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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上無大事,如那朱斂與沛湘所說的風和日麗,風吹山雨打水,只是賞心悅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穩,當然不是因為落魄山與世無爭,而是一個已經成長起來的大人、長輩,在遠遠近近的不同地位,為落魄山遮風擋雨。
比如已經走過一趟老龍城戰場的劍仙米裕,還有正在趕赴戰場的元嬰劍修崔嵬。
落魄山頭,連當年個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許的裴錢,當下都已經置身于金甲洲中部戰場,裴錢心中追趕之人,是那個被她視為師父武道宿敵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裴錢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戰場殺敵之多寡。哪怕目前始終追趕不及,與那曹慈差距還是很大,可對裴錢來說,學了拳,總得做點什么。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了曹慈身邊,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猶有個叫裴錢的年輕女子武夫,更加天賦異稟,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長以傷換死,在戰場上更喜歡主動追尋妖族強敵,不幸與之對敵妖族地仙修士,女子拳下無全尸。
作為大驪半個龍興之地的北岳地界,雖然暫時尚未接觸妖族大軍,可是先前接連三場金色大雨,其實已經足夠讓所有修道之人心有余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樁天大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勢之下,就沒那么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東山這兩個有“大驪官身”的,在各自那條線上為泓下遮掩,以至于留在北岳地界修行的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至今都不清楚這條橫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龍泉劍宗秘密栽培的護山供奉。
而沛湘的狐國搬遷至落魄山,因為選址蓮藕福地,而清風城許渾又必須憑借老龍城戰功,償還大驪的飛升臺道緣,所以即便清風城那位許氏婦人有些猜測,一時間也無可奈何,只能戰戰兢兢,等候發落,城主許渾給外人印象就是專注修行,不諳庶務,使得大權旁落婦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顏掌柜當然心知肚明,清風城幕后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權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錘定音”的許渾。
又比如說要去那風雪廟看看的老夫子種秋,隋右邊都已經死過一次,魏羨和盧白象,先后都有了大驪邊軍和官場身份,在大驪王朝,外人掙官身,除了戰功,就只有更大的戰功。連關翳然、劉洵美這樣出身意遲巷和篪兒街的豪閥子弟,將種子弟,都是死人堆里殺出來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的上柱國姓氏子孫,也都是先有了科舉功名,然后被家族丟到地方官場上摸爬滾打,在哪里作為首選官場,家族興許可以運作一番,可在這之后能不能升官,是否平步青云,都得按照大驪事功規矩來。
崔東山在下山之前,指點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曹晴朗的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頭祖師堂嫡傳譜牒仙師,不算快,是相較于林守一之流。
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資質足夠,其實不用太過嚇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穩當第一,左右當年轉去學劍,能夠一鳴驚人,就是因為之前求學太穩當。
如今那個連小米粒都覺得憨憨可愛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里邊都有了催婚事,尤其是岑鴛機她娘親好幾次私底下與女兒說些體己話,婦人都忍不住紅了眼睛,委實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家底也還算殷實,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門提親的人,可是愈發少了,好些個她相中的讀書種子,都只能一一成為別人家的女婿。
崔東山坐在山門口的板凳上,聽著曹晴朗娓娓講述自己的少年時光,崔東山唏噓不已,先生這趟遠游遲遲不歸,到底是錯過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學勤勉,又有種夫子傾心栽培,陸抬輔佐,后來跟隨種秋在浩然天下遠游多年,學有所成,言談得體,溫文爾雅,曹晴朗唯一的心中遺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禮,先生不在。
崔東山離開前,既高興又憂心,高興的是曹晴朗這孩子,揪心的事,比較難言之隱,得嘞,左右第二。
高興的事,是曹晴朗言語難得不那么自家落魄山,畢竟此風不可長啊,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幾分心虛,至多堅持落魄山風氣如此,功勞他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東山和朱斂、鄭大風都一樣是有大功的。如今先生遠游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輕一輩,在崔東山的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來越像先生,那他這個當學生的,真是跳進玉液、繡花和沖澹三江,鳧水個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師弟啊,你覺得岑鴛機與那元寶兩位姑娘,哪個更好看?說說看,咱們也不是背后說人是非,小師兄我更不是喜歡嚼舌頭生是非的人,咱倆就是師兄弟間的談心閑聊,你要是不說,就是師弟心里有鬼,那師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對待練拳一事,心無旁騖,有無旁人都一樣,殊為不易。元寶姑娘則性情堅韌,認定之事,極其執著,她們都是好姑娘。不過師兄,事先說好,我只是說些心里話啊,你千萬別多想。我覺得岑姑娘學拳,似乎勤勉有余,靈巧稍顯不足,興許心中需有個大志向,練拳會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顯劣勢又如何,偏要遞出拳后,要讓所有男子宗師俯首認輸。而元姑娘,機敏聰慧,盧先生若是當適當教之以寬厚,多幾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師兄,都是我的淺顯見識,你聽過就算了。”
“就只是這樣?”
