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朦朧,一艘從南往北的仙家渡船,緩緩停靠在正陽山地界的白鷺渡口,走下一位英俊男子,青衫長褂,腳踩布鞋,撐起了一把油紙傘,傘柄是桂花枝,身邊跟著一位身穿墨色長袍的少年,同樣手持小傘,尋常青竹材質,扇面卻是仙家碧綠荷花煉制而成,正是覆有面皮、施展障眼法的周首席,崔東山。
兩人各自背劍,都是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的秘府遺物,從不曾在寶瓶洲現世,兩把遠古劍仙遺物,分別名為甲午生,天帚。
身后有一幫同樣游歷正陽山的譜牒修士,談笑風生,有青年正在與身邊一位身姿婀娜的妙齡女子,說他的恩師,與那正陽山撥云峰的劍仙老祖,是有數百年交情的山上摯友。而那位撥云峰老祖師,在老龍城戰場上,曾經與北俱蘆洲的酈劍仙,并肩作戰,聯袂劍斬大妖。
崔東山聽得樂呵,以心聲笑嘻嘻問道:“周首席,不如咱們換一把傘?”
姜尚真瞥了眼那把碧綠荷花傘面下邊,綠蔭幽幽的,搖頭道:“算了吧,不討喜。”
身后隊伍里,有個眉清目秀的孩子,約莫七八歲大,撐著把大傘,以水法在傘面聚攏、積攢了一大灘雨水,然后驟然間擰轉傘柄,雨滴向四周激射如箭矢攢射,飛劍無數。只是個剛剛踏足修行的修道胚子,雨水四濺,無甚威力,不過雨滴打在前邊那兩把桂枝傘和碧荷傘上,砰砰作響。
幾個師門長輩也只是笑。
這些修道有成的譜牒修士,自然無需撐傘,靈氣流溢,風雨自退。
中五境的山上神仙,云游四方,水火不侵,污穢避讓,那些個井底之蛙的藩屬國,稗官野史、志怪筆記上邊的奇人異士,多是記載此輩修士。
若是前邊那兩個游歷之人,能夠如他們一般,化雨珠于無形,那自然就會有人出面阻攔孩子繼續玩傘,說不得還要主動道歉一聲,說幾句孩子頑劣、道友勿惱的客氣話。
結果崔東山隨手向后一袖子,將那孩子一巴掌打入水中,轉頭嬉皮笑臉道:“小崽子喜歡玩水,就去水里耍去。”
事出突然,那孩子雖然年幼就早已登山,毫無還手之力,就那么在眾目睽睽之下,劃出一道弧線,掠過一大叢雪白蘆葦,摔入渡口水中。
姜尚真轉頭笑道:“差點嚇死老子,你們不用道歉,可以賠錢了事。”
崔東山嘿了一聲。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破財消災,破財消災。”
一個魁梧漢子,伸手握住腰間法刀的刀柄,沉聲道:“孩子玩鬧,至于如此?”
如果不是那撐傘男子,帶著點北俱蘆洲獨有的口音,早就抽刀出鞘,一刀劈去。
反正自己這邊占理。
鬧到正陽山那邊,再鬧到附近的大驪藩屬朝廷都不怕,只會是對方吃不了兜著走。
雖說如今的寶瓶洲山下,不禁武夫斗毆和神仙斗法,但是二十年下來,習慣成自然,一時間還是很難更改。
崔東山一手撐傘,一手叉腰,理直氣壯道:“老子歲數不大,也是孩子啊。”
姜尚真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佩劍,嗤笑道:“擱在老子家鄉,敢如此問劍,那小崽子這會兒已經挺尸了。”
一位性情沉穩的老修士,立即以心聲與眾人言語道:“聽口音,確是北俱蘆洲修士,至于是不是劍修,暫時還不好說。”
如今的北俱蘆洲是,寶瓶洲的兄弟洲,至于桐葉洲,只能算是孫子洲了。
渡口水中,異象橫生,有火光如電,激射而出,如火龍出水。
竟是一件寶光流轉的上等靈器,小錐,青銅材質,長一尺有余,刻九龍。
正是那孩子的本命物,人還沒爬上岸,就已經祭出小錐,直刺那個手持碧荷傘的墨袍少年。
眾人只見那少年大笑一聲“來得好”,猛然收束碧綠荷花傘,雙手攥住傘柄,如雙刀持劍,卻是以刀法劈砍而下,結果只是被那小錐一撞,少年一個氣血激蕩,神魂不穩,立即就漲紅了臉,只得怒喝一聲,氣沉丹田,雙腳陷入被雨水浸濡的軟泥寸余,依舊被那青銅小錐的錐尖抵住傘身,倒滑出去丈余才穩住身形。
那孩子站在岸邊,雙指掐訣,心中迅速默誦道訣真言,一跺腳,口呼“汲水”二字,運轉本命氣府的天地靈氣,手指與那小錐,如有金光一線牽引,鏤刻精美的小錐九龍,如點睛開眼,紛紛蜿蜒移動起來,只是孩子到底歲數太小,煉化不精,動作不夠快,剛剛張嘴,汲取雨水,那墨袍少年就一個彎腰側身,再被那青衫男子一手抓住肩膀,幾個蜻蜓點水,就此遠遁,雙方都不敢走那渡口大道,揀選了水邊蘆葦叢,踩在那蘆葦之上,身形起落,煞是好看。
孩子不愿放過那兩個王八蛋,手指一移,死死盯住那兩人背影,默念道:“風電馳掣,烏龍逶迤,大瀑萬丈!”
