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七百八十六章 那就打

兩座天下的遙遙對峙。

之所以能夠出現這幅波瀾壯闊的山水畫卷,是禮圣親自開啟了萬年以來的最大一座鏡花水月。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依靠當年倒懸山遺址殘存的兩座大門,和四處大海歸墟,相互銜接。

蠻荒天下的百余位妖族修士,當然不可能趕來中土神洲的文廟,所有妖族只是聚集在了托月山,在那邊同樣有一場山巔議事。

開啟畫卷,雙方遙遙議事,“坐下來好好談,談不攏再說其他”,是禮圣與托月山的提議。

也只有禮圣,能夠促成此事。

這不單單是禮圣的境界高使然,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除了這位文廟第二高位的讀書人,注定誰都做不成此事。

比如青冥天下要議事一場,道老二余斗坐鎮白玉京,邀請一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大玄都觀孫懷中的劍仙一脈,以及吳霜降的歲除宮在內一撥頂尖道門,就肯定都不會搭理,不是他們當真無視白玉京,而是不覺得那位真無敵有資格號令天下。至于余斗的師弟陸沉,當然更做不到,何況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天生就對這些“庶務”最是頭疼,是一個公認“能坐著不站著,能躺著不坐著”的憊懶人。

斐然面帶笑意,視線快速掃了一遍浩然眾人,儒家圣賢,天下豪杰,諸子百家,一線之上,好像一條銀河落地,群星璀璨,氣象萬千。

陳平安如出一轍,視線迅速掠過百余位蠻荒妖族修士。

而且雙方這個不露痕跡的舉動,還有一個隱蔽契合處,比如陳平安視線掃過群妖之時,尤其關注那些妖族修士的一雙雙眼睛。

斐然亦是如此。兩位同道中人,都在以眼為鏡,以鏡觀物。

所以雙方除了仔細打量對方天下一遍,斐然眼中所看,還有自家蠻荒天下修士的神態。陳平安真正留心的,則是浩然天下議事修士的眾生相。

對于蠻荒天下的風土人情,陳平安再熟悉不過。因為坐鎮避暑行宮多年、翻遍秘錄檔案的緣故,甚至可以說,陳平安對蠻荒天下的了解,無人能出其右。

在這期間,陳平安與斐然只是對視一眼,并無太多眼神交集。

白帝城城主,與劍仙綬臣,都各自發現了對面斐然和年輕隱官的心思。

飛仙宮主人,懷蔭雙手再次藏在袖中,掐訣不停,算盤不止。

那位畫家圣人,此刻不宜擺出畫案,卻已經將這副萬年未有的對峙畫卷,記在心頭,因為禮圣的天地規矩,誰都無法隨意施展神通術法,看清己方這一線眾人站位,那就只等議事結束那一刻,定要趕緊轉身后退幾步,將文廟議事眾人的位置記清楚了,到時候回了鴛鴦渚住處,先喝完一壇青神山酒,再喝完一壇百花釀,等到醺醺然了,再來落筆作畫。

曾經的蠻荒天下十四王座。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大髯游俠劉叉。白瑩,仰止,緋妃。袁首,曜甲,黃鸞,荷花庵主。牛刀,切韻,龍君,五嶽。

早已折損嚴重,或戰死或消失或被文廟關押,如今新面孔居多。

老面孔的王座大妖,只剩下三位。

搬山之屬老祖宗的袁首,腳踩飛劍,肩扛長棍,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那個憑借一洲武運、一腳踩入武道十一境的宋長鏡。在那寶瓶洲,還能抖摟威風,那就再來蠻荒天下走一遭?

曳落河共主緋妃,有些訝異,那個在老龍城比拼過水法神通的小姑娘,竟然沒有參與議事?是沒資格,不至于吧?作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要是在蠻荒天下,怎么都該占據王座一席之地,剛好可以替代仰止那個婆娘的空缺。所以早先她與袁首私底下閑聊,都覺得那個小丫頭,極有可能會通過一處歸墟,來到約束更少的蠻荒天下,所以她與袁首都做好了合力將其截殺的準備。只是苦等不來,等到托月山議事,她才離開一處歸墟地界。

化名五嶽的大妖,三頭六臂,坐在一張金色蒲團上,它既是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還是一位止境神到的純粹武夫。

其余王座。

在劍氣長城戰場上,荷花庵主被董三更斬殺于一輪道場明月中。荷花庵主也成為第一頭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

黃鸞被阿良聯手姚沖道,宰掉大半條命,直接跌境到元嬰,等于是死了一次。后來黃鸞哪怕換了一副皮囊,辛苦躲藏,仍是被文海周密找出,秘密煉化為自身大道一部分。

曜甲,在劍氣長城上,擊殺坐鎮天幕的道家圣人,白玉京神霄城城主。在扶搖洲山水窟戰場,擊殺中土十人排名第九的周神芝。

結果被從五彩天下重返浩然的白也,三劍斬殺。最終一樣被文海周密暗中“吃掉”。

白瑩和切韻,在扶搖洲一役,都被擁有四把仙劍的白也,斬殺在光陰長河當中。

不過一頭枯骨王座大妖,本就是周密的陽神身外身,而作為斐然師兄的大妖切韻,在桐葉洲就已被周密合道。

龍君在半座劍氣長城,因為試圖攔阻仙劍太白的那一截劍尖,因此越過城頭,被陳清都一劍斬殺。

從十四境跌境的劉叉,被拘押在功德林。

仰止先是被柳七攔阻退路,再被文廟拘押在一處火山群遺址,相傳遠古時代它們曾是道祖親手煉化的煉丹爐。

大妖牛刀,不知所蹤。它身上金甲牢籠其實已經破去,被它煉化為一桿破城大戟。只是它既沒有返回蠻荒天下,也沒有被文廟拘押起來。

托月山大祖,在那蛟龍溝,與坐在穗山之巔翻書的至圣先師對峙,雙方各自消磨大道,最終灰衣老者只能拼去一死,攪亂天時,差點就要幫助天外神靈合力打破禮圣的庇護天地。

周密登天而去。

新王座當中,真正能夠讓蠻荒天下服眾的,其實不多,十四境劍修蕭愻,斐然,綬臣,相對還好,其余哪怕是資歷、戰功都足夠、境界也算湊合的官巷,重光,都不是太讓人心服口服,那么至于其余幾位,就更讓山巔妖族修士不以為然了。拉壯丁湊數呢,什么時候咱們蠻荒天下的王座,如此不值錢了?與其填補位置瞎胡鬧,還不如就此位置空懸,只等巔峰強者殺出一條血路,登頂落座。

可惜那個羊角辮小姑娘,至今不知所蹤,連那左右都已經回了文廟,她竟然還沒返回蠻荒天下。

不然就蕭愻她那脾氣,肯定不會答應讓那幾個廢物與她為伍,同為王座。她一定會打得墊底幾位,乖乖滾下王座,要是運氣不好,被她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回到蠻荒天下的蕭愻,與身在浩然天下和那左右相互遞劍的蕭愻,還是不一樣的。

