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雙手持刀,沒有著急出手。
面對一位躋身年輕十人之列的“同齡人”,這場架該怎么打,有些學問。
要知道那前十之人,可是無先后之分的。
而他才第十一。
而眼前這個真實身份、師傳淵源、根腳來歷,一切一切,依舊云遮霧繞好似躲藏月中的圓臉棉衣姑娘,她既然敢來此地,肯定是有活著離開的完全把握,不然那條龍君老狗,也不會由著她意氣用事。
所以絕不能嚇跑了她。
得讓她放心更放開手腳,往死里打自己。
何況躋身十人之列,若是打不死一個只排在第十一的,說不過去,傳出去不好聽。
陳平安向她緩緩行去,一對短刀,在他指間、手背飛快旋轉。
刀光交織,條條流螢,動作太快,刀光太多,光彩不斷縈繞裹纏,最終猶如兩盞袖珍可愛的團團明月,在陳平安手中。
賒月見那年輕人沒有急哄哄動手,也就耐心等著他的起手。
很好奇對方會以什么路數來開門見山,是障眼法的符箓,或是讓甲申帳劍仙胚子吃盡苦頭的劍修之飛劍?還是純粹武夫的山巔境拳頭?
賒月聽說過這位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不少傳奇事跡,尤其是兩個說法,不太喜歡記住身外事的賒月,難得記得清楚。
在劍氣長城內外,遠阿良近隱官,南綬臣北隱官嘛。
至于陳平安當下那個花俏動作,賒月視而不見,要論天下人的“玩月”神通,在她身前,都是玩笑。
昔年那鄰居之一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也不過是仗著年齡大些,才沾了些便宜。
她只是視線偏移,左看右看,還是覺得這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就像早年北去時遠遠瞥見的一眼,相貌不錯,但也只是不錯,確實不如姜尚真那副皮囊好看。
當然了,男子英俊與否,不重要。女子亦是一樣道理。
曾有一位天上鄰居說只要遇見對的人,雙方眼中便會看見最好看的景色,如天各一方,日月遙對,目光卻亙古不變。
可惜賒月對于男女情愛一道,實在沒什么興致。真心癡纏什么的,她想都無法想象。
陳平安慢慢而行,緩緩而問,一臉疑惑試探性道:“先前天上異象,少掉一輪月,以至于連我這邊都能夠心生感應,該不會是被賒月姑娘收入袖中了吧?若真是如此,咱倆還怎么打,我不過是身在城頭小天地,賒月姑娘卻是身在明月大天地……何況我才排名第十一,與你們前邊十人,一步之隔,天壤之別,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圓臉姑娘沒說那輪明月的去向事,說道:“你要不愿意打,我又無所謂。我本來就是賞景來了,是你非要咄咄逼人,與我喊打喊殺。”
與那桐葉洲姜尚真難怪是好友,都挺不要臉的。
男人不要臉起來,跟年紀大小,果然關系不大。
雙方還隔著約莫三十丈的距離,只是對于雙方的境界而言,近在咫尺,形容為毫厘之差都不為過。
陳平安在二十丈處停步不前,一個驟然收刀,刀尖朝后,好似在與女子示好,微笑問道:“賒月姑娘,你是客人,你說咱倆該怎么打,先合計出個章程?都由你說了算。不然容易傷和氣。”
賒月聽而不聞,只是多看了眼對方雙刀,說道:“好刀,銳氣無匹,斂藏卻深。名字是什么?”
陳平安搖頭笑道:“路邊撿來,不值一提。比不得賒月姑娘囊括大月、煉化天運的通天手筆,可惜先前龍君前輩擔心我問道練拳不專心,幫我天地隔絕了,惜哉未能親眼目睹這等奇絕景象。”
賒月說道:“雖然你一直故意示弱,可是殺心一重,你就藏不住了。你不該將刀光不小心凝為月形的。當然,我猜你還是故意為之。你這隱官,離開城頭的廝殺,戰役大小細節,早已被編撰成冊了,我是能夠翻閱的。那斐然最喜歡拿來翻書佐酒。”
陳平安再次停步,無奈道:“難道真是那手持利器,殺心自起?怪我修心不夠,更佩服賒月姑娘的眼光獨到。至于那位斐然兄,如此仰慕我的話,賒月與我切磋過后,幫忙捎句話,讓他干脆隨我姓陳好了。”
賒月神色略微古怪。
陳平安恍然道:“斐然這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化名已經姓陳啦?先前來此做客,也不事先與我打聲招呼,不問自取是為賊啊,斯文掃地!”