九條手指長短的烏色小龍,一同纏繞青銅小錐,吐出九道雨水凝聚而成的凌厲箭矢,腳踩蘆葦的兩人東躲西藏,十分狼狽。
老修士笑道:“春塘,可以了,收起小錐吧。術高莫要輕易用,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孩子收起指訣,深呼吸一口氣,臉色微白,那條若隱若現的繩線也隨之消失,那枚小錐一閃而逝,懸停在他身側,孩子從袖中拿出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囊,將那篆刻有“七里瀧”的小錐收入囊中,布囊中飼養有一條三百年白花蛇,一條兩百年烏梢蛇,都會以各自精血,幫助主人溫養那枝小錐。
名叫春塘的孩子將小囊懸在腰間,臉色陰沉,揉了揉臉頰,火辣辣疼。
老修士伸出雙指,擰轉手腕,輕輕一抹,將摔在泥濘路上的那把大傘駕馭而起,飄向孩子。
孩子收入手中,一氣之下,直接將那把傘遠遠丟入水中,眼不見心不煩,反正是尋常之物,值不了幾個破錢。
老修士對于春塘的孩子氣作為,也故意假裝不見,這位在家鄉藩屬國被尊奉為護國真人的老金丹,只是望向那兩人的遠去方向,總覺得有些古怪。
那個懸佩法刀的男子冷笑道:“兩個不入流的純粹武夫,竟敢假扮北俱蘆洲劍修,什么腦子。”
老修士解釋道:“多半確是北俱蘆洲人氏,不然不會如此蠻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記得約束好春塘,莫要在正陽山地頭,私自尋仇。如今即將開峰慶典,大好的喜慶日子,誰都不希望有這等晦氣事。你是春塘的護道人,要是管不住他,我就要來用祖師堂戒律來管你了。”
那漢子無奈道:“祖師,我曉得這里邊的輕重利害。”
遠處蘆葦蕩中,兩人蹲在水邊跟蹲坑似的。
姜尚真撐傘在肩頭,笑問道:“怎么回事?”
崔東山橫提碧荷傘,低頭呵了口氣,拿袖子抹掉些許痕跡,一臉心疼模樣,再用雙指捻起一粒靈光,是從那青銅小錐上邊剝離而來,凝神望去,隨口說道:“無聊,鬧著玩。”
姜尚真說道:“看孩子那小錐和布囊,是養龍術一脈?寶瓶洲有七里瀧這么個地方嗎?以前都沒聽過啊。”
遠古養龍豢蛟一途,曾經地位尊崇,為首者,是儒家六大禮官之一。后世旁支駁雜,等到世間再無真龍,那么所謂的養龍,不過是些山澤龜黿水裔、魚蛇之流。而且這一脈在浩然天下,三千年那場真龍浩劫,殃及池魚,所以已經再無宗門,因為飼養真龍后裔、蛟龍雜流之屬,化蛟都是登天奢望,就更別談什么真龍了。整個養龍一脈的練氣士,氣運淪為無源之水,處境尷尬,香火也就漸漸凋零,就像那失去了香火的山水神靈。
崔東山捏碎那里細微不足道的靈光,將碧荷傘夾在腋下,雙手籠住四散靈光,輕輕搓動,然后觀看那些靈光在手心脈絡的蔓延,如山脈逶迤,金丹元嬰這些陸地神仙都瞧不真切的景象,落入仙人眼簾,自然纖毫畢現,只是姜尚真瞥了眼,看得清楚,卻不明就里,對于堪輿卜卦一途,是姜尚真為數不多的“不入門”術法,因為姜尚真從來就不愿意去學這些趨吉避兇的手段。
崔東山一拍掌,徹底打碎掌心所有痕跡脈絡,笑道:“七里瀧附近,有條老蛟在一條大江中,開辟水府,曾被朝廷封為白龍王,那個偏遠小國覆滅后,老蛟就幾乎從不露面了,不過它的輩分比黃庭國那條活了萬年的,當然要差許多。老蛟靠著一千多位歷朝歷代的文人騷客,以詩詞文運,幫著捎帶些香火。七里瀧這座仙府,與其有大道機緣,算是老蛟偷偷扶植起來的香火使節,那枝‘定風波’小錐,就是信物之一。但其實這條江水,水文極好,統轄十數支流江水和三十余河溪,早年開鑿大瀆入海口,如果不是照顧你們老姜家,本該選擇這條江水作為瀆水入海,那么這位龍王爺也就該順勢撈到個大瀆侯爺了。”
姜尚真笑道:“云林姜氏,我可高攀不起。”
崔東山站起身,肩扛碧荷傘,臉色凝重。
姜尚真跟著起身,雨后初晴,氣象一新,也就收起了桂枝傘,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幫著那條真龍,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
兩人緩緩而行,姜尚真問道:“很好奇,為何你和陳平安,好像都對那王朱比較……隱忍?”
崔東山點點頭,“因為我家先生,覺得有人對王朱寄予希望,那么他就愿意跟著希望幾分。就目前而言,王朱確實沒有讓人失望。那么我就學先生,多看她幾眼。事實上,離開驪珠洞天之后,王朱還是太順遂了,名副其實的順風順水,準確說來,是離開那口鐵鎖井之后,她就沒怎么吃過苦頭了,相較我家先生的遠游辛苦,她簡直就是躺著享福。稚圭稚圭,名字不是白取的,鑿壁偷光嘛,當小蟊賊,偷我家先生的氣運福緣,偷宋集薪的龍氣,最終占據天下大勢,順勢走瀆化龍。怕就怕她覺得一切都是她應得的,比如會對文廟選擇淥水坑肥婆娘占據陸地水運,覺得是分去了她一半氣數,心懷怨懟,躋身飛升境之后,就要誤以為真是天不管地不管了,開始興風作浪。”
姜尚真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位斬龍人,三千年后,還斬得龍嗎?”
不等崔東山給出答案,姜尚真就自問自答:“相較于三千年前,一人仗劍斬盡真龍,好像還是三千年再斬一條真龍,更可信些。”
崔東山說道:“先生在大瀆祠廟那天,王朱主動現身,其實她救了自己最少半條命。”
姜尚真嗯了一聲,“她愿意念舊,本就念舊的山主,就更愿意念舊。”
崔東山用小傘輕輕敲擊肩膀,笑道:“賈晟,白忙,陳濁流,我們家那位景清大爺,真是個命大的,認了這么多拜把子兄弟,竟然都沒被砍死。這樣的運道,說出去誰信?”
