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在風雪茫茫之中現身,身姿消瘦,天地雪白,便襯托得肌膚微黑的她愈發黑了。
她的發髻盤成一個俏皮可愛的丸子頭,露出高高的額頭,沒有任何珠釵發飾。
瞧著歲數不大的年輕女子站定,離著那撥驚疑不定的游獵之人約莫十數丈,她掏出一張來自獅子峰庫藏的皚皚洲北方堪輿圖,打量了幾眼,距離冰原最近的山上仙家,是皚皚洲北方地界一處名為幢幡道場的山頭,不是宗字頭仙家,比較與世無爭,山下城池則是雨工國霖灘府的投蜺城,她將堪輿圖重新收入袖中,先向眾人抱拳致禮,然后用醇正的皚皚洲一洲大雅言開口問道:“敢問這兒離著投蜺城還有多少距離?”
一位老修士戰戰兢兢起身后,試探性問道:“前輩可是柳大宗師?”
這是最好的情況,最壞的情況,則是對方其實由大妖幻化人形,故意逗弄他們這撥板上釘釘的盤中餐。
廣袤冰原之上,有四頭大妖,各據一方,最南邊一頭大妖,自號細柳,偶爾騎乘一頭雪白獅子,巡狩轄境,傳聞喜好以俊美男子的姿容現世,十余年前與有沒有事就來此“掙點脂粉錢、攢些嫁妝本”的柳大宗師,有過一場搏命廝殺,當時遠在雨工國投蜺城,都能夠感受到那場驚天動地的戰場異象,在那之后,柳大宗師雖然受傷慘重,但是因禍得福,以最強遠游境打破瓶頸,成功躋身九境,大妖細柳好似同樣受傷不輕,開始閉關不出,所以這些年來此游獵妖物的皚皚洲修士,趁著南境冰原妖物暫時失去靠山,成群結隊,絡繹不絕,大肆狩獵冰原南境的大小妖物,搜刮天材地寶。
不過大妖細柳麾下有兩位得力干將,幫忙鎮守自家地界,一位是流竄北方的魔道修士,自號秋水道人,還有一頭大妖,老嫗面容,背著一只大麻袋,見著了修士就笑,口頭禪是那句“咱們細柳少爺的開胃菜又有著落了,得謝謝諸位”。
只是雙方都不常見,如果不小心撞見了,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下輩子投個好胎。
其實冰原南境,原先還有一頭蠻橫無匹的大妖,只是被老修士嘴里的那位柳大宗師給剝皮了。
裴錢搖頭道:“不是。”
對方的前輩稱呼,讓她有些不自在。但是身在異鄉,萍水相逢,人心叵測,裴錢就沒有自報名號。
裴錢倒是知道對方所謂的柳大宗師,是何方神圣,九境武夫,女子,名為柳歲余,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記名供奉,是皚皚洲最有希望成為第二位十境武夫的山巔境強者。先前在獅子峰練拳,李二前輩在閑暇時,大致說過皚皚洲的武道形勢和宗師姓名,皚皚洲武夫第一人,沛阿香,姓氏古怪,名字更古怪,綽號“雷公”,拳法剛猛,棲身之所,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尋常雷公廟。
而柳歲余就是他的三位嫡傳弟子之一。這位練拳與收徒都一等一的老武夫,在武學登頂路上,光是為了“阿香”這么個名字,就不知打過多少場架,其中就與北俱蘆洲年紀最大的那位十境武夫王赴愬,雙方曾經約戰海上,緣由就是后者喜歡稱呼他為阿香妹子,逢人就說皚皚洲那個阿香妹子拳腳很爺們。
傳聞王赴愬從海上返回北俱蘆洲之后,雖然傷痕累累,但是意氣風發,有山上好友詢問結果,王赴愬嗤笑不已,只撂下一句,一個皚皚洲娘們彈棉花的拳頭,能有幾斤重?那場十境武夫之爭的勝負,顯而易見。事實上沛阿香在那之后,確實就在雷公廟閉門謝客,至今已有數十年隱居不出。
后來顧祐問拳猿啼山劍仙嵇岳,雙雙身死,北俱蘆洲失去一位十境武夫,皚皚洲的山水邸報,比北俱蘆洲還要篇幅更多,幸災樂禍居多。
那撥修士一個個惴惴不安,一時間都不敢靠近那位不知敵友的年輕女子。
冰原大妖,幾乎一個比一個性情古怪,就說眼前女子,當真是湊巧路過,然后救下他們?真不是貓抓耗子一般的歹毒手腕?
