武庫”的根源所在。
沒有了這座上等福地,以后的仙簪城,就等于徹底失去了兵器鑄造的來源。
陸掌教一下子就不心疼那些價值連城的三山符,奔月符,洗劍符了。
都是小錢,一個修道之人,每天自稱貧道貧道的,計較些許天材地寶神仙錢做什么。
賀綬咳嗽一聲,伸出一只手,搭在那個君子執筆的那條胳膊上,輕輕拍了拍,語重心長道:“隱官與陸掌教,此次精誠合作,獲得‘瑤光福地’一事,功勞的主次之分,還是要實事求是,寫上一寫的。”
那位君子立即心領神會,妙筆生花,寫得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陸沉對此也無所謂,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按照白玉京那邊的情報,這位賀老夫子,是個出了名不通人情的老古板啊,就差沒直接給個“腐儒”說法了。
關于曳落河一役,陳平安說得極為簡略,只說一場拔河,自己從舊王座緋妃手中,強行截取三成水運。
陳平安問道:“賀老先生喝不喝酒?”
賀綬笑問道:“隱官難道不知道此事?”
陳平安愣了愣,有些摸不著頭腦,我知道這種事做什么。
賀綬哈哈大笑,伸出手,“老夫不喝酒多年了,但是今天可以破例一回。”
這位老夫子酒能喝,但確實是不愛喝,屬于當年連老秀才都勸不動的酒。
真正讓賀綬覺得舒心之事,是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對自己這些所謂吃冷豬頭肉的陪祀圣賢,在雞毛蒜皮小事上的半點不了解。
這就意味著這個與文廟關系極為微妙、以至于讓人完全不覺得他是文脈儒生之一的年輕隱官,看待文廟的態度,尤其是亞圣一脈,即便不算親近,卻也不至于心懷怨懟。不然就陳平安擔任年輕隱官期間的行事風格,早就將文廟學宮書院、圣賢山長們的底細摸了個門兒清。
陳平安跟著笑起來,為頗為老江湖的老夫子遞去一壺酒,是自家酒鋪的青神山酒水。
陸沉心聲問道:“那位前輩呢?”
先前雙方持符奔月途中,好像那把從天外而來的長劍,就消失不見了,連陸沉都不知所蹤。
陳平安以心聲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之前不是說了,那份心神感應,已經被崔師兄斬斷。”
陸沉又問道:“另外那個你,在寶瓶洲到哪兒了?”
陳平安說道:“已經在家鄉了,剛到的騎龍巷,趁著境界還在,就去確定一下,陸掌教在石柔身上,到底有沒有留下什么深藏不露的后手。”
陸沉哀怨道:“貧道這個人,一向沒有害人之心的。再說了,就你那個學生,在神魂一事上,手段多高明,你會不清楚?”
陳平安笑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騎龍巷兩座鋪子,一座叫草頭,一座叫壓歲。
草頭,是一種陳平安家鄉隨處可見的野菜,又被稱為金花菜,按照古書記載,二月苗繁生,入夏及秋開細黃花,葉如倒心形,作子匾如螺旋。
至于壓歲一詞,就更寓意美好了,諧音壓祟,天下太平,去殃除兇,保佑平安。
這也是當年陳平安二話不說就買下兩座鋪子的原因之一,當然更主要的,還是跟花錢不多就能擁有兩份產業有關。
陸沉試探性說道:“接下來的托月山一役,不如讓貧道來詳細解說過程?你剛好可以緩一緩心神,跌境一事,需要早做準備了。”
在驪珠洞天擺攤多年,陸沉自認口才不錯的。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一粒心神,從蓮花道場那邊掠出,蹲在陳平安一旁,笑著與對面兩人招手。
賀綬笑著起身,該有的禮數不能缺,與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作揖行禮。
那位儒家君子更是如臨大敵,立即起身,跟隨賀綬一同作揖。
陸沉起身,與兩人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陳平安與兩人告辭,說自己去隔壁城頭那邊找人敘舊,很快就回。
只留下一個陸沉,當起了說書先生。
當賀綬聽說陳平安仗劍開山三千余次,最終親手劍斬一頭飛升境巔峰大妖,正是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兇……