“不然?”
“元寶姑娘喜歡誰,清不清楚?”
“這種事情,哪能知道。何況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東山便不好多說了。
元寶是喜歡曹晴朗的。就像元來是喜歡岑鴛機的。
姐姐一身江湖氣,鋒芒畢露,卻偷偷愛慕一個不常見面的讀書人,讓女子喜歡得都不太敢太喜歡。
元寶其實許多看似桀驁不馴的行事,故作驚人語的稚嫩手段,為何?既然不好意思與他當面言語一句,那就只好讓那人輾轉聽了去好多句。
弟弟喜歡翻閱圣賢書,更喜歡當個讀書人,甚至連那科舉制藝的書籍都偷藏了幾本,卻喜歡一個癡心武學的岑鴛機,喜歡得落魄山仿佛有了兩輪明月,一輪在山上,一輪在心上。
崔東山自認太聰明太無情,擅長處理很多“壞事”和解決意外,所以唯獨這些美好,不太敢去觸碰,怕氣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難圓。
畢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會常來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變,人心再難是少年。
沒關系,余著吧,余給先生。
先生這次只要回家后,就不太容易出門難歸了吧,落魄山就會有幾百年幾千年的大好歲月,嫡傳再傳,祖師堂的椅子會越來越多,落魄山和藩屬山頭會處處人來人往,再傳弟子都會有再傳,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譜牒會越來越厚,然后一本本堆積成箱,甚至連那么喜歡記住每個人每件事的先生,都會照顧不來,一定會見到一些連先生某天出門,都會有那認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輕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為“兩拳事”的陳靈均,都會成為未來落魄山年輕人心目中,術法通天的護山供奉之一,無法想象當年祖師陳靈均會只為了一份朋友義氣和江湖人情,在披云山山腳大門口徘徊不去,最終還要吃閉門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后差點偷偷掉眼淚。
早年連落魄山都不敢來的水蛟泓下,會成為未來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黃衫女仙”,覺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師,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連那暖樹,都再難有機會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連小米粒兜里的一把瓜子,就會成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谷雨錢還值錢的存在。
將來肯定會有天,每一個落魄山子弟,都會津津樂道自家開山祖師的拳法無敵和劍術第一,仰慕自家陳老山主的相交滿天下,與哪位老祖是摯友,與某某宗門宗主是那兄弟……等到以后的年輕人再去山下游歷,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會喜歡與他們自己的好友,道幾句我家老祖師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做過什么壯舉……
那么落魄山如今年輕山主訂立的規矩和道理,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而崔東山就是要保證在這些未來事,成為板上釘釘的一條脈絡,山綿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后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誰能夠別開生面是更好。只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肯定會有種種錯誤,種種人心離散和眾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都需要有人傳道有人護道,有人糾錯有人改錯。絕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