在皚皚洲冰原狩獵妖物,本就是把腦袋拴褲腰帶上的掙錢營生,還是褲腰帶不牢固的那種。所以只能講究一個人多勢眾,每一位趕赴冰原的游獵之人,動身之前都會簽訂一份北岳山盟的生死狀,還要明確撫恤金。當然若是無功而返,或是全軍覆沒,萬事皆休。
一般最少三人結伴,陣師一人,負責設置陷阱,此人最為關鍵。純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一人,最好同時身負一件防御重器和一件攻伐重寶,負責誘使妖物進入陣法禁止之地,因為相較于其余修道之人,最為體魄堅韌,既能自保,還可以拖住那些皮糙肉厚的妖物,不至于與妖物狹路相逢,一觸即潰,此外還必須得有一位精通水法的練氣士,能夠占據天時地利,以術法配合前者擊殺妖物。
若是帶頭人能夠攏起一支五人隊伍,往往會增添一位極具攻伐威勢的練氣士,靠著所謂的“一招鮮”,在圍剿當中對妖物給予致命一擊,然后可能會再加上一位藥家修士,能夠幫著同行持久作戰,如此一來,圍獵隊伍,進可攻退可守,哪怕冰原之行沒有收獲,至少也能夠保全性命,安然撤回投蜺城或是那座幢幡道場,從長計議。
可哪怕結伴而行,還是意外極多。
今天他們就出門沒翻黃歷,碰到了一頭金丹大妖。
裴錢知道這些人的擔憂所在,也不愿過多解釋,自己只需徑直南下,去那投蜺城暫作休整,他們的心中疑慮自然煙消云散。
無論是與李槐游歷北俱蘆洲,還是如今獨自闖蕩皚皚洲,裴錢一心只在練拳,并不奢望自己能夠像師父那樣,一路結交豪杰知己,只要相逢投緣,可以不問姓名而飲酒。
裴錢自認學不來,做不到。
就像崔東山私底下所認為的那般,只要他的先生,她的師父,陳平安不在裴錢身邊,那么昔年藕花福地之外的浩然天下,就還是南苑國京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還是南苑國京城的那些人,對于裴錢來說,除了師父和落魄山,她腳下的江湖,一直沒什么兩樣,以前如今將來,都很難改變這一點。
裴錢突然停下腳步,將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入雪地,對他們說道:“你們先走,速速去往投蜺城,路上多加小心,危險還在。”
然后裴錢皺起眉頭,瞥了眼那撥練氣士后方遠處。
有些晚了。
除了她身后一位看似腳步蹣跚實則長掠如飛的老嫗,背著一只大麻袋,肩頭晃蕩,飄然而至,老嫗所過之路,風雪自行為老嫗讓道,然后停步在裴錢百余步外,老嫗咳嗽不已,瞇眼一線,沙啞笑道:“好個拳腳凌厲的小妮子,一路南下,竟然舍得不要所有妖丹,讓我們好找。你這種只為練拳不求錢財的純粹武夫,真是比那個姓柳的瘋婆娘更可恨啊。”
這位老嫗之外,在那撥北游狩獵之人的南下道路上,有個身披鶴氅涉雪而行的光腳道士,大聲吟誦著道門典籍《南華秋水篇》,道人手里揣著好些梅花綻放的枝丫,讀書間隙,時不時捻下幾朵梅花放入嘴中大嚼,再伸手取雪,梅花和雪一并咽下,每次咀嚼梅雪,身上便有流溢光彩從經脈透出骨骼,好一番金枝玉骨、修道有成的仙家氣象。