那位君子好像已經麻木了,輪到賀老夫子目瞪口呆,久久無言,仰頭一口喝完壺中酒水,老夫子擦了擦嘴角,轉頭望向城外。
陳清都的最后一縷魂魄,一劍斬殺高位神靈之一的“行刑者”。
不得不承認,人間其實已無劍氣長城。
但是猶有劍氣長城的劍修。
繼陳清都出劍之后,猶有陳平安問劍托月山,劍斬飛升,而且聽陸掌教的意思,那大妖元兇,還是一位劍修。
陸沉蹲在那兒,學年輕隱官雙手籠袖,嘿嘿笑道:“如果再加上離真,那么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弟子跟關門弟子,好像都在陳平安劍下死過。”
此外托月山一役,光是仙人境大妖,就有三頭,玉璞境和地仙妖族修士自然更多。
不過其中一頭仙人妖族,被一個元嬰境劍修換命了。
陸沉將那幅光陰走馬圖截取片段,那些妖族修士的“音容相貌”,都被這位陸掌教做成了一幅幅掛像。
不過陸沉知道陳平安的打算,所以將大妖元兇之外的所有戰功,都分攤給齊廷濟的龍象劍宗和寧姚的飛升城。
這些一筆筆一樁樁堪稱驚世駭俗的戰功,中土文廟都會一五一十仔細錄檔。
陳平安先去往馬苦玄和余時務那撥人附近。
余時務抱拳笑道:“見過陳山主。”
除了余時務,也就沒什么動靜了。
馬苦玄的首徒和婢女,是不敢開口言語。
至于那個馬苦玄的關門弟子,是在確定眼前這位“道士”的身份。
陳平安朝余時務抱拳還禮。
就像馬苦玄所說,陳平安對此人,在大瀆祠廟那邊第一次相逢,就心懷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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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腰懸柴刀的少年突然跨出一步,問道:“陳山主,你們落魄山還收不收弟子了?”
結果被馬苦玄一腳踹在屁股上,摔了個狗吃屎,少年也不以為意,一掌輕拍地面,身形翻轉飄然落地。
陳平安笑道:“暫時不收弟子。”
少年猶不死心,問道:“那能不能先幫我留個位置?”
陳平安搖搖頭。
馬苦玄伸手按住關門弟子的腦袋,笑嘻嘻道:“一個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不過反正被踩上一腳,也無所謂,山上人孑然一身,都是不痛不癢的小事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好像猜不出這個馬苦玄的葫蘆里賣什么藥,就沒有搭話,只是轉頭與余時務問道:“你們接下來要去哪里?”
余時務笑道:“打算先去墨家鉅子建造的那座高城看看。”
隨后陳平安來到了魏晉和曹峻身邊。
魏晉以心聲說起了前輩宗垣一事。
陳平安神色凝重,點頭道:“幸好那幾份劍意被你拿到手了,不然會很麻煩,很麻煩!”
魏晉問道:“中途改變主意了,沒有去那處戰場?”
陳平安嗯了一聲,“一直在繞路,最后走了趟托月山。”
魏晉指了指天上那輪大月,笑問道:“結果就鬧出這么大的動靜?”
陳平安一笑置之。
曹峻冷不丁問道:“陳山主,你交個底,我如果早點來劍氣長城,到底能不能進避暑行宮?”
陳平安有些意外,不知道曹峻問這個做什么,想了想,還是以誠待人給出個答案,“性子太燥,進不去。”
不是曹峻的才智不夠,而是那些年避暑行宮主持戰局,一切排兵布陣,唯一宗旨,是追求以最小戰損換取最大戰功,將戰事拖得更久,盡可能拖延時日,能多拖一天是一天。如果換成一種勢均力敵的戰場,以曹峻那種劍走偏鋒的性格,多半有所建樹,但是相較于林君璧、玄參他們,曹峻肯定還是要遜色不少。
陳平安在返鄉后,專門通過魏羨,了解過將種子弟劉洵美、老鄉曹峻的性情、以及帶兵風格,因為魏羨和曹峻在大驪軍中,都曾跟著劉洵美混飯吃,雖然兩人都是頂著個隨軍修士的頭銜,但事實上最后都曾各領一營騎軍,也算是劉洵美用人不疑了,關于同僚曹峻,魏羨給了個擅長裙里腳的說法,大致意思,褒貶皆有,好聽點,是用兵奇險,難聽點,就是出招陰損,為了戰功,不計代價,當然曹峻自己也會身先士卒。
曹峻問道:“在托月山那邊,有沒有跟飛升境大妖干上?”