太多年未曾與外人言語。
很懷念。
所以陳平安很愿意為她破例。
今天打架,先多言語。多多益善,即便只是多出一句話,能夠幫自己打發掉許多的光陰。
光陰長河近乎停滯之煎熬心境,陳平安是真真再不想經歷第二遭了。
他手中短刀,狹小如匕首,得自北俱蘆洲那場山谷廝殺,當時陳平安被一撥割鹿山刺客設伏襲殺。
一場狹路相逢,兇險廝殺過后,不太相信自己運道多好的陳平安,就讓隋景澄幫著收繳戰利品,其中就給她摸出了這對短刀,分別篆文“朝露”與“暮霞”。事實上不但陳平安和隋景澄起初不識貨,誤以為尋常。就連那短刀舊主的割鹿山刺客女子,一樣不識仙家重寶,之后陳平安是遇到了摯友劉景龍,才被讀過雜書無數的劉景龍道破天機,劉景龍不但按照書上記載,傳授陳平安煉制之法,而且識破其中一把短刀的“真身”,銘文“逐鹿”,正是史書所載的那把“曹子匕首”,而那曹子,正是陳平安打算以后最新化名走江湖的曹沫。
以后無論是去往蠻荒天下,還是重返家鄉天下,對敵一切上五境之下的修士,陳平安會讓對方怎么死都不知道。
至于那些個死人,能否見到他真容,知曉他真名,得看陳平安的心情。
當然前提是他能離開劍氣長城。
“曹子”曹沫,是那部煌煌史書上的刺客列傳第一人。
且有那三敗之地,最終被曹沫失而復得。
多好的兆頭!
要知道在這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陳平安的的確確連輸過三場。
就當他這晚輩與那位曹前輩沾沾光。總之陳平安保證絕不會讓手中“逐鹿”蒙塵便是了。
陳平安當下右手一把曹子匕首,被正史記錄為“逐鹿”,那么手中剩余一把,既然史書無載,陳平安就順著割鹿山,取名為割鹿好了。
先逐鹿,再割鹿!
取名一事。
確實擅長。
賒月說道:“到底打不打?”
賒月當初身在桐葉洲,面對那個“一片柳葉斬仙人”的姜尚真,看似毫無招架之力,除了賒月暫時殺力、境界都遜色對方之外,也有圓臉女子根本就沒想著與姜尚真如何糾纏的初衷。在賒月看來,大道修行,與人打架一事,本就沒啥意思,而一場注定打不過對手的架,更讓賒月只覺煩心,能躲就躲。而那些她注定能隨便打贏的架,棉衣女子卻更提不起興致。所以在那浩然天下,一路獨自遠游,她從頭到尾,出手寥寥。
只是今天面對這個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隱官第十一”。
賒月確實有些私心。
在桐葉洲姜尚真追殺萬里,依舊殺她不得,離去之前,“好心好意”與她心聲悄然言語一番,涉及了賒月的大道根本。
好似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讖語。好像只等她到桐葉洲,來聽姜尚真與她說破。
賒月不善言辭,卻絕不癡傻,當姜尚真一語道,起先并不當真的賒月,只是聽過之后,她就有了一絲道心悸動,毋庸置疑,確實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所指。
姜尚真的言語,像是一首浩然天下的游仙詩,像是一篇殘缺的步虛詞。
欲想乘船登青天,須有圓滿補缺錢,且就五湖賒月色,賣酒四海白云邊。
姜尚真當時沒有言語更多,但是先前言語,多有提及隱官陳平安,看似插科打諢,賒月就想要來這邊碰碰運氣。
不然按照賒月平時的脾氣,豈會對這隱官如此出奇耐心。
要么早走了,要么早
早動手再早早離開。
只是如果賒月事后知道真相的話,說不定會想要以一輪明月砸死那個姓姜的。
因為大道機緣在隱官,純屬姜尚真胡扯一通,他不過是要以陳平安“摯友兄弟”,以及落魄山供奉的雙重身份,當一回月老,為自己找個弟媳。