所以崔瀺給崔東山的那個道理,說服崔東山不要意氣用事的原因,與外人無關,只是一件崔瀺和崔東山的自己事。
你覺得自己是崔東山,不再是崔瀺,無妨,那我崔瀺已經讓大驪王朝和寶瓶洲成為一個不小的“一”,那你崔東山就讓落魄山成為下個在人間極大的“一”。
我們就與自己問道一場,且當崔瀺比崔東山多活百余年,再給你最少百年,來與我掰掰手腕,到底誰的“一”更大,更堅不可摧。
崔東山每每想到這個,都想破口大罵,可每次只罵了個老王八蛋,就又罵不出口更多。
那米劍仙心煩個屁,能跟我東山比?!還想老子帶你去玉液江水神府解悶,米劍仙做夢去吧你!老子眼饞死你。
畢竟親疏有別,崔東山自認對米劍仙那還是很呵護的,畢竟是以后鏡花水月的扛把子,不過崔東山對某些新來的,并且不太看得起的,那就不太客氣了,都捏著鼻子認你們是半個自家人了,太客氣反而生分。
例如狐國之主沛湘那件給朱斂添了銘文的方寸物,私底下已經成了崔東山的囊中物,崔東山很喜歡那句“真心幾年”,所以送了件早就不太喜歡的咫尺物給沛湘姐姐,既是一樁你情我愿的公道買賣,又是落魄山一份的小小回禮,得了件上五境修士都未必全有的咫尺物,讓本已見慣了神仙錢的狐國之主好似做夢一般。
一天老廚子在灶房燒菜的時候,崔東山斜靠屋門,笑嘻嘻拿出那件硯池方寸物,輕輕呵氣,與朱斂顯擺。
朱斂瞥了眼,笑問一句“真心幾錢”?崔東山笑瞇瞇說可多可多,得用一件咫尺物來換,當然不止是什么錢財事,沛湘姐姐位高權重,當然也要為狐國考慮,老廚子你可別傷心啊,不然就要傷了沛湘姐姐更多心。
朱斂笑著說已經很出乎意料了,神色從容,而且十分真誠本心,崔東山又問若是沛湘主動與你道歉,又該如何。朱斂說自有手段,幫她寬心,不然還能如何。崔東山便愈發佩服老廚子,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老廚子,都不是修心有成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修心老成。
在山門這邊,崔東山順便問了些那位陸先生在昔年藕花福地的瑣碎小事,越細微越好。一來不會讓心思縝密的曹晴朗起疑心,再者一兩件雞毛蒜皮事,幾句拉家常閑話,當然難見真正心性,可只要多了,反而比大事壯舉更能彰顯本心。何況陸抬在曹晴朗這邊,本就比較真誠,所以崔東山距離那個“真正的陸抬”,就可以越來越靠近。
鄒子一旦覺得時機成熟,真正出手了,什么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什么兩枚養劍葫兩把本命飛劍的先天克制,既是專門壓勝先生的手段,同時更是障眼法。問劍不只在劍,先生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以后甚至會拿正陽山拿來練手,問此人心一劍。那么單憑一人凌駕于整個“說地陸氏”之上的“談天鄒”,豈會不知。
到時候那個鄒子,肯定會讓昔年的陸臺極其難熬,再成為一個鄒子心目中的劍仙劉材,最后讓先生更加心境難熬,雙方昔年所有誠摯心思、過往恩怨、大小美好,都會是鄒子為陸抬打造的又一把本命飛劍,劉材真正最凌厲的一把劍。最最麻煩的地方,在于鄒子心中的以一殺一,未必真是要逼著劉材殺先生,可能是道心所指,山上所謂的身死道消,看似是一人一家事,實則很多時候會是相鄰兩家事,只需讓人身心,分家即可。
崔東山很少如此忌憚一個人。
一個敢拿石柔當道場、去跟陸沉比拼心算“陸沉你無聊”“我來解悶”的家伙,如此忌憚之人,肯定比某個只會用幾條紅線、搬動一洲劍運來砥礪大道的婆娘,要強上千萬倍。
只是這種天大事,在師弟曹晴朗這邊提也別提,曹晴朗終究年紀太輕,尚且缺少幾場真正的磨礪。
不過哪怕只是與曹晴朗“閑談”,崔東山心情還是好轉幾分,同一文脈之內,后繼有人,眼瞅著就個堪當大任的,這比落魄山上誰已拳高一兩境、或是將來誰能躋身下一個山巔境,更值得崔東山期待。
身邊這個好像一年年讓小竹椅變得越來越小的小師弟,當年在家鄉那個略顯消瘦的青衫少年,如今都是面如冠玉的年輕儒士了。
文圣一脈嫡傳,除了君倩,那么連同先生在內,其實女人緣其實不差的,相當不差才對。
到了曹晴朗這邊,就連崔東山都不敢確定了,畢竟女人緣再好,也得開竅不是?不然學那左右的榆木疙瘩,哪怕月老殷勤登門,次次給你錘爛紅線,或是拽著紅線使勁往師兄弟那邊跑,自個兒還挺得意,覺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一旁當先生的,做師兄弟的,能咋辦?