此處白鷺渡,離著正陽山最近的青霧峰,還有百里山水之遙。
兩人就先去了一處仙家客棧下榻,位于高山上,兩人坐在視野遼闊的觀景臺,各自飲酒,遠眺群峰。
以祖山一線峰為圓心,方圓八百里,都是正陽山的宗門地界,私家山河。
群峰拱衛祖山,護山大陣使然,處處劍氣沖霄。經常能見到劍修聯袂御劍各峰之間,氣勢如虹,劍光拖曳,劃破長空。
因為有袁真頁這位搬山之屬的護山供奉,近二十年內,正陽山又陸續搬遷了三座大驪南方藩屬的破碎舊山岳,作為宗門內未來劍仙的開峰之屬。
對于藩屬小國朝廷而言,與其花大力氣重新修繕山根水運、重建山君祠廟,還不如重新揀選完整山頭,封正山君,還能從正陽山那邊得到一筆神仙錢,與那座劍修如云的宗門,結下一份香火情。而這些表面上“破碎不堪、形同雞肋”的山岳,其實藏風聚水千百年,底蘊深厚。
要說正陽山償還香火情,無非是劍修將來下山歷練,去往三個小國境內,斬妖除魔,對付一些地方官府確實無法收拾的邪祟之流,對正陽山劍修來說,卻是信手拈來。其實沒有誰是真正虧本的,各有大賺。
崔東山笑道:“見過了大世面,正陽山劍仙行事,就愈發老道圓滑了。”
姜尚真附和道:“宗門氣象,不容小覷。”
在那場席卷天下的大戰之前,正陽山的修士,哪怕不是嫡傳劍修,出門歷練,都是出了名的跋扈,一洲橫行。
一洲山上執牛耳者神誥宗,風雪廟、真武山兩座一洲兵家祖庭,李摶景尚未兵解的風雷園,在北方崛起的大驪鐵騎,云林姜氏,老龍城苻家,朱熒王朝的劍修。除此之外,正陽山就完全可以目中無人了。
不然也不會有那“寶瓶洲小桐葉”的綽號。
那個擁有一座狐國的清風城?是我正陽山一處不記名的藩屬勢力罷了。
寶瓶、桐葉和北俱蘆在內的三洲本土宗門,除了玉圭宗,如今還沒有誰能夠擁有下宗。
雖說阮邛的龍泉劍宗,一直被山上修士視為風雪廟的下宗,可事實上,并非如此。何況阮邛還有個大驪首席供奉的頭銜,幾位嫡傳當中,又出了個天縱奇才的謝靈。所以正陽山還是愿意對龍泉劍宗高看一眼。
姜尚真笑道:“這個元白,身世就比較可憐了,出門遠游一趟,就山河飄絮了。這些年不如咱家灰蒙山那位邵坡仙悠哉悠哉啊。相當不錯的資質,韋瀅都看在眼里,去神篆峰之前,韋瀅本來想要與正陽山討要此人,原本打算好好栽培的,可惜太好人,又傷了本命飛劍,就算到了書簡湖,估計也會被劉老成和劉志茂坑死。”
崔東山說道:“幸好沒成事,不然這會兒你們玉圭宗的褲襠里全是黃泥巴。”
舊朱熒王朝劍道“雙璧”之一,元白。與正陽山做了一樁買賣,從客卿轉為正陽山嫡傳,后與風雷園園主黃河,問劍一場,元白受傷不輕,但是成功拖延了黃河的破境躋身上五境。
元白如今身在對雪峰養傷。這輩子的劍道成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此外正陽山上,還有一個曾經差點就成為龍泉劍宗祖師堂嫡傳的年輕劍修,轉投正陽山后,修行破境,勢如破竹。
此次閉關就是為了結丹。只等他出關,就會舉辦開峰儀式,升任一峰之主。
崔東山眼神微冷,“元白身邊有個婢女,名叫流彩,來自皚皚洲天井福地。”
流彩,劉材。
姜尚真立即來了興趣,“那位流彩姑娘?”
崔東山白眼道:“對你來說,屬于看了眼記不住的那種。”
姜尚真翹起二郎腿,問道:“那個吳提京,真如山主所說,是李摶景的兵解轉世,給田婉那婆娘找到了,還帶上山修行,就為了以后可以惡心黃河和劉灞橋?”
崔東山點頭道:“差不離。”
一位橫空出世的少年劍修,吳提京。本命飛劍,鴛鴦。傳聞除此之外,還擁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飛劍。
至于為何秘不示人,還能被傳聞,這種山上事,心知肚明就好。跟山下史書記載的某些秘錄,是一樣的道理。
姜尚真視線偏移,“還是對雪峰,瞧著可愛些。”
對雪峰,是因為雙峰并峙,對雪峰對面山頭,常年積雪。不過那處山峰卻無名。只聽說是對雪峰的開峰祖師,后來的一位元嬰劍修,曾經與道侶在對面山上結伴修行,道侶未能躋身金丹,早早離世后,這位性情孤僻的劍仙,就封禁山頭,此后數百年,她就一直留在了對雪峰上,說是閉關,實則厭煩山門事務,等于放棄了正陽山掌門山主的座椅。
只是在正陽山祖師堂秘錄那邊的真相,就不是這般凄美動人了。
崔東山將那樁死活都逃不過個情字的山水故事,娓娓道來。
對雪峰女子祖師的那位道侶,在她閉關之時,見異思遷,出關之后,被她得知,就將其斬殺,還點了一盞魂燈,擱放在對雪峰對面的山巔,大雪凍殺數十年。不過從此之后,她也有了心魔,最終在試圖打破元嬰瓶頸的最后一次閉關,走火入魔,被正陽山祖師堂劍修聯手斬殺,她那一身劍道氣運,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給禁錮在了正陽山地界。
寶瓶洲的陳年舊事,崔東山實在知道太多。在他與老王八蛋兩人,還是一個崔瀺那會兒,偶爾夜深人靜,就會取出一壺酒,一碟花生米,習慣挑燈夜讀,隨手抽出一本山上秘檔,仙跡來歷,宮廷秘聞,江湖恩怨,都會翻。
“早知道就不聽這些大煞風景的內幕了。”
姜尚真唏噓不已,雙手抱住后腦勺,搖頭道:“上山修行,無非就是往酒里兌水,讓一壺酒水變成一大壇子水酒,活得越久,兌水越多,喝得越長久,滋味就越來越寡淡。你,他,她,你們,他們。唯有‘我’,是不一樣的。沒有一個人字旁,依偎在側。”
崔東山突然笑了起來,“咱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一線峰祖師堂議事了。”
姜尚真瞥了一眼起自諸多山峰間的劍光長虹,“名不虛傳,劍仙極多。”
崔東山雙手籠袖,道:“我曾經在一處洞天遺址,見過一座空落落的光陰鋪子,都沒有掌柜伙計了,依舊做著天底下最強買強賣的生意。”
姜尚真贊嘆道:“真心羨慕崔老弟的見識廣博。”
姜尚真突然轉過頭,“崔老弟,你這輩子,就沒有遇到過讓你稍稍心動的女子?”