所以故意將兩個離著十萬八千里的“同齡人”,硬扯到一起。可是姜尚真最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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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的地方,就在于讖語是真,這涉及到一樁桐葉洲的天大秘聞,歷史上曾經只有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以及玉圭宗的半個中興之祖杜懋,知曉此事。
桐葉洲,相傳曾有一棵通天梧桐樹。
有此高樹,便自然會有缺月掛疏桐。
樹離天近,月來人間,樹月一同,半在人間半在天。
賒月最早會選擇桐葉洲登岸,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或是婆娑洲,本就是周密授意,荷花庵主身死道消之后,別有人月,橫空出世。至于周密讓賒月幫忙尋找劉材,其實只是附帶之事。
可問題在于,姜尚真暗示賒月大道與陳平安牽連,則絕對是假,是姜尚真一個千真萬確的胡說八道。
姜尚真對付世間女子,好像總是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偏能讓所有女子都誤以為一個真。
所以事實上,姜尚真在遠離賒月之后,心中痛快大笑,好兄弟,我周肥就只能幫你到這里了,算是幫你在異鄉找個圓臉姑娘,可以聊聊天。
至于賒月會不會得此機緣,會不會當真補缺大道,姜尚真更是嗤笑不已,關我屁事。
老子這么小胳膊細腿的,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那些個作壁上觀遠遠看戲的,都給老子卷起胳膊下場廝殺來!
再說了,一座蠻荒天下托月山,會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為他人作嫁衣裳,圓臉小姑娘,會不會竹籃打水月也無,都是說不定的。
因為荀老兒在世時,曾經推演幾分,猜測此讖,興許與那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有些關系。
賒月去找白也?
還是周密去找白也討價還價?
姜尚真想一想就覺得有趣。
反正哪怕小姑娘得不到圓滿大道,可我姜尚真白何等大度,都送你這小婆娘一個好友陳兄弟了,還不心滿意足?!
陳平安哪里知道這里邊的彎彎繞繞。
賒月如果在這里說到了姜尚真,哪怕只有一句半句的,陳平安都說不定能夠猜出幾分。
可惜圓臉棉衣女子,不太樂意主動提起那個口口聲聲“弟媳婦”的姜尚真,到底是有些惡心她的言語。
當下陳平安一臉為難,在十步外停下,再次問道:“真不先談好規矩再動手?初次見面,無冤無仇的,出拳輕了沒意思,術法重了有死傷。”
賒月好奇問道:“以前你跟人打架,都喜歡這么絮叨?”
“我不喜歡啊,從前很不喜歡的。”
陳平安收斂笑意,雙手持刀,刀尖向前。
關于此事,陳平安曾經在家鄉的一處異鄉,與馬苦玄搏命時,還教過對方如何做人。
陳平安身上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兩只大袖子,如有絲線自行束縛作繩結,束縛袖口,年輕人微微弓腰,身形佝僂,眼神視線微微上挑幾分,“可是你們一直讓我不喜歡,我有什么辦法?!賒月姑娘,不如你教教我如何由著自己喜好行事?!”