哪怕蕭愻沒有躋身十四境,在劍氣長城,她也是那個歷史上殺妖數量最多的劍修。

托月山之主,斐然。

斐然左手邊兩頭大妖,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只是一直不曾投身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兩處戰場。

其中一位被阿良稱呼為“新妝姐姐”的貌美女子,她與師兄負責駐守托月山。她先瞥了眼那個狗日的,再看了眼青神山夫人,好看是好看,卻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驚艷,名不副實。至于那個衣裙繡百花的娘們,多半是百花福地花主了,更是讓她覺得膩歪。可惜切韻死得早,這場仗也沒打贏,不然這倆婆娘,下場肯定不會太好。

劍仙綬臣,獨目,劍匣藏六劍。身穿一件翠綠法袍“束蕉煉”,這位在劍氣長城都大名鼎鼎的妖族劍修,就站在小師弟周清高身邊。

作為文海周密一脈的開山大弟子,綬臣剛剛打破仙人境瓶頸,故而已是飛升境。

其實很多事情,先生都早早做留好了后手。

比如綬臣自己的破境契機,還有斐然的登頂以及破境,以后未來百年的蠻荒天下,大體上需要做哪些事情。

綬臣參與過早年的十三之爭,后來隨著年輕隱官的橫空出世,在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開始流傳一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

身邊還有那位玉璞境劍修的師妹,流白。他們三人的其余同門,采瀅,同玄,桐蔭,魚藻,這些劍修都已跟隨傳道恩師周密,一同登天離去。

不知為何沒有被恩師周密帶走的女子劍修流白,看了兩眼對面那一襲青衫,一眼與第二眼之間,有些間隔。

甲子帳大妖官巷。

一襲鮮紅法袍的大妖重光,是劍氣長城劍修的老對手,之后在桐葉洲戰場,還曾負責圍剿玉圭宗,跟姜尚真交手數次,卻與當時的下宗真境宗韋瀅沒打過交道,不過算是認得韋瀅,所以這會兒與那位玉圭宗劍仙笑道:“姜尚真死翹翹了?不然就他那脾氣,爬也要爬來文廟的,難道是山門內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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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你搞死了?如果是的話,敬你是條漢子,以后你就是我的座上賓了。如果不是,那就是姜尚真養的一條看門狗?那就無趣了。學誰不好,非要學咱們隱官大人。”

韋瀅一笑置之。

這筆賬,記下了。

蠻荒天下這些山上修士,明顯要比文廟議事眾人,規矩更少,忌諱更少,多有交頭接耳之輩,一時間各種方言雜燴,顯得十分亂糟糟。

青衫背劍的斐然,抬起一只手臂。

原本鬧哄哄的那條直線,逐漸趨于寂靜無聲。

雖然斐然做出的那個動作,遠遠稱不上立竿見影,可身邊兩側,都是雄踞一方的蠻橫大妖,能夠如此遵守規矩,已經極為罕見。

這讓浩然天下的那撥山巔修士,都覺得今天的議事,會很難聊了,或者說會變得毫無意義。

斐然收起手臂,正了正衣襟,與禮圣作揖行禮。

這大概能算是蠻荒天下群雄的第一個正式舉動。

也是此次議事的開篇。

這位青衫劍客,如今名義上的托月山主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此舉,是否會被蠻荒天下那些桀驁大妖惦念記恨。

而斐然自己也半點不計較,后世是否會記載此事,翻閱老黃歷,都會提及斐然,如此低頭示弱。

當年在桐葉洲桃葉渡渡船上,哪怕是在文海周密那邊,斐然也毫不掩飾自己對禮圣的尊敬。

斐然在一場戰爭,從劍氣長城揭開序幕,到歸墟大開作為落幕,斐然真正出手次數寥寥。

但恰好是這位劍修,重返家鄉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托月山第二任主人,得天獨厚,被他煉化了一份堪稱海量的氣運,以及數件托月山武庫秘寶,先前一直假裝玉璞實則仙人的劍修斐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躍成為一位嶄新的飛升境劍修,駭人眼目,驚訝天下。

在蠻荒天下,一向強者為尊,早就將這個道理講到了極致。

浩然天下的幾場隱秘內訌,就是因為有浩然山巔強者,由衷認可這個道理。只是這幾場驟然暴起的風波,都被文廟強行壓下了。

裴杯就曾跟文廟兩位副教主聯手,秘密處置了一位中土飛升境鬼物,大戰過后,一座山頭被直接夷平,戰場方圓千里之地,皆是焦土。另外一場,則是穗山大神跟隨董老夫子,再加上其余兩位山巔修士,一起鎮壓了那位打破飛升境瓶頸無望的老修士,后者閉關千年,與金甲洲飛升境完顏老景是差不多的處境,加上此人宗門位于沿海地帶,大概是自認為退路無憂,被他一人掃平了大半個王朝!足足七十二州郡,二十余個山上門派,在不到三天之內,就被這位大修士以鋪天蓋地的術法神通,掃蕩一空。

而這等兇殘暴虐行徑,在那蠻荒天下,卻是家常飯一般,年年有,處處有。

強者講理,弱者跪地聽著便是,能活下來,再活成一位強者,再來繼續講同樣的道理。

這就是蠻荒天下。

此外還有那龍虎山天師府,也出現了一場類似太平山變故,有一枚被周密暗藏龍虎山的棋子,隱匿極深,是一位黃紫貴人的道侶,差點就揭掉了那道大門的歷代天師符箓封印,如果不是大天師趙天籟離山趕赴桐葉洲之時,并未攜帶仙劍萬法下山,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瞧見了斐然作揖這一幕,浩然天下這邊,許多有心人,反而一下子心情凝重起來。

兩座天下的那場架,怎么打起來的?為何浩然天下如此吃痛?扶搖、桐葉、金甲在內三洲山河悉數陸沉?東寶瓶洲和南婆娑洲也都各有半洲之地,變得支離破碎?很簡單,浩然賈生,變成了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若非寶瓶洲的那支大驪鐵騎,能夠死守住一座中部陪都戰場不退,若非南婆娑洲始終未能被蠻荒天下全部收入囊中,說不定之后的北俱蘆洲和流霞洲,就會被蠻荒天下順勢改換天時地利。歸墟既然能夠被托月山大祖打開,讓蠻荒天下妖族撤回家鄉,那么同樣的,駐扎在浩然天下的各大妖族軍帳,一樣可以更快補充兵力,就算掏空了蠻荒天下的底蘊又如何,打贏了這場架,緩緩歸鄉便是。一旦形成合圍中土神洲之勢,如今兩座天下的最終形勢,就會顛倒過來。