崔東山搖頭道:“還真沒有。”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你們文圣一脈,只說姻緣風水,有點怪啊。”
崔東山笑道:“所以老秀才燒了高香,才能收取我先生當關門弟子。”
姜尚真想起一事,忍俊不禁,嘖嘖道:“正陽山負責山水情報的那位仁兄,真是個天才啊。”
崔東山點頭道:“天縱奇才。”
正陽山祖師堂議事,宗主竹皇。
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陶家老祖,陶煙波。宗門掌律祖師,晏礎。護山供奉,袁真頁。
加上其余幾位諸峰峰主劍仙,他們的座椅都很靠前。
比較靠后的,有那田婉,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接連立下幾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她在祖師堂雷打不動的座椅位置,總算往前挪了挪。
至于元白。如今在祖師堂內位置墊底,樂得清閑,每次在這邊議事,就是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竹皇微笑道:“接下來開峰典禮一事,我們按照規矩走就是了。”
這大概就是宗門氣度了,金丹開峰,都成了一樁祖師堂可以不用多談的尋常事。
竹皇臉色肅然,“只是創建下宗一事,已經是燃眉之急了,到底怎么個章程?總不能就這么一拖再拖吧?”
正陽山下宗一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原本選址都已妥當,所需戰功,與諸多山頭通氣,東拼西湊的,好不容易補上了那個大窟窿,不曾想在大驪朝廷那邊碰了一鼻子灰,臨時反悔,竟然不愿向中土文廟舉薦。按照清風城許氏的親家,上柱國袁氏那邊傳來的說法,皇帝陛下是愿意的,但是京城外邊,有人不肯點頭。
顯而易見,敢與皇帝陛下有分歧,甚至不賣正陽山面子的,那就只有大驪陪都的那座藩邸了。
但問題是藩王宋睦,其實一向與正陽山關系不錯。
所以那位陶家老祖,今天的臉色不太好。
寶瓶洲山上對于正陽山躋身宗門,不是沒有閑言碎語。
因為正陽山實打實的修士戰損,實在太少。戰功的積累,除了廝殺之外,更多是靠神仙錢、物資。而且每一處戰場的選擇,都極有講究,祖師堂精心計算過。一開始不顯得如何,等到大戰落幕,稍稍復盤,誰都不是傻子。神誥宗,風雪廟,真武山,這些老宗門的譜牒修士,在公開場合,都沒少給正陽山修士臉色看,尤其是風雪廟大鯢溝那個姓秦的老祖師,與正陽山一向無冤無仇的,偏偏失心瘋,說什么就憑正陽山劍仙們的戰功赫赫,別說什么下宗,下下下宗都得有,干脆一鼓作氣,將下宗開遍浩然九洲,誰不豎大拇指,誰不心悅誠服?
也虧得如今文廟禁絕了山水邸報,不然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怪話流傳開來。
正陽山之所以如此著急創建下宗,也確實是憂心一洲風評,
可只要下宗立起,生米煮成了熟飯,那么許多山上修士,就該重新審時度勢了,頂多關起門來,私底下說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絕不敢在山水邸報上邊,或是公開場合,說半句正陽山的不是,說不定還要錦上添花,與人爭論,主動為正陽山說幾句好話。
輩分最高、也是境界最高的老劍仙夏遠翠,意態閑適,微笑道:“咱們不如繞過大驪宋氏,與云林姜氏那邊商量一下?”
躋身了上五境,正陽山又已是浩然宗字頭,那么自家有無下宗,對夏遠翠而言,其實并沒有那么迫切。此后自己修道歲月又悠悠,閑暇時想一想那仙人境的逍遙,人間美事。
宗主竹皇點點頭,“可以,只是誰合適去姜氏?”
已經失去半壁江山的大驪宋氏,王朝版圖還會繼續縮減下去,眾多中南部藩屬已經開始鬧騰,如果不是有那陪都和大瀆祠廟,中北部的不少藩屬國,估計也已經蠢蠢欲動了。但是整個寶瓶洲的譜牒修士都心知肚明,浩然十大王朝,大驪的位次,只會越來越低,最終在第七、或是第八的位置上落定。
夏遠翠微笑不語,老劍仙橫劍在膝,輕輕拂過劍鞘,已經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了。
云林姜氏是了不起,卻還不至于讓他去低三下氣求人情。
如今寶瓶洲唯一一個在文廟那邊,能夠說上話的,其實不是許多事情做得很過界的大驪宋氏,而是云林姜氏。
因為云林姜氏,是整個浩然天下,最符合“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禮儀之族”的圣人世家之一。
文廟那邊,其實也是有幾部古老家譜的,而遷徙到寶瓶洲落腳的云林姜氏,就是當之無愧的圣人后裔。
萬年之前,禮圣親自制定禮儀,姜氏祖上出過數位大祝,在《大禮春官》中,與大史、大宰并列為六官之一,掌管著最為古老的各種祝詞。而且姜這個姓氏,本就是浩然天下最為古老的姓氏之一。
一位撥云峰老劍仙沉聲道:“既然陪都藩邸那邊,讓我們去蠻荒天下積攢戰功,那就去。我帶頭!”