賒月看著那個年輕人的臉色和眼神,“少廢話,一炷香,來殺我就是。”
賒月抬起手腕,雙指并攏,有月色凝聚如燈,輕輕一揮,月光消散于劍氣長城,用以為雙方計時一炷香光陰,驀然之間,月色滿城頭,又以雙方清晰可知的速度緩緩昏暗,好似月色漸次離開人間,凡俗不覺不知,仙人可觀可數。
陳平安笑瞇起眼,不過已經重新直起腰桿,“遠來客人有求,主人不敢不給。”
賒月脾氣再好,也有些煩這個人了,對方明明已經如此辛苦隱藏了,依舊心中那么大的殺意,身上那么重的兇戾氣,偏要如此笑語盈盈,如故人重逢,與好友敘舊。
她冷聲道:“存心殺人,卻要糊弄我留力廝殺,你這人,不講究。”
陳平安點著頭,深以為然,略帶幾分愧疚神色,嘴上是說道:“我來自人間陋巷,你來自天上明月。賒月姑娘是書上的謫仙人,與我如此講究做什么,這不是賒月姑娘欺負人嗎。”
原來能與誰言語,就是一樁生平快意事。
真是讓隱官大人由衷開懷得快要落淚了。
記得以前在那書上,看到有那喜醉飲酒卻獨醒之人,有那窮途之哭。
當時只覺得圣賢境界太高,自己眼界太低小,所以無法理解為何而哭。當年便覺得以后遠游一遠,讀書一多,就會明白。
等到知道了古人為何而哭,才知道原來不知才好。
古人車行路窮處,猶可原路而返。
所以陳平安以雙刀刀身,有樣學樣,學那女子輕拍臉頰。
賒月每逢生氣之時,動手之前,就會習慣性抬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
陪你這家伙絮絮叨叨這么久,到最后半點沒覺得大道契機在此人,還給他說了那么多陰陽怪氣的言語,實在讓她嫌煩惱火了。
這會兒還敢學我?!
賒月使勁一拍臉頰之后,隨即從她臉頰處,有那清輝四散,化作無數條光線,被她采擷煉化的月光如水,宛如光陰長河流淌,無視劍氣長城與甲子帳的各自天地禁制,細細碎碎的月色,在半座劍氣長城無處不在。
城頭站在原地的那個“賒月”,被雙刀刺中,一刀斷去脖頸,一刀戳中心口。
當然只是賒月的假象,無非是用來勘驗對方的出刀速度,以及刀刃鋒芒程度。
賒月的本命神通,能夠讓姜尚真一位仙人境劍修,祭出本命飛劍才找到真身所在,哪怕這隱官合道劍氣長城,可終究還只是玉璞境。
賒月能躲能避,更能如玉璞劍仙遞出“飛劍”,如仙人修士祭出千百種術法。
賒月要想學習術法,任你如何獨門傳承、密不外傳,只要是在那月色映照之下,只要境界沒有懸殊太多,那么只需被她“見過”一次,她便得到其中真意至少七八分。
真不是賒月瞧不起以手段迭出的隱官大人。
蠻荒天下,論捉對廝殺的手段之多雜,同齡人中,賒月第一,當之無愧。
所以在甲子帳那邊的秘錄上,這個棉衣圓臉姑娘,有那“天下武庫”之美譽。
符箓,飛劍,金身法相,機關傀儡,大妖真身,仙家寶甲,攻伐重器……
我心有所想,便顯化所成,材質無非皆為我之月色。
甚至連那尋常山巔境的武夫體魄,賒月一樣想要有,就能有。
只可惜賒月受限于目前的道行,“武夫體魄”,如今止步九境的堅韌程度,而且賒月不太喜歡近身的武夫技擊之術,這就像月色在人間,月卻只會高懸在天。
第一個挨了兩記短刀的“賒月”,因為賒月有意將其塑造為遠游境體魄,所以并無意外,只有一個當場暴斃的下場。
棉衣布鞋圓圓臉的年輕女子,她那假象一碎,月色消失無蹤,無跡可尋。
陳平安雖然尾隨另外的賒月之后,跟著一閃而逝,但是城頭附近,在他雙手出刀之前,就已有一手掌心,異象橫生,憑空浮現出一道瑩澈無瑕的法印,造化掌心中,敕令五法雷。
這道隨心而起的五雷正法,并不擊殺賒月假象,對付一個遠游境武夫的對手,哪里需要如此興師動眾。
只是雷光大震,在雙刀殺敵之前,就已經普照光明數十丈內,為的就是用以查探之后消散月光的蛛絲馬跡,若是兩者短兵相接,哪怕只有一處細微的對撞,那么陳平安足可占到一線先機,一線就是萬一,陳平安就有希望讓其變成山上山下捉對廝殺的一萬!
敵手之萬一,我便給你一萬。
以誠待人,厚禮待客。
稱你心遂我愿。
只可惜那賒月姑娘太見外,沒有留下這點破綻。
也好。
不然所謂的天下年輕十人,豈不是讓
人太失望。
不然你們有什么資格與她躋身同列?!