一南一北,堵住去路。
裴錢見那那老嫗和光腳道人暫時沒有動手的意思,便一步跨出,瞬間來到那老修士身旁,摘下竹箱,她與不斷聚攏過來的那撥修士提醒道:“你們只管結陣自保,可以的話,在性命無憂的前提下,幫我照看一下書箱。如果情況緊急,各自逃命就是。我盡量護著你們。”
裴錢停頓片刻,補充了一句,“我會盡力而為。”
既然老嫗和光腳道人是沖著自己來的,那么裴錢就得多出幾拳了,為人為己都理當如此。行走江湖,道義當頭。
先前她隨手擊殺那頭妖物,救下那撥修道之人,就真的只是隨手為之,既然心有余力且足,就該出拳,不念回報。
至于這方天地人心的善意惡意,與我裴錢練拳出拳,有何關系?沒有。
裴錢在乎的,只是師父教誨,崔爺爺傳授拳法,兩事而已。
老嫗再次瞥了眼那根被年輕女子留在原地的綠竹杖,先前凝神定睛望去,竟然無法完全看穿障眼法,只能依稀感知到那根竹杖絲絲縷縷的森寒之氣,這也是老嫗沒有著急動手的一個重要原因。
老嫗這種在冰原修行得道的大妖,最怕招惹皚皚洲劉氏子弟,再就是忌憚雷公廟沛阿香一脈的嫡傳、以及再傳弟子
。在這之外,問題都不大。是生嚼、還是紅燒了那些運道不濟的修士都無妨。除了這兩種人,時不時也會有些宗字頭門派來此歷練,不過多有元嬰地仙幫著護道,那就由著他們斬殺些妖物便是,老嫗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往往對方也比較有分寸,那撥嬌皮嫩肉的年輕譜牒仙師們,出手不會太過發狠,何況也狠不到哪里去。
裴錢轉過身,對那神色陰晴不定的老嫗說道:“我只是趕路,沒招惹過你們,可要是技不如人,成了妖物果腹之物,我認。拳法尚可,妖物要吃人被殺,也別怨我拳重。”
老嫗笑問道:“看你出拳痕跡和行走路線,好像是在北邊登岸,然后一直南下?小丫頭難不成是別洲人氏?北俱蘆洲,還是流霞洲?家里長輩竟然放心你獨自一人,從北往南穿過整座冰原?”
老嫗心中最大疑惑,是最北邊那位自家細柳少爺的死敵,竟然容得小姑娘在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過境南游。若不是擔心對方禍水牽引,老嫗早就出手了。沿途那幾場廝殺,都是六境修為出拳,哪怕有所保留,故意隱藏實力,不過是一個至多金身境武夫的小丫頭片子,必死無疑。
裴錢說道:“你不用言語試探我的底細。問拳我接,問劍我也接。”
一位老修士著急萬分,以心聲言語道:“前輩,不管真實身份,不妨都以劉氏子弟嚇唬對方,不然這場圍剿,前輩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肯定還有眾多妖物被這老婆娘驅使。在咱們皚皚洲,劉氏子弟就是最大的護身符,沛宗師與柳前輩,師徒二人,就都是劉氏供奉,前輩習武練拳,大可以偽裝成雷公廟一脈的三代弟子……”
裴錢聚音成線答道:“自有師承,不敢胡說。”