掌律祖師晏礎譏笑道:“你一個金丹瓶頸,真當自己在老龍城戰場,沾了些酈劍仙的仙氣,你就一樣是上五境了?”
老劍修早就習慣了自家祖師堂議事的氛圍,依舊自顧自說道:“你們不樂意涉險,我帶自己的撥云峰一脈修士,過劍氣長城,去那渡口殺妖便是。”
晏礎一拍椅把手,怒道:“你當撥云峰是你一個人的?!本事那么大,怎么不直接連人帶峰,一起去了蠻荒天下,有本事往那托月山一砸,我就愿意為你親自送行,如何?!”
那個撥云峰老金丹氣得站起身,又要率先離開祖師堂。
與此同時,幾位去過老龍城戰場的老劍修,都是差不多的態度,只要撥云峰這邊退出祖師堂,就選擇一同離開。
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經常如此,見怪不怪。
竹皇微微皺眉,這一次沒有任由那位金丹劍仙離開,輕聲道:“祖師堂議事,豈可擅自退場。”
老金丹重新落座,深呼吸一口氣,打定主意裝聾作啞。
護山供奉袁真頁雙臂環胸,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還是如此無聊。
竹皇視線偏移,身體微微前傾,微笑道:“袁老祖可有良策?”
面對這位護山供奉,哪怕竹皇是元嬰境瓶頸的劍修,更是一山宗主,依舊頗為恭謹。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懶洋洋靠椅背,“打鐵還需自身硬,等到宗主躋身上五境,所有麻煩都會迎刃而解,到時候我與宗主道賀過后,走一趟大瀆入海口便是。”
竹皇爽朗大笑,抱拳道:“那就有勞袁老祖了。”
祖師堂內,連那夏遠翠都瞬間提起精神來,紛紛望向這位瓶頸難破、以至于經常念叨自己無望上五境的山主。
尤其是擔任財神爺的陶家老祖和掌律晏礎,立即不露痕跡地對視一眼。
唯獨擔任門神的元白,反而轉頭望向門外。
竹皇不愿多談自己的閉關破境一事,轉移話題,朝那升任心腹的田婉點點頭,婦人立即取出一本冊子,起身道:“宗門興盛,冊子上邊,總計一十六位劍仙胚子。其中九人,年紀還小,暫時都沒有拜師,各位峰主祖師,今天可以挑選一番。”
所謂的劍仙胚子,當然是有望成為金丹客的年少劍修。
主要來自舊朱熒王朝,一經發現,就立即送往正陽山。此外就是山河破碎的寶瓶洲南方地界,正陽山專門這些年里,幾乎每一位劍仙,都需要下山為宗門尋找劍修胚子,退而求其次,能夠山上修行的良材美玉,一樣不能錯過。至于桐葉洲那邊,也有意外之喜,找到了兩位年幼的劍修胚子。
只要能夠成為劍修,就是天大的幸事。因為只要是劍修,留在宗門修行,就都可以為正陽山增添一份劍道氣運。
所以如今的宗竹皇,肯定再無類似“只要魏晉來我正陽山、愿意讓賢”的感慨了。
一來他自身就瓶頸松動,抓到了一縷大道契機,破境有望。再者如今的正陽山,作為寶瓶洲新晉宗門,天時地利人和兼備,可能不出百年,就有希望與那神誥宗叫板,爭一爭一洲山上君主的位置。
如何能讓人不意氣風發,所以竹皇這幾年,好像一下子年輕了百余歲。
竹皇突然問道:“大驪龍州那邊,尤其是那處牛角山渡口,好像有些不同尋常的動靜?”
清風城許氏,從杏花巷馬家那邊買下了一處龍窯,此外槐黃縣里邊,福祿街和桃葉巷,正陽山都有些暗地里的香火情。
只是這么多年來,一直沒能得到什么有用的山水諜報,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加上那座可以專折奏對的督造衙署,以及阮邛的龍泉劍宗,都是山水官場上邊的忌諱,正陽山不敢伸手太長,不過期間有個意外之喜,就是沖澹江水神娘娘葉青竹,十多年來,陸陸續續給了正陽山這邊幾封秘密情報,才讓正陽山得知那個落魄山,有幾位境界不低的純粹武夫,也幫著大致理清了落魄山與披云山的香火情,例如牛角山渡口的如何分賬,以及龍須河畔那個鐵匠鋪子,劉羨陽隱藏極深的金丹劍修身份。
今天一場議事,耗費了足足兩個時辰,光是諸峰之間爭奪那幾個劍仙胚子,就差點沒相互問劍。
好不容易擺平了各座山頭,饒是宗主竹皇都有幾分疲憊,等到議事結束,道道劍光返回群峰,竹皇單獨留下了白衣老猿,一起走出祖師堂外,俯瞰一宗山河。
竹皇微笑道:“袁老祖,同喜。”
因為身邊這位護山供奉,與他這個宗主一樣,都會很快躋身上五境。
袁真頁臉色如常,點點頭,雙手負后,瞇眼遠望,身材魁梧的白衣老猿,巍巍然有睥睨千古之概。
竹皇打趣道:“一位龍泉劍宗嫡傳,還是金丹劍修,袁老祖還是要小心些。”
白衣老猿嗤笑道:“劉羨陽,加上陳平安,這兩個小廢物。小心?小心什么,小心別一人一拳,打死他們嗎?”