陳平安沒搭理曹峻的沒話找話,只是取出兩壺酒,給魏晉遞過去一壺。
曹峻伸出手,“陳山主可別厚此薄彼啊。”
陳平安一手肘打掉曹峻的手掌,與魏晉問道:“聽沒聽說紅葉劍宗的那個妖族劍修蕙庭?”
魏晉點頭道:“當然,不過好像上次大戰期間一直沒露面,據說是在山門里邊跌境養傷。”
陳平安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笑道:“這次被我順手宰掉了。”
魏晉也沒多說什么,舉起酒壺,與陳平安輕輕磕碰一下。
只有劍氣長城的劍修,才知道那個妖族劍修是有多該死。
魏晉笑問道:“這趟遠游,又‘見好就收’了?”
陳平安笑了笑,“還湊合,順手牽羊,小有收獲。”
魏晉打趣道:“換成我是托月山大祖,肯定得后悔說過這么句話。”
陳平安點頭道:“必須的。”
曹峻有些無奈,真心插不上嘴說不上話。什么紅葉劍宗,聽都沒聽過的。至于“見好就收”,又是什么典故?蠻荒大祖與陳平安聊這個做什么?
在那云紋王朝的京城,陳平安從道號“獨步”的皇帝葉瀑手中,獲得一套護城陣法中樞的劍陣,這套劍陣,十二把袖珍飛劍,如筆擱放在紅珊瑚筆架之上。所以其實準確說來,是兩件仙兵。
當時葉瀑信心滿滿,覺得能夠坑一把陳平安,只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那個頭戴蓮花冠穿青紗道袍、卻假裝自己是隱官的“陳道友”,不但真的是陳平安,而且身邊還跟著一位白玉京三掌教,竟然能夠拆解陣法,結果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先前聽陸沉說,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一的琳瑯樓樓主,家族子弟的名字當中,大多都帶個“之”字后綴,如果陳平安愿意將這珊瑚筆架割愛,價格可以比真實價值翻一番。
之字后綴。
大泉王朝的邊軍姚家,姚近之,姚仙之,姚嶺之,都帶個“之”字。
至于那位仙簪城老嫗,道號瓊甌的飛升境鬼物大妖,她是玄圃的祖師,烏啼的師父,而她的真身竟然是一只蚊子。
她當時被迫留下一把來歷不明的麈尾,是當之無愧的上等仙兵品秩,以蟲鳥篆銘刻二字,“拂塵”,再者敢這么取名字的,都不容小覷,比如桐葉洲的桐葉宗,蠻荒天下的大岳青山。
一把拂塵,緋紫色長木柄,三千六百余根材質不明的雪白絲線,銜一枚小金環以綴拂子。
此物被瓊甌得手兩千年之久,竟然始終未能被大煉為本命物,且在那陰冥路途,不沾染半點陰煞污穢之氣。
再加上三成曳落河水運,以及那份來自明月皓彩的粹然月色。
此行確實收獲不小了。
喝過了酒,陳平安起身道:“等下你們可能需要撤出城頭片刻。”
魏晉猛然抬頭。
陳平安說道:“可惜境界是借來的。”
魏晉氣笑道:“陸掌教怎么不借給我境界,就算借給魏晉又如何,說不定就要反過來被蠻荒刻字了吧。”
陳平安對曹峻笑道:“瞧瞧,我們魏大劍仙就能進避暑行宮。”
身形一閃而逝,重新回到陸沉和賀綬那邊的城頭。
戰功記錄一事已經結束,賀綬在此等候已久。
陳平安抱拳道:“勞煩賀老先生讓所有人撤出那半座城頭。”
賀綬笑著答應下來,離去之前,猶豫了一下,老夫子竟然是與陳平安抱拳。
好像在這城頭,一個暫時不是什么儒家弟子,一個不是文廟陪祀圣賢,更像是一場江湖相逢。
在賀綬與那位君子離去后。