這一切,都是那個文海周密,一個滿腹經綸的書生,一手造成兩座天下的慘烈碰撞,山上山下,死傷無數。

好了傷疤才能忘了疼,如今才過去幾年?文廟收拾殘局都才剛開了個頭,數洲山河的妖族余孽,還在四處暗中作祟。

所以多出一兩個飛升境劍修,對于浩然天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怕就怕蠻荒天下再多出個新文海。

曾經的甲申帳領袖,少年木屐,后來的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他此刻就站在斐然身邊。

周清高笑著對那位年輕隱官抱拳致禮。

可惜隱官大人就沒搭理他。

其實上一次見面也是這樣的光景,在兩截劍氣長城崖畔,周清高誠心誠意想要邀請陳平安復盤棋局,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周清高對此無所謂,證道長生的修行之路,大道漫長,歲月悠悠,總歸是有機會重逢的。

文廟這邊,眾人所站位置,與先前有些變化。

儒家圣賢居中,然后依次排開。

釋道兩教高人和兵家老祖,年輕人許白,站在左端。諸子百家老祖師們,一同站在最右邊。

五位劍氣長城的劍修,雖說就站在一位儒家書院山長的身邊,可到底不算什么最中間位置了。

所以一位劍仙妖族修士,與那齊廷濟嗤笑道:“齊老劍仙,論功行賞過后,看來地位不高啊,都不如劍氣長城了,越混越回去怎么行,干脆來咱們這邊得了,板上釘釘的王座之一。哪里需要寄人籬下,給人當條走狗?!”

又有一位仙人境大妖哈哈大笑道:“呦,這不是咱們的隱官大人嘛,總算換行頭啦,都快認不出了。怎么回了家鄉,連看門狗都當不成了?站這么偏的地方,害得老子都快要把脖子轉斷了,差點就要讓隱官大人再立一功。”

還有個煽風點火的仙人境妖族,“陳平安,就沒在文廟掙個陪祀圣賢身份?反正亞圣一脈都不濟事,廢物一籮筐,加一塊兒都不如你一個。要是來咱們這邊,你不坐王座誰坐?隱官大人的劍術是一絕,罵人本事更是登峰造極,在城頭那邊待過的托月山百劍仙,都是領教過的,哪個不佩服?隱官大人登上王座的時候,我都愿意趴地上當那墊腳臺階!”

一位眉發雪白的年邁飛升境大妖,身形佝僂,是那甲子帳大妖官巷,望向那個久聞大名的年輕人,笑瞇瞇道:“隱官大人,有無興趣去我家做客啊,有個我最喜歡的家中晚輩,模樣不差的,她對你仰慕得很啊。你們雙方應該打過照面,她曾經與好友駕車趕赴劍氣長城,專程去見你一面,還說你們一見投緣,隱官大人都送了一件定情信物給她。她可是說了,愿意做小,不與寧姚爭大婦位置。”

陳平安始終置若罔聞,只是雙手籠袖,開始閉目養神。

阿良一臉向往神色,躍躍欲試,如果不是在文廟,估摸著就要嚷嚷一句“有本事沖我來”了。

結果立即有妖族放聲大笑道:“狗日的阿良,快喊爺爺,王八馱碑好幾年,滋味如何?”

阿良微微一笑,學李槐那小王八蛋,抬起手掌在脖子那邊,輕輕抖了兩下。以眼神示意,下次游歷蠻荒天下,就找你敘舊了。

不曾想那妖族立即喊道:“阿良爺爺,你是我爺爺,我家就在托月山!”

阿良扯了扯儒衫領口,有點郁悶。

其實絕大部分的浩然議事之人,都聽不懂蠻荒天下的大雅言和幾種主要方言,所以文廟這邊,專門有一個精通蠻荒言語的書院山長,負責以心聲解釋一遍妖族修士的言語內容。

于玄聽著那些亂糟糟的言語,疑惑道:“火龍老弟,聽口氣,陳平安很會罵人?看樣子,可不像。”

那小子瞧著很讀書人啊。模樣俊,話不多,符合道書上所謂的“道氣輕清山中客”一語。而且陳平安教出來的弟子鄭錢,在那金甲洲戰場,分明也是個懂禮數守規矩的小姑娘。只有出拳狠得……像個妒婦,好似拳下所殺,全是一群不要臉的狐貍精。可等到收拳,就又很大家閨秀了。

火龍真人想了想,其實也正納悶呢,印象中的陳平安,確實不是個會罵人的,老真人卻擺出一副比老秀才更熟悉陳平安的架勢,撫須笑道:“你這就不懂了,這小子在私底下,言語很損人的,也就在我這種被他由衷敬佩的長輩身邊,陳平安會溫文爾雅。你想啊,陳平安是小鎮陋巷出身,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沒吃過雞蛋還沒見過老母雞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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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玄點點頭,轉移話題,談錢沒關系,可不能總繞不開什么老母雞啊,說道:“換了這么個年輕的,心機不淺啊,幫著蠻荒天下當家做主,反而有點棘手了。”

火龍真人沉默片刻,“怕就怕有人誤以為可以得寸進尺,隨隨便便就能占盡便宜。如果形勢所迫,其實真要再打一架,未嘗不可,但是怎么打,太重要了。要是因為覺得蠻荒天下是個紙糊簍子,兩眼一閉頭一低,吭哧吭哧就沖殺過去,那我就閉關睡覺去,別人愛咋咋的。”

于玄說道:“皚皚洲劉財神肯定愿意打這一仗。”

火龍真人笑了笑,“劉聚寶這個人,好就好在有眼力,掙錢十分高明。先前議事怎么個情況,他已經心里有數了,不會也不敢瞎起哄的。”

雖然是兩座鏡花水月,但是兩座天下修士,依舊隔著數百丈遠。

可憐那九位浩然王朝皇帝,是真看不清“對岸”的光景。所幸對方那些言語,文廟這邊都會復述一遍,總算當了睜眼瞎,不至于再是個聾子。

斐然一揮袖子。

雙方之間的空白地帶,出現了一幅蠻荒天下的袖珍山河圖,堪輿圖上每一處起伏,都是異常雄偉的大岳山脈,每一處細微蜿蜒,都是一條萬里江河。

反正這幅圖,文廟肯定早就有了,而且會更加詳盡,會在旁邊仔細標注出所有蠻荒天下當地勢力,妖族數量,修士狀況,物產……

周清高突然用醇正的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道:“大好河山,憑君割取。”

綬臣同樣沒有以方言開口,微笑道:“只要浩然天下本事足夠,處處都是寶瓶洲齊瀆以南疆土。”

那個先前笑瞇瞇與隱官和氣言語的大妖官巷,自顧自點頭道:“蠻荒坐等浩然還禮!”