陳平安在小天地天幕處,雙刀攪爛一大團月色,然后御風懸停,俯瞰城頭。
那賒月身形由一化三,相互間相隔極遠。
陳平安除了兩把真正屬于劍修的本命飛劍,籠中雀,井中月。
還有兩把身為練氣士的大煉飛劍,初一和十五,外加兩把恨劍山劍仙仿劍,咳雷與松針。
陳平安心意微動,咳雷與松針風馳電掣,直奔其中兩個姑娘而去。
陳平安自己則一個縮地山河,瞬間出現在數千丈之外,對付其中一個竟然面對自己,還擺出了一個對敵拳架的賒月。
先前那遠游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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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魄不堪一擊,你便換了山巔境體魄,來掂量自己的山巔境拳頭有多重?
真當自己是那蕭愻出拳?!
只看那賒月第一拳對敵,饒是陳平安這般喜歡高看對手一眼再一眼的小心人,都要覺得她的拳法太糙,神意太假,底子太差。
興許這位武夫賒月,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速度不慢,有幾分當年那郁狷夫問拳時的感覺。
一襲鮮紅,大袖翻搖,手持雙刀,輾轉騰挪,流螢不斷,追逐敵人,切割天地。
武夫賒月空有山巔境體魄和所學拳法,卻只能一退再退,只能躲避再躲避。
哪怕她轉移速度,始終略勝一籌,可陳平安數次“恰巧”出現在她撤退處,險象環生。
她本意是稍稍問拳在對方身上,試試看對方的體魄堅韌程度,只是雙方如此問拳,她如何能夠得逞。
同樣是山巔境,同境的純粹武夫,確實還是差距太大。
一刀即將捅穿對方肩頭時,陳平安竟然身形擰轉,換了一肘,輕描淡寫砸在賒月額頭之上。
賒月倒滑出去十數丈,由月色凝聚而成的一雙布鞋,稀爛粉碎,她止住后退身形之時,才重新“穿上”一雙新布鞋。
那個年輕人,身體微微傾斜,又后仰,就那么將后背讓給一位山巔境武夫賒月,笑望向她,神色懶洋洋問道:“是不是半點不好玩?”
武夫賒月面無表情,身穿“棉衣”的圓臉姑娘,身上多出了一件仙氣飄然的華美法袍,而在法袍之外,則又多出一副兵家寶甲,寶光流轉,七彩繽紛,絢爛至極。
法袍認不得,可那寶甲卻有些猜出端倪,陳平安瞪大眼睛,恢復了幾分包袱齋的本色,好奇問道:“賒月姑娘,你身上這件幻化而成的寶甲,可是名為‘七彩’的甘露甲?對了對了,蠻荒天下真不算小了,歷史悠久不輸別處,你又來自月中,是我羨慕都羨慕不來的神仙種,難不成除了七彩,還見識過那‘云海’‘霞光’兩甲?”
好友鐘魁,讀書多,學問大,當年一眼就認出了魏羨身上披掛甲胄的來歷。
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西嶽。
總計七件最早的“祖宗”甘露甲,除了陳平安得手再轉借給魏羨的那件西嶽,按照鐘魁的說法,如今據說只剩下山鬼和彩衣,還曾有過現世的記錄,其余的都已不存于世。
武夫賒月默不作聲,再起拳架,朝那欠揍至極的年輕人,勾了勾手指。
拳頭再硬,人與雙刀,再神出鬼沒,你當真便能殺人嗎?
女子眼神似乎在說,有本事徹底打爛這副武夫體魄,說不定就與你言語一二。
陳平安想起那件得之僥幸的西嶽甘露甲,便很難不想起一些人和事。
有些時候,不得不承認,所見越多,所知越多,并不輕松,不全是好是。
因為容易認命。
好在陳平安從來認命,就是為了可以在某些時刻不認命。
不然世事,一旦不小心悲歡相通了,反而會讓習慣最小心的人,格外難以消受。
既然那賒月姑娘自己找打,自己就拿出點誠意來。
身為純粹武夫,太計較男女授受不親,不夠豪杰!