陳平安站在城頭那邊,仰頭看了眼天上月。
韓俏色通過歸墟日墜處,重返浩然,謹遵師兄法旨,她真去白帝城讀書、尤其是多翻幾本兵書了。
那頭重返人間的遠古大妖,在確定無人跟蹤之后,大搖大擺御風遠游,然后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下城頭。
陳平安站在大地之上,面對那堵高大城頭,說道:“勞駕陸掌教現身片刻。”
陸沉心中疑惑,嘴上玩笑道:“難道是刻字一事,需要貧道代勞?這就有點難為情了。”
陳平安默然無聲。
陸沉就沒有繼續插科打諢,從蓮花道場那邊,散出一粒芥子心神,以白玉京三掌教的道人形姿,在陳平安一旁現身。
陸沉猜不出陳平安的心思。
此行,他跟隨五位劍修一路奔波勞碌,最終陳平安成功劍斬蠻荒祖山。
如果說托月山老祖,讓劍氣長城成為一篇老黃歷,那么陳平安就讓托月山,同樣成為一頁老黃歷。
此外,拖月之舉也即將大功告成。
要說分賬,就是坐地分贓一事,輪不著他陸沉。不過一切折損,都可以忽略不計,為青冥天下增添一輪明月“皓彩”,大道收益,不可估量,陸沉已經打定主意,貧道此行功德圓滿,返回白玉京后,就算是二師兄,也得硬生生給自己擠出個笑臉,豎大拇指,還是得兩只手,不然這事沒完。
還好意思埋怨師弟在先前一百年內懈怠偷懶?不但補上了上個百年的,就連下一個百年的功德,都早早掙到手了。
再說了,陸芝身�
�的那只劍盒,貧道是借又不是送。
陳平安摘下那頂蓮花冠,交還給陸沉,身上那件青紗道袍也自行消散,再收起了疊在腰間的兩把狹刀。
只以青衫背劍之姿,面對劍氣長城。
道法,浩然,西天。
劍氣長存,雷池重地。
齊,董,陳。猛。
兩截城頭之上,總計十八個字。
一邊分別刻有道法,浩然,西天。雷池重地。
另外一邊則是劍氣長存。齊,董,陳,猛。
老夫子賀綬開始趕人了。
所有人,必須立即撤離城頭。
魏晉和曹峻早已自己離開。馬苦玄,余時務一行人也已御風南下,其余百來號來此游歷的外鄉修士,都只能紛紛離開。
陳平安開口說道:“此次蠻荒腹地之行,與隱官陳平安同行護道者,浩然陸沉。”
劍氣長城的戰場上,護道人分兩種,一種是家族供奉、扈從出身的劍侍,類似晏家的大劍仙李退密,寧府的納蘭夜行,劍侍一說,并無半點侍者之貶義。
另外一種是境界高的劍修,負責護衛境界低的劍修,使得后者不至于過早夭折在戰事中,故名劍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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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侍衛之侍,既大道同行,又護衛晚輩。師長之師,每次遞劍,既救人又傳道。
陸沉破天荒露出肅穆神色,“浩然陸沉,有幸同行。”
萍之草無根而浮,于水中飄零而不沉溺。
萬年刑徒劍修,如浮萍飄零天地間,死而無墳。
唯有劍氣長存。
而老大劍仙陳清都的那把本命飛劍,名為浮萍。
屹立萬年的劍氣長城,劍氣長存的末代隱官。
兩兩相望,默然對視。
青衫劍修,手持長劍夜游,以凌厲劍氣遙遙在半截城頭最高處刻字。
刻“萍”字者,劍客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