老修士哀嘆不已,不敢再勸。生死一線,哪有這么多迂腐刻板的窮講究啊。
事到如今,倒是人人不再懷疑這位前輩的身份了。
確實沒必要。
只說那秋水道人,就足夠碾死除她之外的所有狩獵修士。
皚皚洲的修道之人,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對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沒親眼見過幾位,通過那些亂七八糟的山水邸報,大多清楚,數目其實并不比北俱蘆洲少,比西北流霞洲自然更多。
可要說八境、九境武夫宗師,就是名副其實的屈指可數了,遠遠少于北俱蘆洲不說,甚至連那流霞洲都不如。
皚皚洲的武運,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少到可憐,傳說中的十境武夫就一人,作為一洲武運最鼎盛者的雷公廟沛阿香,早些年還輸給了后來失心瘋被劍仙拘押起來的王赴愬,北俱蘆洲既有曾經跨海問劍一洲的劍修,哪怕顧祐死了,結果還是比皚皚洲多出一位止境武夫,這讓皚皚洲山上修士實在是有些抬不起頭,加上皚皚洲那位身為修士第一人的劉氏財神爺,數次公開坦言自己的那點道法,至多能算半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這就讓皚皚洲修士好像除了錢,就萬般不如那個搶走“北”字的俱蘆洲了。
裴錢轉頭看了眼那個身披鶴氅的光腳道人,她曾經在小師兄購買的那本倒懸山《神仙書》上,見過記載,歷史上確有一位山道人,喜歡吟誦南華秋水篇,赤腳行走天下,傳聞頭戴一頂道門鐵冠,志在以梅花積雪清洗肚腸,刻枯朽白骨為道觀,愿將一身道法顯化之后,歸還天地。常年居無定所,曳杖遠游,手中鐵杖只需擲出,便可落地化作一條青龍。
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山道人,是真正的得道高真,當然不會是眼前這位附庸風雅的攔路之徒。
裴錢哪怕尚未拉開拳架,就已經瞬間心無雜念,當她屏氣凝神,開始傾瀉拳意,一雙眼眸便見異象。
剎那之間,萬物靜寂。好像天地間只有一個裴錢,才是不被拘束的活物,唯獨她可以行走無礙。
但是裴錢心知肚明,自己視野所及,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光陰長河就此停滯,而是流淌速度,仿佛變得極其緩慢。
越是近身,四面八方的光陰流水越是趨于靜止。
裴錢獨自練拳之后,歸根結底,她其實就只有一件事可做,要嘗試著讓光陰長河好似徹底靜止不動,唯我身心自由,出拳天地間,天下武夫,不管誰與我問拳,在我身前,你就要慢我出拳無數!
當然師父例外。裴錢練拳,只是為了追趕師父,從來不會奢望與師父拳法并肩。
當年游歷劍氣長城,師父曾經與裴錢說過一句很古怪的言語,說他要與開山大弟子好好學一學這門神通了。
師父說起笑話來,也是很有意思的啊。
師父學弟子做什么嘛?