這三位的言下之意,好像篤定了浩然天下要大舉攻伐蠻荒,而打仗一事,蠻荒天下,只有歡迎。

一直閉目養神的陳平安突然睜開眼,斜眼看了下對面位置居中的斐然,周清高和綬臣。

周清高似乎察覺到年輕隱官的視線,臉上立即有些笑意。

好像苦等多年,終于得到了年輕隱官的些許關注,這位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還挺開心。

只不過那個年輕隱官,很快就又袖手閉眼打瞌睡一般,好像根本不理會兩座天下的走勢。

那個玄密王朝的少年皇帝,扯了扯一旁那位太上皇的郁泮水,輕聲道:“郁爺爺,這幫畜生有點膽肥啊,怎么聽著像是打了大勝仗的一方。”

郁泮水眼神滿是贊許,英雄出少年啊,低頭微笑道:“陛下你的膽子也不瘦啊,說話跟打雷差不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少年皇帝心中哀嘆,得嘞,說錯話了。身邊這個郁老胖要是捶胸頓足,痛心疾首狀,那就說明說話說對了。可要是笑呵呵,一臉慈祥,就完蛋了。

郁泮水笑嘻嘻向對面揮手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誰計較誰傻子,誰在乎誰沒卵。”

阿良心聲罵道:“肥美人,你要點臉。”

郁泮水立即答道:“對對對,好好好。”

肥美人這個綽號,哪怕是郁泮水都要遭不住,所幸暫時只是私底下的兄弟稱呼,真不能流傳開來,回頭山水邸報一開,千萬不能跟嚴大狗腿落個同樣下場。

大源皇帝輕輕咳嗽一聲。

崇玄署仙人楊清恐立即施展道法,隔絕出一座小天地,大源皇帝這才壓低嗓音,問道:“國師?”

楊清恐依舊是以心聲說道:“輸人不輸陣,如果不是擺出這副架勢,還怎么跟我們漫天要價。不太可能真的打起來。”

有些話,不適合在這里說,那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如今反而不再凝聚了。尤其是扶搖、桐葉兩洲的山河廢墟,其實已經足夠喂飽一部分人了。再加上蠻荒天下大軍的兇悍程度,皚皚洲與流霞洲,以及中土神洲腹地的山下,可能完全沒有印象,但是對其余幾洲來說,印象會很深刻,以至于接下來兩三代人的凡夫俗子,每每談及此事,都會心有余悸。至于親身經歷過各洲戰事的山上修士,那就更不用多說了,以后修行路上,只要偶爾想起,都會揪心幾分。最關鍵的,蠻荒天下能夠驅趕豬狗一樣,強行征兵后,不計代價地驅趕大軍趕赴劍氣長城戰場,路上死傷多少?妖族修士之外,死了幾百萬?一千萬有沒有?反正尸骨累累,遍地殘骸!按照渡口那邊傳來的諜報顯示,妖族鬼修在最近二十年內,數量暴漲。

浩然天下這邊,文廟做得到?一旦無法集結足夠數量的兵馬,去往蠻荒天下的那場打仗,意義何在?送死嗎?退一步說,進展順利,一路高歌猛進,不斷往南推進,可就算打下數萬里幾十萬里山河,怎么守?誰來守?即便守住了,意義何在?會不會得不償失?難道人人都堅信不疑,能夠一路殺穿整座蠻荒天下?然后文廟再來論功行賞,誰都可以分一杯羹?

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之人,一場大戰劫后余生,心懷仇恨,愿意奮起廝殺的修士,當然不在少數,可更多的,就會只想著好好活著了。終究不是那些蠻荒天下貧瘠之地的妖族修士,會對一處異鄉充滿渴望,垂涎三尺,會一聽到富饒的浩然天下,就要兩眼放光,摩拳擦掌。而蠻荒天下這種潛移默化的氛圍,本就又是文海周密布局千年的結果之一。

百花福地花主悄悄說道:“青神姐姐,對方好像有些混不吝。”

青神山夫人笑著點頭。

如果將文海周密失蹤在寶瓶洲,與至圣先師斗法多年的托月山老祖,不惜身死道消,徹底打亂浩然天時,同時打開歸墟入口,幫助蠻荒天下妖族重返家鄉,以及那個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憑空消失,作為那場戰爭的真正結束。

那么在這短短數年之內,蠻荒天下內部,半點沒閑著,群雄并起,割據一方,內亂慘烈,相較于浩然天下的休養生息,是截然不同的亂世景象。然后在幾年前,出現了一個轉折點,托月山一脈的兩頭駐守大妖,蠻荒大祖的兩位嫡傳,突然昭告天下,選取斐然作為托月山新主,再聯手文海周密一脈的劍仙綬臣,周清高,整合了白瑩、黃鸞在內數頭逝去王座大妖的勢力,最后與曳落河緋妃在內的幾位老王座合作,三方一起鎮壓群雄,以雷霆萬鈞手段,橫行天下,依循之前的蠻荒天下二十塊版圖,再對半分為四十處山河,正式在邊境線上豎立起一道道界碑,第一次為蠻荒天下劃清界線,每一塊版圖之內,五十年內,打殺隨意,只管征伐,反正五十年后,只有一個勢力能夠執掌一方。

托月山最終宣布三條鐵律。

第一,百年之內,所有飛升境大妖,除非獲得托月山許可,或是憑借戰功,否則不得離開各自轄境。百年之后,恢復自由。

第二,所有仙人境妖族修士和玉璞境劍修,必須主動交出真名,親自走一趟托月山,真名會被托月山記錄在冊。此外劍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練氣士,可以自行開宗立派。六十軍帳的戰功記賬,檔案保存完整,斐然承諾百年之內,托月山都會一一兌現。

第三,托月山說什么就做什么,不服者皆死。

這些內幕,其實浩然天下這邊山巔,都有所耳聞。

畢竟如今浩然天下滲透蠻荒天下,實在太簡單了。

四處歸墟不去談,在劍氣長城南邊,還有三座巨大渡口建立起來。除了墨家鉅子跟個勤勤懇懇的莊稼漢似的,每天一個人就在那邊默默搭建城池,其余兩座渡口,再加上蠻荒天下的歸墟入口,背一把仙劍而不是桃木劍的趙天籟,女子武神裴杯,懷蔭等人,都曾在那邊待過一段時間,而他們當然不可能是原地不動發呆,跑那么遠,就為了每天站著喝西北風,一個個自有手段和秘法,用各種方式遠游蠻荒腹地。而且有小道消息說,在扶搖洲的白帝城城主,其實早已秘密潛入蠻荒天下,所以現在的這個鄭居中,到底是不是真身在此,恐怕就只有禮圣一人清楚了。

只是相較于先前文廟的這場關門議事,托月山那場耗時數月的議事,吵得更厲害,有那不服斐然擔任托月山主人的,有酣暢大罵文海周密是萬年罪人的,也有氣焰跋扈,覺得自己必須成為最新王座之一的。前前后后,有幾個已經被托月山拘押起來“做客”,甚至還死了幾位,袁首一棍子下去,打死一個,斐然親手斬殺兩個。

在斐然出手之前,幾頭王座大妖和托月山之外,都將他視為一位撐死了仙人境的劍修。

禮圣終于開口,笑道:“是打是和,都不著急表態,先聊聊看。”

斐然笑著點頭道:“那就請文廟給個說法,我們聽聽看。”

文廟副教主,與亞圣一脈最為親近的那位韓老夫子,緩緩說道:“首先,四座歸墟,你我雙方可以合力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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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劍氣長城,我們收回重建。三處渡口,浩然天下必須保留。”

大妖重光冷笑道:“首個屁的先,半點誠意都沒有。合力關門歸墟?要是不關,兩座天下的天時混淆一起,文廟辛辛苦苦重新制定度量衡、光陰刻度,就算是禮圣親力親為,也一樣不輕松吧?只要不關門,就等于為咱們蠻荒均攤氣運,攪和在一起,拖延越久,文廟就會越來越事倍功半,是當我們傻啊,還是你們文廟根本就沒有誠意?”