竹皇點點頭,“畢竟兩個年輕人的身份,還是比較麻煩的。一個是阮邛的嫡傳弟子,一個是魏檗的半個錢袋子。好在咱們正陽山,終究不在北岳地界,阮邛也只是個玉璞境的兵家修士。”
白衣老猿冷笑道:“好死不死,等我躋身上五境再來?真以為憋屈個二十多年,就能報仇了?只要兩廢物敢來找死,我就送他們一程。”
白鷺渡那處仙家客棧,崔東山與姜尚真一起豎耳聆聽,畢竟一座宗門的護山陣法,不是擺設,倆人只能弄些小手段。
兩人聽著正陽山那位搬山老祖的豪言壯語,面面相覷,姜尚真沉默許久,一臉的心有余悸,輕聲道:“聽得我肝膽欲裂。”
崔東山趕緊遞過去一壺酒,“壓壓驚。”
茅小冬帶著李寶瓶和李槐,還有一大撥禮記學宮儒生,一路南下游歷,終于來到了這座劍氣長城。
劍氣長城,已無劍修。
不光是劍氣長城,連那倒懸山,蛟龍溝,雨龍宗,都已是過眼云煙。
被一分為二的劍氣長城,面朝蠻荒天下廣袤山河的兩截城墻上邊,刻著許多個大字。
可惜董三更劍斬荷花庵主,阿良與姚沖道聯手劍斬
都未能城頭刻字。大戰慘烈,來不及。
但是另外那邊的城頭上,半截劍氣長城上邊,也刻下了不少大字,卻是甲子帳用以抖摟威風的手筆了。只是不知為何,中土文廟至今沒有抹去那些刻字。
如今游歷劍氣長城的浩然修士,絡繹不絕。
加上浩然天下在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之間,設置了三處規模極大的仙家渡口,說是渡口,其實規模不亞于大王朝的京城,大興土木,文廟領銜,中土神洲,流霞洲,皚皚洲,各自出錢出力出人。
就像三顆釘子,釘入了蠻荒天下的山河版圖。
其中一處渡口的上空,常年懸停著近兩百艘大如山岳的劍舟,遮天蔽日,都是那場大戰未能派上用場的墨家重器,大戰落幕后,緩緩遷徙到了蠻荒天下。
而另外一座渡口,就只有一位建城之人,同時兼任守城人。
墨家巨子。
三座渡口巨城,有點類似披麻宗在鬼蜮谷內,設置一座青廬鎮。
除此之外,位于金甲洲和扶搖洲之間海上的歸墟之一,也被文廟掌控。
在蠻荒天下那處大門的門口,龍虎山大天師,齊廷濟,裴杯,火龍真人,懷蔭,這些浩然強者,負責輪流駐守兩三年。
一襲紅衣,與一個身穿儒衫的年輕人,御風離開城頭,站在南邊戰場遺址上,眺望北方城頭上的一個個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雷池重地,劍氣長存。
陳,董,齊,猛。
李槐仰頭望向其中一個大字,感嘆道:“狗日的阿良,成天只知道胡說八道,當年跟我哥倆好,吹了一籮筐的牛皮,害得我以為他嘴里沒一句真話,原來還是有點猛的。”
李槐撇撇嘴,“就這字寫的,蚯蚓爬爬,天底下獨一份。就算阿良站我跟前,拍胸脯說不是他寫的,我都不信啊。”
李寶瓶有些傷感,“兩截劍氣長城,已經沒有了陣法護持,再有大戰,就再也無法復原。”
李槐安慰道:“不會再有了。”
哪怕沒有大戰摧殘,可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大日曝曬,城墻也會漸漸剝蝕,終有一天,所有城頭刻字,都會字跡模糊。
一位風塵仆仆的黃衣老者,長得鶻眼鷹睛,瘦骨嶙峋,從城頭那邊化虹御風南下,突然一個轉折,飄然落地,落在了兩人身旁十數丈外,似乎也是奔著瞻仰那些城頭刻字而來。
如今城頭和天幕,有文廟圣賢和兩位山巔修士坐鎮,而且關牒勘驗,極其森嚴。加上蠻荒天下的所有妖族,都被阻斷在十萬大山和三座渡口以南。所以浩然天下修士游歷劍氣長城,甚至要比劍修在時,更加安穩無憂。
李寶瓶與李槐就要離開。
那老者神色如常,卻有些心焦,再顧不得什么高人風范,主動開口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姓李?與那出身亞圣一脈的元雱,在禮記學宮,辯論過道體道學道統?”
李寶瓶側過身,與那老者點頭道:“是我。”
那場辯論,按照傳聞,是李寶瓶輸給了元雱。
李槐當時在場,反正就沒聽懂。不過看那年紀輕輕就編撰出三部《義解》的元雱,論道之時,談吐儒雅,氣態從容,比較欠揍。反觀李寶瓶,經常皺眉,長考沉思,多次欲言又止,好像自己否定了自己。
而元雱,就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傳聞家鄉是那青冥天下,卻成為了亞圣嫡傳弟子。
老者惋惜道:“這個元雱,出身儒家正統法脈,而且作為亞圣嫡傳,卻敢說什么道祖與至圣先師‘相為終始’,大放厥詞,不成體統。”
李寶瓶笑道:“前輩有話直說,有事說事,不用與我假客氣。”
她的言下之意,會說這種話的人,對那“三道”爭論,根本就全然不懂。
既然全然不懂,就不是切磋學問來了,那么今天的套近乎,肯定別有所求。
老人神色尷尬,他對這些讀書人吃飽了撐著的吵架,確實既不感興趣,也整不明白,這趟浩然天下之行,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差點沒讓他把腿跑斷,十分辛苦。老人瞥了眼南邊的十萬大山,距離自己的老窩不算太遠了,自己這要是無功而返,估計四條腿都能被那個老瞎子打斷兩條。
可老人雖然心急如焚,依舊神色自若,自報名號,“老夫道號龍山公,是南婆娑洲的山澤野修,讀過些圣賢書,由衷仰慕文圣一脈的學識……”
李寶瓶立即笑問道:“敢問老先生,何為化性起偽,何為明分使群?”