但是這個曾經讓裴錢經常偷著樂、一想起就忍不住咧嘴的笑話,越來越不好笑了。師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不還鄉,裴錢就覺得這個曾經很能溫暖人心的笑話,越來越像一座讓她傷心不已的牢籠,讓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恨不得一拳將其打爛。先前跨洲遠游,放棄御風,選擇在海面上踏波奔走,裴錢每次神意圓滿的出拳所向,正是那條無形的光陰長河。
一瞬間,那位老嫗視野中便失去了那個年輕女子武夫的身影。
果然是那預料之中的金身境?!修道之人也好,純粹武夫也罷,境界修為興許可以遮掩,唯獨年齡一事,只要境界不要太過懸殊,觀其根骨,還是能夠大致看出個歲數的,那女子分明不會超過三十歲,難不成真是那雷公廟沛阿香一脈,新收的某位三代弟子?不然在皚皚洲年輕一輩的天才武夫當中,可沒有這么一號人物!在皚皚洲,只要是四十歲以下的金身境武夫,個個名聲比天大,劉財神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言語,可惜我不能用神仙錢砸出個武運。
老嫗情急之下,一個轉身,背后那只大麻袋驀然撐開,護住老嫗身形。
砰然一聲,背后如遭重錘,那一拳正中老嫗被麻袋護住的后背心,打得方圓數十丈之內的風雪隨之震碎。
背對那位出拳女子的老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雙腳離地,轟然前沖出去,筆直一線,根本不給老嫗更換軌跡的躲避機會,足可見那一拳的分量之重。
與此同時,老嫗依稀察覺到身邊一陣罡風拂過,一個模糊身形躍過自己,去往前方,然后在十數丈外,對方一個滑步,猛然擰轉身形,當面一拳而至,老嫗驚悚不已,再顧不得什么,以一顆金丹作為人身小天地的中樞,滴溜溜在本命氣府當中旋轉起來,激蕩起無數條金色光線,與那三魂七魄相互牽連,竭力穩住震顫不已的魂魄,再陰神出竅遠游,一個后撤飄蕩,離開身軀,攜帶兩件攻伐本命物,就要施展術法神通,讓那出拳狠辣的小姑娘不至于太過猖狂。
其余一件留在身軀當中的本命物,被那顆金丹駕馭,頓時煥發光彩,在老嫗四周憑空出現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陣法,竟是一座由無數條雪白銀線搭建而成的亭臺閣樓,晶瑩剔透,宛如一處琉璃仙境,而這棟袖珍的仙府閣樓,一處屋脊之巔,又有一位拇指身高的老嫗元嬰坐鎮其上,雙手掐訣,不斷汲取天地間的大雪水運,穩固陣法。
結果嚴陣以待的老嫗,卻沒有等到那氣勢驚人的第二拳。
一個習武的,竟然捻符,縮地山河,瞬間不見蹤跡。
那披鶴氅持梅枝的光腳道人,原本趁著那邊打生打死,就要拿一位練氣士開刀,解解悶,雙指捻下一朵梅花,剛要輕輕丟向一人。
至于那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子,他大致看出深淺了,是打熬體魄底子相當不俗的金身境。少見,但是相較于當年那個遠游境的柳歲余,還是遜色不少。
不曾想才剛剛心中大定的光腳道人,大感不妙,一個心弦緊繃,身上那件鶴氅法袍白光綻放,剛要施展遁法離開原地。
不知為何一個毫無道理可言的凝滯,已經開始光芒四射的鶴氅竟是被強行縮回原形,就像四散雪花被人捏成雪球一般,這位自號秋水道人的魔道修士,于是莫名其妙地重新現身,好似杵在原地的呆頭鵝,硬生生挨了那女子迎面一拳。
裴錢同樣是一拳過后就收拳。
秋水道人身陷雪地大坑當中,坐在地上,張嘴一吸,將所有梅花嚼在嘴中,七竅流血的凄慘光景,轉瞬消失。
站起身,抖落鶴氅雪屑,他光腳走出大坑,向遠處打了個稽首,口呼主人。
裴錢伸手一抓,將遠處那根行山杖駕馭到手中。
面對老嫗
和光腳道人,裴錢都沒有使用神人擂鼓式。
因為真正的敵人,不是這兩位。
一旦傾力出拳,打殺其中一個,于事無補,反而會讓自己真正置身于險境。
她甚至要比老嫗和秋水道人更早發現那個身影。
在遠處,有一位站在雪白獅子之上的年輕公子哥,一直面帶笑意,旁觀戰場。
皚皚洲冰原南境之主。玉璞境妖族,細柳。
裴錢沒覺得一位玉璞境,就是什么大妖了。
因為她去過劍氣長城。
雪白獅子倏忽現身,出現在那老嫗身旁,那細柳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臉好奇,打量著那位極有可能是遠游境的年輕女子,微笑道:“一來我們這些見不得光的冰原妖物,幾乎從不主動南下肆虐為禍。二來你是個難得守規矩的過路人,我不會與你為難。所以我們雙方沒必要鬧得太僵,只要你愿意離開,將這撥人交予秋水道友處置,就算兩清了。”
細柳又笑道:“當然,還有個選擇,就是這撥神仙老爺都可以離開,將你一人留下,那么他們可活,只是姑娘你就要成為我細柳的座上賓了。姑娘你也好,這六人也罷,總得有一方是要留下來陪我賞雪的。”
細柳丟給秋水道人一個眼神,后者立即讓出道路。
老嫗笑道:“我家主人,一向說話算話,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南境細柳,這頭大妖確實言出必行。
所以那撥練氣士紛紛以心聲交流,然后幾乎同時果斷南撤。
最后就留下了那個年輕女子武夫。
細柳笑道:“替這些半點不講義氣的腌臜貨色出拳,硬生生打出條生路,害得自己身陷絕境,姑娘你是不是不太值當?”