陳平安轉過身,以袖中乾坤的上五境神通,收起那得心應手的一對法刀。
問拳一事,求之不得。
陳零零.平安恨不得她遞出千百拳,以她這副山巔境武夫體魄的巔峰拳意,砸在自己身上。
只是陳平安將自己山巔境壓在一境最低處時,哪怕武夫賒月速度足夠快,竟是半點沒有主動出拳的意思,擺明了要么與陳平安對上一拳,要么以體魄加法袍再加七彩甘露甲,挨上一拳。
陳平安要是敷衍了事,賒月又無所謂,反正只有一炷香功夫,時辰一到,她就準時走人,離開劍氣長城。
所以陳平安只好不再藏私得令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不但出拳加重,也略微加快身形幾分,一拳打爛那真假兩可說的甘露甲,再一拳打爛那件不知名稱的法袍,最后一拳打爆武夫賒月的頭顱。
皆化為月光。
賒月知道再以此試探年輕隱官的九境,毫無意義,身形原地消散,身形由一化十,散落在半座劍氣長城各處,崖畔與那城頭一端,就有兩位。
不再有那好說話模樣的什么圓臉姑娘,身姿形象各異,有那金身法相,有御劍仙人,有妖物真身。
哪怕與劍氣長城合道,陳平安依舊有些吃不準賒月的真身所在,九假一真?可能皆真,抑或全假。
這些不知真假的存在,異口同聲問道:“你為何不動用那些從畫卷走出的劍仙?豈不是更加省時省力?”
陳平安笑道:“一炷香光陰,其實很久很久。只不過我是個無事可做的,所以十分珍惜點點滴滴。”
言語之間,陳平安腳踩一物,身形緩緩升空,因為他腳下出現了一座巨大的仿白玉京建筑,如水落石出,一點一點現出全貌,最終白玉京之巔,不斷高聳升天,以至于近乎觸及天幕之頂才停止。
身穿一襲道門“絳紫”天衣的年輕隱官,仿佛一位真真切切的白玉京仙人,道法通天,故而得以在此閑庭閑步。
他雙腳一步步踩在白玉京之巔,最后走到了一處翹檐最為勾心斗角處。
陳平安伸手一抓,手握一桿劍仙幡子,輕敲身畔天幕虛空處,一圈圈漣漪蕩漾而起,層層環環無窮盡。
賒月突然問道:“我不是那劉材,你好像有些……憤怒?你是對那劉材,有些猜測了?因為我不是劉材,便印證了你心中某些所想?”
陳平安神色如常,隨口笑道:“怎么可能。賒月姑娘莫要如此疑神疑鬼。一個能讓賒月姑娘看遍天下月色、踏破好多棉鞋都找不著的家伙,我如何去猜。”
一炷香,已過半。
陳平安一瞬間靜心凝神,如沉入古井之底,心神幽幽,如逍遙游,心念追隨漣漪四散,微笑道:“賒月姑娘,身為妖族修士,以后取名,要悠著點。不然容易泄露大道根腳。這是行走江湖大忌,切記切記。賒月賒月,太過明顯。不如學那斐然,文采斐然,一聽就只是個斯文書生。認祖歸宗姓陳之后,就更好了。”
那十個賒月,似乎有那“你道高一尺,我就魔高一丈”的爭勝心思,由十化百百化千,城頭之上,處處是她。
其中獨獨一位以真容現身的“賒月”仰頭望向那座巍峨建筑,笑道:“可我名字都已經取好了,天下皆知,還怎么‘以后’?何況我又不想改名。”
天高處有陣陣清風徐徐過,年輕人衣袂與鬢角一起吹拂而動。
他微笑給出答案,“下輩子啊。”
賒月倒是沒有太過忌憚陳平安接下來的手段,她只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他才是第十一?!
而站在仿白玉京最高處的那個家伙,似乎一眼看穿了賒月心思,說道:“若不是身在此處,占了些天時地利,我一定連第十一都排不上。”
賒月突然有點想要跟他動真格的了,不再只是試試看。
陳平安沒有畫蛇添足多說什么,只是稍稍扯動嘴角,一閃而逝的玩味神色,卻恰好讓賒月恰好一覽無余。
似乎在說,我打死你肯定不太行,你打死我其實也不行,那咱倆就都認真點,再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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