自號龍山公的黃衣老人,又開始抓瞎,覺得這個小姑娘好難纏,只好“開誠布公”道:“實不相瞞,老夫對文廟各脈的圣人學說,確實一知半解,但是唯獨對文圣一脈,從文圣老先生的合道三洲,再到各位文脈嫡傳的力挽狂瀾于既倒,那是真心仰慕萬分,絕無半點虛假。”
文圣一脈,左右,陳平安,崔瀺。
左右在此出劍,陳平安擔任隱官。
山水顛倒,崔瀺跨洲遠游至此,散去十四境道行,與兩座天地合,成為第二座“劍氣長城”,徹底阻斷蠻荒天下的退路。迫使托月山大祖,不得不分心分力,打開大海三處歸墟,不然兩座天地光陰刻度和度量衡,百年之內都休想縫補修繕了。這種無形的禮樂崩壞,對凡俗夫子影響不大,卻會殃及兩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士。心魔借機作祟縫隙間,只會如野草繁蕪。修士道心無漏,可天崩地裂,小無漏如何敵過天地缺漏。而且修補得越晚,對天時影響越大。
李槐有些百無聊賴。
煩,又是些見風使舵的山上修士,攀附文圣一脈來了。尤其是眼前這位龍山公,好歹將我家祖師爺的那三十二篇,背個滾瓜爛熟再來客套寒暄啊。一看就不是個老江湖,別說跟裴錢比了,比自己都不如。
如果不是忌憚那位坐鎮天幕的儒家圣賢,老人早就一巴掌拍飛紅衣小姑娘,然后拎著那李大爺就跑路了。
老人眼角余光瞥了眼十萬大山那邊,所幸老瞎子還沒有露面,那就還有機會補救,興許還來得及,一定要來得及!
老瞎子脾氣不太好,每次出手從來沒個輕重的,關鍵是那個老不死的睜眼瞎,萬年以來,只會窩里橫,欺負忠心耿耿的自家人。
都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十四境了,你咋個不去跟陳清都問幾劍呢?怎么不去跟托月山大祖掰手腕啊?骨頭沒四兩重的老東西,只會跟自個兒顯擺境界,老鳥等死狗是吧,看誰熬死誰。
李寶瓶挪步,攔在李槐身前,問道:“老先生,不如開門見山,說句敞亮話?”
老人撫須而笑,故作鎮定,硬著頭皮說道:“好好好,小姑娘好眼光,老夫確實有些私心,見你們兩個年輕晚輩,根骨清奇,是萬里挑一的修道奇才,所以打算收你們做那不記名的弟子,放心,李姑娘你們無需改換門庭,老夫這輩子修行,吃了眼高于頂的大苦頭,一直沒能收取嫡傳弟子,委實是舍不得一身道法,就此落空,所以想要送你們一樁福緣。”
李寶瓶搖搖頭,“老先生好意心領,至于拜師學藝,就算了。哪怕是不記名的弟子,依舊于禮不合。”
老人腹誹不已,誰稀罕你,小小年紀,就有了君子氣象,還是個娘們。
要是老子在蠻荒天下縱橫捭闔的那段崢嶸歲月里,你這樣礙眼不識趣的小姑娘,隨手一抓,一口一個嘎嘣脆。
李槐覺得這個老先生有點意思啊,鬼鬼祟祟,口氣不小,還擔心什么道法落空,所以白送一樁福緣?
李槐以心聲問道:“李寶瓶,這家伙該不會是打家劫舍來了吧?”
李寶瓶答道:“不會。他沒這膽子。”
于是李槐笑呵呵問道:“老前輩,冒昧問一句,啥境界啊?”
老人差點熱淚盈眶,終于與這位李大爺說上話聊上天了。
那個屁大的寶瓶洲,打死都不敢去,在海外苦等數年,好不容易等到李槐去了中土神洲,
整整十年,十年光陰啊,在浩然天下奔波勞碌,東躲西藏,堂堂飛升境,與緋妃、老聾兒一個輩分的存在,當了十年的喪家犬!
老人收拾情緒,咳嗽一聲,“境界尚可,小有道法。”
李槐笑道:“那就不太高嘍?”
老人立即說道:“高,怎么不高!自謙而已。”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墻頭上那個大字,“我跟阿良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兄弟,那還是阿良筷子敲碗,哭著喊著,我才答應的。”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瞎子這是造孽啊,就收這么個弟子禍害自己?
老人心弦緊繃,察覺到那股窒息的磅礴氣勢,好像開始臨近劍氣長城了。
不能提心吊膽的十年辛酸,換來一個被打個半死的慘淡結局啊。
老人一個撲通跪地,匍匐在地,“李槐,求你了,你就答應隨我修行吧。至于拜師什么的,你開心就好啊。”
饒是李寶瓶都有些目瞪口呆。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龍山公,到底是要做什么?
李槐更是嚇了一大跳。
果然果然,天底下所有送上門的福緣,都要不得。這位老先生腦子拎不清,隨他修行,修啥,
一個身形矮小的老瞎子,憑空出現在那龍山公身邊,一腳下去,咔嚓一聲,哎呦喂一聲,黃衣老者整條脊梁骨都斷了,立即癱軟在地。
老瞎子嗤笑道:“廢物玩意兒,就這么點小事都辦不好,在浩然天下瞎逛蕩,是吃了十年屎嗎?”
老瞎子轉頭“望向”那個李槐,板著臉問道:“你就是李槐?”
李槐反問道:“我可以不是嗎?”
老瞎子笑問道:“你覺得呢?”