裴錢走到竹箱旁邊,搖頭道:“拳出為己。”
將行山杖擱放在竹箱上,緩緩卷起雙袖。這場架,看樣子有的打。
很好。
她求之不得。
可是那細柳卻繼續笑問道:“不談你之前南下途中的幾場廝殺,那些都是道理明顯的,可你今天為這些練氣士出拳殺妖,便對嗎?”
裴錢還是搖頭,說道:“我沒有殺它。信不信都由著細柳前輩。”
既然對方愿意講理,哪怕只是暫時的,那么裴錢就愿意多說幾句。
細柳愣了一下,轉頭望向老嫗,老嫗神色略微尷尬,“回稟主人,這小姑娘只是將那著花一拳打跑了。”
先前那頭追殺練氣士的金丹妖族,名著花。
它只是被女子武夫一拳傷之,卻著實給嚇破了膽,誤以為是九境武夫柳歲余的師妹或是嫡傳弟子,當下已經遠遁數百里。
而大妖細柳是被裴錢的拳意吸引而來,所以才會誤以為著花已經被打殺在某處。
細柳愈發好奇,“小姑娘師出何門?你這可不是雷公廟阿香一脈武夫的作風。”
至于對方那個“細柳前輩”的敬稱,更是讓這位站在雪白獅子背脊上的玉璞境大妖,倍感滑稽,更是意外。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
細柳有些猶豫起來,然后伸手抵住眉心,頭疼不已。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是一個挺講道理、偏偏武學境界很不講理的小姑娘,只要兩者缺一,那細柳就根本不用猶豫了。
然后又來了一位讓細柳背脊微涼的女子,讓細柳如此忌憚,當然是劍仙無疑了。
北俱蘆洲的劍仙,可比什么都稀罕。
加上對方又是女子,細柳就大致確定了她的身份,一個不太喜歡家鄉皚皚洲的皚皚洲劍仙,謝松花。
據說謝松花出劍,殺力極大,與人對敵,從來一劍即分出生死。
細柳心生忌憚,卻不至于太過畏懼,身處冰原南境,細柳占盡地利,打是肯定打不過,那就親眼見過那娘們的劍仙風姿再走。
那位背負竹匣的女子劍仙,御劍而來,她身后劍氣所致,像是開辟出一條無風無雪的空白道路,兩側風雪茫茫,依舊遮天蔽日。
她懸停空中,神色冷漠,俯瞰那個喜歡東躲西藏的細柳。
謝松花將兩個來此砥礪劍意的嫡傳弟子,留在了身后的那座投蜺城,兩位嫡傳,分別名叫朝暮,舉形。
謝松花先前同樣是察覺到此地異樣,才御劍出城,打算趕過來湊湊熱鬧。
除了這位在異鄉收取弟子的謝松花,其實北俱蘆洲浮萍劍湖,那個酈采,也帶了兩個劍仙胚子離開劍氣長城,陳李,高幼清。
至于同樣是女子劍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樣收了兩個小孩子作為嫡傳弟子,不過皆是小女孩,孫藻。金鑾。
至于流霞洲那個在劍氣長城跌境到了元嬰的蒲禾,則從劍氣長城帶走了一雙少年少女,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謝松花返回浩然天下之后,先后與酈采,宋聘,蒲禾,都有過跨洲飛劍傳信,相互間有過一樁甲子一見的約定。
當然不是比拼各自劍術高低,無甚意思,尤其是酈采和蒲禾,受傷極重,已經傷及劍道根本,更何況經歷過劍氣長城的接連廝殺,就連立功最大的謝松花,都根本沒覺得自己這點劍術,這點高不成低不就的稀爛境界,有任何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能與左右那些大劍仙比嗎?再退一步,他們這些活著返鄉的劍修,能與那些謝稚、元青蜀這些戰死的劍修比嗎?都不能比。