說到這里,這頭大妖望向那位居中圣人,高高抱拳致歉道,“并無冒犯禮圣的意思。”

禮圣微笑點頭。

韓老夫子說道:“關閉歸墟,可以不勞蠻荒。劍氣長城,本就是浩然天下的邊境疆域,如今更是被我們牢牢占據,其實根本談不上收不收回,我們不收,你們就能拿走嗎?”

韓老夫子搖搖頭,自問自答:“拿不走。那我們是否重建劍氣長城,合二為一,其實是句廢話了?”

這位文廟副教主繼續說道:“三處渡口,我們會建造成三座書院,你們需要答應文廟,不攔阻蠻荒天下有心求學之士,趕赴書院游學。然后三座書院的學子,將來無論是返鄉,還是期間結伴游歷蠻荒天下,你們一樣不可刻意針對,當然也不能暗中襲殺,或是事后故意為難。托月山只要答應此事,浩然天下就不會有任何一位十四境、飛升境修士,擅自潛入蠻荒天下。”

斐然笑著沒說話。

綬臣笑道:“擅自?是不是在渡口那邊報個名號,或者飛劍傳信托月山,就不算‘擅自’了?”

韓老夫子搖頭道:“當然不是。”

周清高開口問道:“那三座書院,儒生人數定額,總計?”

韓老夫子答道:“總計三千儒生,六十年一收,浩然蠻荒各占一半。”

周清高說道:“那么六百年后,我們蠻荒天下,就會有一萬五千位書院弟子。”

綬臣說道:“可以。但是有兩個前提條件,這些出身蠻荒本土的書院儒生,返回家鄉后,不準開設學塾,不準傳授道業,收徒任何一位弟子門生。三座書院的浩然儒生,不準踏足書院方圓千里地界之外,一步都不行。”

韓老夫子笑道:“這可不行,除非用兩個前提條件,換取文廟這邊將書院定額翻兩番。答應了,我們就可以接著議論下一事。”

腳踩飛劍的袁首嗤笑道:“都不答應又如何?搞得好像咱們不答應,蠻荒天下就要變成浩然天下一樣,你們有幾個白也?!有幾把仙劍?”

董老夫子突然開口笑道:“朱厭,你能僥幸活著返回蠻荒天下,就該知足了。”

王座大妖當中,就數這一頭老畜生,最該殺。

被直呼“真名”的袁首臉色猙獰起來,“董老兒,找個地兒,陪袁爺爺捉對廝殺一場?”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微笑道:“貧道剛好有一把。朱厭,怎么說,挑個時間地點?是你來龍虎山,還是貧道去托月山,兩者都可以。”

袁首吐了口唾沫,倒是沒繼續撂狠話了。

袁首和大妖重光,在桐葉洲玉圭宗那邊,都領教過這位大天師的五雷正法。

還是有那么點本事的……

而且就趙天籟那種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風格,多半真會殺到托月山單挑一場。

若是圍毆能殺,也就順手宰了,問題是趙天籟的逃命本事,一樣出神入化。

文廟這邊眾人還好,反正都是習慣了家族祠堂、山上祖師堂或是廟堂議事的,可對于那些蠻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言,以往自家關起門來議事,其實也有,但都沒有這么彎來繞去不爽利的,而且樂子極多,再看文廟那邊的架勢,雙方如果想要一條條捋順過去,還不得傻乎乎站個幾天幾夜?反正真正能說上話的,也就那么一小撮,托月山的,文海周密一脈的,加上那些個王座,它們這些湊數的,能做什么?看娘們嗎?對面倒是有幾個,水靈倒是真水靈,可眼饞又吃不著,有個屁用。

事實上,今天文廟議事之人,真正對這個斐然有所了解的,沒幾個。

至多知道這個斐然,是一位劍修,托月山百劍仙之首,還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再稍微知道更多些內幕的,也不過是聽說斐然擔任過一座軍帳的領袖,是大妖切韻的師弟,甚至還等于間接護住了一座蘆花島的所有修士性命。但是在那場戰事中,沒有任何一件值得稱道的亮眼舉措,好像這個資質驚人的劍修,到了浩然天下的桐葉洲,就是奔著游山玩水去的。

而蠻荒天下大妖當中,幾乎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那位禮圣,很快就被禮圣氣度折服幾分。

幾位女子妖族修士,更是瞪大一雙眼眸,異彩漣漣。

不看白不看,這位可是傳說中的禮圣唉,據說還是那位白澤老爺的摯友。

對于禮圣,哪怕是蠻荒天下,其實都或多或少,持有一份敬意。

如果不是禮圣當初在文廟力排眾議,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早就被斬草除根宰殺殆盡了。

阿良以拳擊掌道:“完蛋完蛋,風頭都要被咱們禮圣老爺搶光了。”

那個緊緊抿起嘴唇的女子劍修,流白,她的視線,先落在五位劍修身邊的那些山神湖君,然后再快速掃過齊廷濟幾個。

如果某個家伙愿意開口,愿意恢復當年獨守城頭的幾分風采,肯定會來一句“我們既有誠意,又當你們傻”?或者稍微含蓄些,“反正我們誠意一籮筐,至于傻不傻自己當去”?可能都不會,可能會更惡心人,可能過好久才能讓被罵人的回過味來?她胡思亂想著,干脆心神沉浸小天地,開始自說自話。

綬臣瞥了眼這個師妹。她身上那件法袍,是自家先生親手賜下,品秩不輸大妖仰止身上那件墨色龍袍。好像師妹能夠險之又險地破境躋身上五境,這件名為“魚尾洞天”的法袍功勞不小。

然后阿良以手肘輕敲左右,抬起下巴,點了點對面,“瞅瞅,那小姑娘,有點意思。”

左右看了眼對面,“誰?”