李槐神色誠摯,點頭道:“我覺得可以啊。”
李寶瓶微微皺眉。
城頭那邊,一位文廟圣賢,一位飛升境,一位仙人境劍修,竟然都沒有動靜。
她隨即松了口氣,最少這兩位老人,都不是什么會暴起行兇的歹人。
老瞎子冷笑道:“你小子與那狗日的是結拜兄弟?那就極好了。”
如此一來,自己輩分就高。
老瞎子隨手指了指南邊,“小子,只要當了我的嫡傳,南邊那十萬大山,萬里畫卷,皆是轄境。金甲力士,刑徒妖族,任你驅策。”
李槐苦著臉,壓低嗓音道:“我隨口胡謅的,老前輩你怎么偷聽了去,又怎么就當真了呢?這種話不能亂傳的,給那位開了天眼的十四境老神仙聽了去,咱倆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何苦來哉。”
李寶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來時路上,李槐確實在私底下,這么吹牛不打草稿,李槐與老人當下這個說法,反正大致意思差不多。
至于這位出手凌厲狠辣、一腳踩斷他人脊梁骨的老人,李寶瓶已經猜出身份了,蠻荒天下的那個“老瞎子”。
因為那個“收徒弟收到磕頭求人這種境界”的龍山公,分明脊柱盡碎,可依舊“舒舒坦坦”趴地上,還有些眼神玩味,一直偷偷打量李槐,黃衣老人只是臉色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絕對沒有半點受傷的樣子。換成任何一位修道之人,肉身再堅韌,再神通廣大,遭此重創,也該神色萎靡不振了。
老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處塌陷,并無眼珠。
若是飛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膽敢施展神通,直視此處,估計神魂就要當場墜入無底深淵,神魂剝離,就此淪為六神無主之輩,空有一副皮囊傀儡。
李槐眨了眨眼睛,試探性問道:“莫不是阿良生平最仰慕的那位老前輩?每次與我聊起前輩,那個家伙都會先沐浴更衣,聊起前輩的英雄氣概和壯舉事跡,阿良都要次次泣不成聲。”
李槐的意思,是想說我這么個比阿良還胡扯的,沒資格當你的高徒啊。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弟子,會說話,以后不會悶了。自己收徒的眼光,果真不差。
其實在蠻荒天下藩鎮割據萬年以來,不是沒有妖族修士,希冀著能夠讓老瞎子“青眼相加”,成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嫡傳弟子,從此一步登天。
只不過那些投機取巧的可憐蟲,一個比一個花樣多,費盡心思討好老瞎子,可全部都成了那條“黃衣老者”的盤中餐。
老瞎子的想法再簡單不過。
弟子,我可以收,用來關門。師父,你們別求,求了就死。
老瞎子伸出手,抓住李槐的肩膀,輕輕拎了拎,根骨重,有點意思。
李槐臉色微白,腳尖踮起,雙手使勁握住那老瞎子的干枯手臂,與李寶瓶哀求道:“李寶瓶,幫忙求求情啊。陳平安都好不容易回家了,結果我又給人抓去當什勞子徒弟,算怎么回事嘛。”
山中修道,動輒數年數十年,李槐是真心不樂意。境界這種東西,誰要誰拿去。
李寶瓶正色道:“老前輩,沒有你這樣的道理,山上收徒和拜師,總要講個你情我愿,隨緣而起,應運而成。”
老瞎子笑道:“小姑娘,別以為有個不是親的大哥,就能與我掰扯些有的沒的。李希圣如今還太年輕,境界更是遠遠不夠。至于他能不能在浩然天下遂愿,更是兩說的事。”
李寶瓶微笑道:“你說了不作數。”
李槐卻是冒起一陣無名之火,這個老瞎子過分了啊。
雙手攥著那條胳膊,李槐整個人飛起就是一腳,踹在那老王八蛋的胸口上。
那個趴在地上享福的黃衣老者,差點沒把一對狗眼瞪出來。
老瞎子紋絲不動,只是伸手拍了拍胸前塵土,不怒反笑,點頭道:“好,有我關門弟子的樣子了。”
李槐有些愧疚,用了那門莫名其妙就會了的武夫手段,聚音成線,與李寶瓶顫聲道:“寶瓶寶瓶,我這會兒有些腿軟,膽氣全無啊,站都站不穩,不敢再踹了,對不住啊。”
老瞎子笑呵呵道:“仁至義盡,很對得住了。換成陳平安,也不敢如此。”
結果李槐驀然膽氣粗壯,又是飛起一腳。
老瞎子嗯了一聲,“有潛力,蠻好的。”
黃衣老者就像先后挨了兩記天劫,突然開始擔心起來,這個李大爺真要成了老瞎子的嫡傳,自個兒估計日子不會太好受。
城頭之上,一位文廟圣賢問道:“真沒事?”
茅小冬笑道:“一處能夠收容數位北游劍仙的十萬大山,絕非烏煙瘴氣之地。一個能與阿良當朋友的人,一個能被我先生敬稱為前輩的人,需要我擔心什么。”
老瞎子“瞥了眼”城頭,出身文圣一脈的讀書人,真他娘的會說話。
老瞎子收回視線,面對這個十分順眼的李槐,破天荒有些和顏悅色,道:“當了我的開山和關門弟子,哪里需要待在山中修行,隨便逛蕩兩座天下,地上那條,瞧見沒,以后就是你的跟班了。”
李槐哭喪著臉道:“我何德何能啊,能夠讓龍山公前輩為我護道。”
他娘的一個會朝自己跪地磕頭的,境界能高到哪里去?誰給誰護道都難說吧。關鍵是地上這位老前輩風骨全無啊,與自己的風骨凜冽,那完全不是一個路數的,就算湊一起也肯定聊不到一塊。
老瞎子性情大好,笑呵呵道:“不錯,不愧是我的弟子,都敢瞧不起一位飛升境。很好,那它就沒活著的必要了。”
地上那條飛升境,見機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苦苦哀求道:“李槐,今天的活命之恩,我以后是肯定會以死相報的啊。”
老瞎子是什么人,它最清楚不過了,絕對不是個會開玩笑的。
李槐問道:“能不能先別當嫡傳,當個不記名弟子?”
老瞎子點頭道:“當然可以。”
李槐嘆了口氣,看了眼雙手背后的老瞎子,再看了眼笑容諂媚的龍山公老前輩。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槐悄悄與李寶瓶說道:“等我學了本事,就幫你揍這個不記名師父啊。反正不記名,不算那啥欺師滅祖。”
李寶瓶笑道:“老前輩都聽得到。”
李槐哈哈一笑,快步走到老瞎子身邊,嫻熟揉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