既然如此,四位劍仙比的,就是各自傳授嫡傳弟子劍術的本事了,相約六十年后,到時候謝松花三人會各自攜帶弟子,去酈采所在的北俱蘆洲碰頭。
謝松花瞧見了那個腳邊擱放有竹箱、行山杖的年輕女子。
謝松花欲言又止。
當年在劍氣長城,倒是聽說年輕隱官的學生弟子,好像都是這副模樣。只不過眼前女子,肯定不是劍氣長城的郭竹酒,記得還有個姓裴的外鄉小姑娘,個兒小小的,哪怕這些年過去了,跟當下雪地里那個年輕女子,也不太對得上。
確實哪有這么巧合,在這鳥不拉屎的皚皚洲北地冰原,還能碰到與那年輕隱官有關之人。
然后只見那年輕女子,抬起頭,聚音成線,以劍氣長城方言問道:“可是謝劍仙?”
謝松花立即御劍落地,長劍自行歸鞘入竹匣,笑問道:“真是你啊,叫裴……什么來著?”
裴錢抱拳,燦爛而笑,“晚輩裴錢!”
謝松花立即神色柔和幾分,仔細打量裴錢,輕聲道:“很好,不愧是咱們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不錯不錯。”
謝松花抬起下巴,點了點那細柳,“怎么,給欺負了?好說,等我一劍之后,一起去投蜺城。”
裴錢撓頭道:“方才學我師父,正與細柳前輩講理。”
細柳有些無奈,點頭道:“的確如此。”
謝松花說道:“既然如此,之后我就繞開南境,不找你的麻煩。”
然后謝松花就將那細柳晾在一邊,幫著拿起行山杖和竹箱,裴錢接過竹杖,重新將書箱背在身后。
謝松花以心聲言語道:“聽沒聽過一個天大的消息?跟你師父有些關系,剛剛傳開沒多久。”
裴錢瞪大眼睛,“什么消息?!”
細柳看著那一大一小徑直遠去的身影,搖搖頭,這算哪門子的事。
謝松花說道:“不知道是誰率先給出的一個說法,評選出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
裴錢神采奕奕,“我師父排第幾?”
謝松花搖搖頭,忍住笑,“明確說了,十人沒有名次先后,有那飛升城劍修,寧姚。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夫曹慈。白玉京,道士山青。托月山百劍仙第一,斐然。你師父不在十人之列。”
裴錢一頭霧水。怎就與師父有關了?
謝松花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說道:“明明說是年輕十人,也無名次,十分古怪了,卻羅列了十一人,單單將‘隱官’排在了第十一的位置上,你那師父,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指名道姓的,只說是山巔境武夫,且是劍修。所以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在猜測這隱官,到底是誰。像我這些個知曉你師父身份的,都不太樂意跟人扯這些,由著他們猜去就是了。”
裴錢顛了顛竹箱,攥緊手中行山杖,環顧四周皆風雪,她仍是大聲道:“是我師父!”№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