阿良憂心忡忡道:“就綬臣旁邊那個啊,大長腿小蠻腰瓜子臉,至于胸脯啥的就不去談了,陸姐姐在,咱倆聊這個不合適。方才小姑娘秋波流轉,脈脈含情,是不是覬覦我的美色啊?讓我怕怕的,咋個辦嘛。”

左右瞥了眼那女子,說道:“綬臣認識,她不認識。法袍品相不錯,不像是金翠城的煉制手筆。”

阿良嘖嘖嘖。

左右皺眉道:“作甚?”

阿良嘿嘿而笑。左右這呆子開竅了啊。

陸芝說道:“阿良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在酒桌上信誓旦旦說,他有一種獨門絕學,只要喝酒喝盡興了,天底下就沒有法袍衣裙這種東西,而且他還是一位丹青圣手,靠這個,賺了不少神仙錢。結果等到他送出那一大摞畫,當天就被幾十號劍修追著砍了一路。”

左右疑惑道:“畫技拙劣?”

陸芝點了點頭,“是奇差無比,而且還畫了那個殷沉,信守承諾,確實是沒穿衣服的那種。”

左右點頭道:“老大劍仙能忍阿良一百年,挺不容易的。”

阿良沒來由嘆了口氣,拿出一壺酒,狠狠喝了一大口。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可能永遠無法理解一個元嬰境劍修,為何會覺得活著沒啥意思,可偏偏又不想不明白,為什么明明不怕死,卻又想著能過一天是一天。事實上,除了一個偶爾會去嘮嗑的外鄉人,就連家鄉人,都沒誰愿意搭理那個孤僻老人,而且不光是不愛搭理他,很多劍修還會真心討厭那個老人,而且討厭得確實合乎情理。

所以很多年的戰場上,老劍修要么是獨自一人,守在城墻中的那個修道處。要么是一人趕赴戰場,就像很多次,一人生還,最后一次,一人赴死。

阿良突然問道:“陳平安,知道殷沉的過往嗎?”

陳平安點點頭。

阿良笑了起來,“這就好。那么加上我,最少有兩個了。”

在當年,阿良就希望劍氣長城的劍修,尤其是年輕人和孩子們,能夠記起有個劍修,叫殷沉,脾氣很糟糕,為人很差勁,出劍很功利,但是最少記得有個人叫殷沉。

少年時的殷沉,曾經因為自己和幾位同伴劍修的拖泥帶水,害死過一位原本不該死不會死的女子劍仙。

少年殷沉,不是喜歡她,只是單純覺得那么好看的一位女子,一位劍仙,為了救幾個該死的廢物,她死得太不值當,死得太不好看,就那么被大妖一劍將身軀對半分開,摔了滿地的肚腸鮮血。

關鍵是那個臨死之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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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視線掃過他們這些王八蛋的時候,沒有恨意,沒有悔意,就是她那么一個眼神,讓殷沉記住了一輩子,一輩子都沒辦法安心。

所以后來從一個少年變成孤僻老人的元嬰劍修,最后一次仗劍出城赴死之前,其實偷偷摸摸對著一本印譜,翻開一頁,對照印譜,仔細臨摹刻下其中一方印章。

印文只有四字。

彩云忽來。

老劍修一個人喝酒為自己送行時,都不知道自己淚流滿面。

老人只是覺得酒水尤其不好喝。不過從少年喝酒第一天起,就覺得沒好喝過。

老人其實原本想與阿良親口說一聲,矯情幾句,道個謝什么的。也想與那個年輕隱官說一句,當時不救那些劍修,做得沒錯,小子不孬。

只是光顧著喝那難喝的酒了,老劍修就都沒有去做。

戰場上,死得默然且漠然。其實也不單單是他,很多劍修都這樣。

文廟這邊,多數人除了豎耳聆聽議事內容外,更多還是打量對面那些蠻荒天下的上五境。

劉叉首徒,劍修竹篋。

金翠城城主,她身上那件法袍,一看就是件仙兵,水路分陰陽,有那日月交替星辰流轉的大道氣息。

一位騎馬持槍的金甲神將,覆面甲。腰別兩枚極其袖珍的流星錘,就跟稚童玩耍物件差不多。但卻是截獲兩顆墜入蠻荒的天外流星,精心煉化而成。

它在避暑行宮的那一頁秘檔末尾,曾被隱官一脈劍修寫下“必殺”二字。有此待遇的玉璞、仙人兩境妖族修士,其實只有三位。此外兩個,分別是劍仙綬臣,和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化名柔荑,道號碩人,相傳是王座大妖黃鸞的道侶,也有傳聞是黃鸞斬卻三尸的古怪余孽,她法寶極多,而且每一樣都品秩極高,在劍氣長城和老龍城兩處戰場上,她都有不俗手筆。

柔荑今天一身女冠裝束,頭戴白玉京一脈魚尾冠,卻身穿天師府黃紫樣式的道袍,手捧一柄玉如意。涂抹淡妝,體態豐腴,使得一身道袍略微緊繃幾分。

她望向那個年輕俊美的齊老劍仙,齊廷濟卻對她視而不見。

曳落河四兇中的三頭妖族,并肩而立,仰止給留在了浩然天下,它們如今就歸順了緋妃,至于四兇中的那條泥鰍,早就被拘押在牢獄當中,肯定已經遭了那個年輕隱官的毒手。

劍氣長城的叛變大劍仙,守門人張祿,今天也身在其中。

在先前那場戰事中,張祿從頭到尾,都沒有遞出一劍,既沒有去城頭斬殺蠻荒妖族,也沒有跟隨蕭愻去浩然天下出劍。只是在門口那邊飲酒。

這會兒的張祿,還是老樣子,盤腿而坐,獨自喝酒。蕭愻前些年送了不少酒,按照雙方約定,她每打碎一座浩然山頭,就送他一壺好酒。

其實曾經看門的張祿,與陸芝,與阿良,與后來還沒成為隱官的少年,關系都不錯。他甚至與寧姚的爹娘,都是好友。與姚沖道也是,在戰場上,都曾相互救過對方的性命。

陸芝對那張祿,哪怕到這一刻,她依舊沒什么惡感。

在阿良來到劍氣長城之前,尤其是在那場十三之爭之前,張祿與阿良是差不多的性格,只不過賭品酒品都要更好些。

齊廷濟瞥了眼那個張祿,張祿察覺到了對方視線,卻沒有讓齊老劍仙為難,只是喝酒動作略微停滯,然后猛然間痛飲一口。

因為張祿,齊廷濟想起了一樁極為隱秘的陳年往事。

寧姚能否在百年之內,躋身飛升境。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考量。

齊廷濟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后,其實在賭,賭自己確實賭運“不濟”,賭那寧姚一定會在百年之內躋身飛升境。

因為那個道家圣人,曾經幫齊廷濟算過一卦,說了一句,“修身齊家,會相當順遂。至于治國平天下嘛。”