崔東山與曹晴朗的那場閑聊,其實也就是與落魄山暫且道別。
一團白云御風遠游時,忍不住回望一眼山清水秀。
走了走了,多看幾眼,真要忍不住回去多嗑瓜子了。
自家山上有老廚子和掌律長命在,放得心。山外還有那羨陽老哥,也是能放心的。
劉羨陽真正能讓崔東山放心的,倒還真不是夢中練劍練出來的金丹劍修境界,而是那句“能否遠遠看一眼劉材”。
看過之后又如何?劉羨陽當然是要去夢中殺人!劉羨陽都完全不去問因果緣由,更不問需要付出的代價大小,甚至連飽讀圣賢書的儒生身份,劉羨陽都要先放一放!
有些鬼門關打轉的生死大事,經歷過一次,嘗過一次大苦頭了,是會讓人學聰明的。
劉羨陽當年在家鄉,就已經為朋友做過一次。如今遇到同一個朋友的其它事情,卻還是如此不聰明。
崔東山確定自家先生,陳平安哪怕到如今,還是覺得劉羨陽是比他要聰明許多許多的人。可能這輩子都是如此認為了。
所以崔東山當時才會好像與騎龍巷左護法暫借一顆狗膽,冒著給先生責罵的風險,也要私自安排劉羨陽跟隨醇儒陳氏,走那趟劍氣長城。
崔東山作為一個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小小“仙人”,當然也能做許多事情,但是可能永遠沒辦法像劉羨陽這樣理直氣壯,天經地義。尤其是沒辦法像劉羨陽這樣發乎本心,覺得我做事,陳平安說話管用嗎?他聽著就好了嘛。
“如果我的話在陳平安那邊不管用,我就不是劉羨陽,陳平安就不是陳平安了。”
饒是崔東山都不得不承認,這句劉羨陽沒說口的言語,很牛氣哄哄啊。
那樣的劉羨陽,是配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好姑娘的。
崔東山沒有去往大驪陪都或是老龍城,而是去往一處不歸魏檗管的大岳地界,真武山那邊還有點事情要處理,跟楊老頭有些關系,所以必須要慎重。
翻動老黃歷,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遠古神靈,其實一樣山頭林立,若是鐵板一塊,不然就不會有后來人族登山一事了,可最大的共同點,還是天道無情。阮秀和李柳在這一世的改變極大,是楊老頭有意為之。不然只說那轉世多次的李柳,為何次次兵解轉世,大道本心依舊?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在兩岳地界接壤處,從臉朝天背朝地的鳧水姿勢驀然一個顛倒,往人間瞥了眼。
北岳地界城隍廟的大小夜游神,如今大概是對自家魏大山君最“感恩戴德”的存在了。
披云山上,暫時無事的魏檗在一片小竹林內,
僅剩這幾棵竹子,不但來自竹海洞天,準確說來,其實是那山神祠所在的青神山,珍稀異常。當年給阿良禍害了去,也就忍了。其實每次去落魄山竹樓那邊,魏檗的心情都比較復雜,多看一眼心疼,一眼不看又忍不住。
如今竹林光景寒酸,有些青黃不接。魏檗嘆了口氣,夜游宴可以硬著頭皮再辦,竹子必須要鐵了心腸護好。
先前找到崔東山,詢問白衣少年與竹海洞天有無香火情,能否再購買幾棵品秩相當的祖宗竹親近旁支,他披云山這邊,可以砸鍋賣鐵高價買。崔東山當時臉色古怪,說我是愿意硬著頭皮、豁出半條性命去為山君開這個口的,怕就怕我被青神山夫人打了個半死不說,還要連累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