那位神霄城老神仙說到這里,只是搖搖頭,笑而不言。

只是當年齊廷濟也沒太當真,平天下?蠻荒天下?還是那浩然天下?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不曾想,最后還真出現了第五座天下。

姜老祖與身邊兩位心聲笑道:“在蠻荒天下妖族眼中,這場大仗輸得沒頭沒腦,連很多軍帳大妖都一頭霧水,因為根本不理解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謀劃,猜不到那個被鄭居中一語道破的上中下三策,沒有意識到,經過寶瓶洲一役,蠻荒天下其實已經即將守不住那個‘中策’形勢了。所以大部分妖族,直到現在,還是很不服氣,在它們眼里,真正能打的,有資格被視為對手的,就兩個地方,劍氣長城,寶瓶洲。其余都是稀爛。”

尉老祖師點頭道:“所以如今劍氣長城已經飛升到五彩天下,而寶瓶洲的那支大驪鐵騎,繡虎已死,半洲山河依舊破敗,就等于少掉一半戰力。說不定蠻荒天下這些畜生,比我們更想要再打一架,戰場一旦是在蠻荒天下,都不用拉伸戰線,正中下懷。如果說趕赴異鄉,還會打得不情不愿,回了家鄉,在自家地盤上廝殺,對于蠻荒天下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

許白憂心忡忡道:“先前我們桐葉、扶搖兩洲守勢,其實根本就沒有發揮好地利優勢,各大王朝和山上仙家之間,更談不上緊密合作,所以兩洲戰場,幾乎都是一盤散沙,一觸即潰。當然這跟我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大戰經驗也有很大關系。現在我們有了經驗,對方何嘗不是,所以如果更換天下戰場,對方說不定會汲取我們的兩洲教訓,早早做好極富針對性的一系列準備。”

姜老祖笑道:“文廟議事結束后,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來一場戰事推演。”

許白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能不能請隱官幫忙,不然我們的推演,會不切實際,變成空中閣樓。”

不得不承認,最了解蠻荒天下的人,是那個年輕隱官。甚至不是劍術更高的齊廷濟,不是阿良,左右,陸芝。

因為陳平安坐鎮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具體參與、親眼目睹、指揮調度那場戰爭的每一個局部戰役,年輕隱官幾乎知曉每一處戰役細節,勝負關鍵,利弊得失,相互戰損的精準數目。而且陳平安對蠻荒天下所有參戰的上五境妖族底細,更是了如指掌,以及蠻荒各大部族的實際戰力、作戰風格和優劣勢,他都極為心里有數。

簡而言之,如果萬不得已,真要打起仗來,隱官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就會是浩然天下最不能死的一個人。

元雱,許白,林君璧,這撥曾經擔任過文廟軍機郎的年輕俊彥,都會迅速成為陳平安的手下,一定還會再加上昔年隱官一脈的年輕外鄉劍修,玄參,曹袞,宋高元,一個不落。

說不定文廟還會破例,將其余幾個身在五彩天下的劍修,鄧涼,顧見龍,王忻水,董不得,郭竹酒,都一并招徠過來,重新幫助陳平安出謀劃策。

當然,不是說沒有這些年輕人,浩然天下就不會打仗了。

兵家和墨家,再聯手縱橫家、陰陽家,其實就已經極有底氣。

文廟早年曾經有過一場小規模的議事,諸子百家當中,只選取了九家參與其中。此外還有商家、藥家在內的四家老祖師。只不過那次議事,文廟這邊只有亞圣和正副三位教主。

可兩位兵家老祖師,都故意沒有跟許白這孩子談及一事。

極有一種可能,蠻荒天下希望占據地利,要跟沒有了劍氣長城和劍修的浩然天下,再結結實實打上一場。

一座托月山,以及蠻荒天下的所有巔峰強者,可是半點不介意山下螻蟻的生死,死的越多,數量不斷累計,天時氣運,就可以逐漸聚攏在一小撮仙人境、飛升境大妖身上。哪怕蠻荒天下再輸一場,輸得再慘痛,大不了就是來一個堅壁清野,不斷南撤,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難道能夠待在那邊的不毛之地,安心修行幾十年,幾百年?一旦留不住練氣士,山下人間的王朝鐵騎,兵馬再多也無濟于事。

但是浩然天下這邊,除非是至圣先師親自開口,大舉攻伐蠻荒,不然就會是一個頗為尷尬的境地,其實文廟只有兩種選擇,不計代價,徹底打爛連同托月山在內的半座蠻荒天下,又或者就是迅速重建劍氣長城,然后此后百年千年,穩扎穩打,不斷往南滲透,不然那三座渡口,哪怕有墨家巨子坐鎮其中之一,也抵不住蠻荒天下的反攻,說不定兩截劍氣長城,不等重建,就要毀于一旦。可是劍氣長城想要恢復,何其困難?三教祖師,再次聯手?道祖和佛祖,當真愿意出手?

而且最最麻煩的,依舊是最簡單的兩個字,人心。

大勢傾軋,浩然人心才逐漸凝聚起來,如今卻大勢已定。

說句難聽的,就是那山河破碎的數洲版圖,真正愿意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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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山上山下,幾乎都死了,浩然天下實在是已經死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恨那蠻荒天下,卻很難真正的痛快報仇了。

阿良悄悄問道:“右呆子,那個羊角辮呢?”

左右說道:“不清楚白玉京那邊如何處置。她受了傷,沒個十年,很難恢復巔峰。”

不是說蕭愻出劍殺力不夠大,而是在左右這邊,她依舊劍術不行,互砍不占優勢。

畢竟敢說左右劍術不太夠的,只有在城頭修行萬年的老大劍仙,陳清都。

哪怕是在阿良這邊,如果只說劍術,左右一樣要高出一籌。

事實上,左右的劍術冠絕浩然天下,還是阿良幫著宣揚出去的,反正他跟幾個宗門負責山水邸報的老祖師,那都是喝酒不花錢的至交好友。

被說成劍術冠絕浩然,左右既不承認,卻也從不否認。

為何,因為左右早就有信心,只要被自己找到劍術裴旻,那么裴旻就要失去“劍術”二字。

之前出海訪仙,想要問劍裴旻,是為切磋。

但是如今再被自己找到裴旻,那就砍死他好了。

一個練劍多年的老前輩,竟然有臉問劍一個才剛剛玉璞境沒幾年的晚輩?

“有點懸,雖說這百年是真有敵坐鎮白玉京,按照我那位余老弟的一貫脾氣,說不定都能跟羊角辮打個天崩地裂,再轉去天外天打個一塌糊涂,非要打得小姑娘哭鼻子,羊角辮又是個不愿認輸的,估計下半輩子就算撂在那邊了。”

阿良嘆了口氣,用手心使勁揉著下巴,“可那陸牛皮糖,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關鍵陸老三尤其嫉妒我那風流帥的頭銜,上次我去白玉京做客,他跟防賊似的防著我,恨不得將五城十二樓所有的女仙,一個個用麻袋罩起來。就怕貨比貨,這家伙先前比拼相貌氣度,輸得慘了,肯定要折騰出些幺蛾子惡心人。”

左右眼神冷漠,沉默片刻,道:“她如果返回蠻荒天下,我就去問劍一場。”

阿良小聲道:“問劍沒問題,我陪你去都成,那邊我熟啊,地頭蛇,跟逛自家地盤沒兩樣。不過說好了啊,分勝負就行,別分生死啊,沒啥意思的。真要按照我的看法,蕭愻在那蠻荒天下,真正禍害誰,其實不好說嘛。今兒看誰不爽,她就一拳打個半死,明兒見誰不順眼,再一劍砍死。托月山可管不著她。”

左右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分。”

阿良一拍額頭,最煩這樣的左右。

沒事,先跟陳平安那小子打個商量,再合伙去老秀才那邊吹吹耳邊風,陳平安馬屁功夫第一流,再加上我阿良的錦上添花,他娘的咱們兄弟二人齊心,其利斷金啊,雙劍合璧天下無敵啊,還怕一個左右不服管?

左右說道:“勸你別拉上陳平安,一起去先生那邊胡說八道。”

阿良委屈道:“我是那樣人嘛,冤枉我了啊。”

左右沒說話,陳平安這小子好像心情不太好,齊廷濟在神游萬里,陸芝又不敢多看自己一眼。

阿良只好蹲下身,繼續小口小口喝酒。

老秀才以心聲笑問道:“伏老夫子,怎么講?”

伏勝笑著反問道:“什么怎么講?勞煩文圣給個提醒。”

老秀才埋怨道:“咱哥倆誰跟誰,明知故問不是?”

趕緊將我那關門弟子夸起來啊。

我堂堂文圣,都沒喊你一聲伏老哥,改稱呼伏老夫子了,一肚子學問,藏掖作甚,拿來出曬曬太陽啊。

伏勝無奈,想了想,只得緩緩道:“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

老秀才喟然長嘆,佩服不已,“絕了。”

伏勝笑了笑,總算放過自己了。

禮圣視線微挑。

所見之地,不是對面畫卷,而是蠻荒天下的托月山。

剎那之間,對面畫卷當中,有一個矮小身形驟然落地,動靜太大,塵土飛揚,遮天蔽日,一大片的七倒八歪。

竟是那蕭愻破開天幕,從青冥天下撞入蠻荒天下,直接墜落在托月山上了。

文廟眾人,只見那個扎倆羊角辮的“小姑娘”,雙膝彎曲,屁股貼地,緩緩起身,她拍了拍身上塵土,抬起雙拳,輕輕一晃,將身邊幾個上五境妖族修士拍飛,她腳尖一點,懸停空中,看了看兩邊,又蹬腿兩下,再“飛升”稍高一些,等到比所有人都站得高了,這才雙臂環胸。

蕭愻俯瞰對岸那條直線上的左右,眼神冷冽,豎起一條白藕似的纖細胳膊,然后另外一條胳膊橫敲一下,她約莫著是在示意,要打死你個左右。

左右面無表情。

老秀才收斂神色,看了眼那個好像對此早有預料的斐然。

那頭不知所蹤的王座大妖牛刀,多半是被托月山丟到青冥天下去了。

說不定那斐然,還額外送了些蠻荒天下的道種給白玉京,幫著道老二補齊五百靈官之數。

蕭愻瞧見那個站立位置比較偏遠的張祿,微微皺眉,卻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遙遙拋過去一壺仙家酒釀。

張祿接在手里,揭了泥封就開始喝酒。

斐然望向那位白帝城城主,笑問道:“鄭先生?看夠了沒有?”

鄭居中點頭道:“差不多。”

言語落定之時,托月山上的一位妖族修士,砰然碎裂,金丹、元嬰和皮囊魂魄盡碎。

鄭居中微笑道:“買一送一。”

又有一位身為某個蠻荒大王朝國師的妖族修士,同樣的下場。

一些個被殃及池魚、略顯手忙腳亂的妖族修士,對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大罵不已。

但是更多的,是一種忌憚。

不僅僅是托月山那些妖族,文廟這邊,也有不少人覺得頭皮發麻。

能夠登頂的山巔修士,沒幾個是腦子不好的,而且各有各的擅長,某些一技之長,壓箱底的術法神通,或是殺手锏,都會讓對手防不勝防。

但是面對這樣的一個白帝城城主,只要有宗門有家眷有嫡傳的人,誰不擔驚受怕。

鄭居中曾經有一句極其自負、極其惹人厭的言語,“我這輩子,只看不起有顆腦袋卻不動腦子的人。”

在蕭愻現身之后,一個不知名的消瘦老者,拄著拐杖緩緩而行,好像是剛剛到的托月山,老人隨隨便便挑了個偏遠位置站定,然后看了眼符箓于玄,再看了眼龍虎山大天師,然后面帶笑意,懷捧拐杖,與兩位道人打了個道門稽首。再面朝文廟議事的佛門高僧,單掌在胸前,輕輕低頭。最后更是與禮圣作了一揖。

禮圣點頭致意。

是一位天外來客。

不見蹤跡很多年了。

陸芝疑惑道:“誰?”

齊廷濟嘆了口氣,“斐然和切韻的師祖,那個老鼠洞的開辟者。”

阿良捏了捏鼻子,“聽說當年道祖騎牛過關,是有些想法的。”

陳平安瞬間身形佝僂,再緩緩挺直腰桿。

那個不速之客的老人,笑道:“先前議事,談妥了的,就締結山水盟約,沒談妥的,都可以答應,反正都不算過分,無非是想著靠那三個書院小小螺螄殼,一點一點教化蠻荒,愿意耍就耍去,反正你們讀書人,最喜歡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勾當。我們只有一個要求,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只要想來蠻荒天下,文廟都別攔著。至于那些打敗仗的,留在那邊,你們該殺殺,該抓抓,托月山都不管。如何?”

禮圣笑著搖搖頭。

亞圣沉聲道:“此事不議。”

老人雙手抵住拐杖,哦了一聲,點頭笑道:“那當我什么都沒講,你們雙方繼續議事。”

伏勝皺緊眉頭。

老秀才撫須瞇眼。

斐然笑望向董老夫子,問道:“那咱們就繼續聊?”

董老夫子默然,似乎在與禮圣以心聲言語。

然后董老夫子顯然有些意外。

不是因為禮圣說了什么,而是什么都沒有說。

好像禮圣就沒有聽見他的那個問題,到底要不要繼續與托月山聊下去,以及大致怎么聊,是更進一步,還是后退一步。

老秀才有些傷感。

不知道誰說過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好像是說有些位置上,沒有少年,只有老人了。

就在此時,一襲背劍青衫,毫無征兆,向前跨出一步,說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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