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六百九十三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

第五座天下,一處天幕洞開,走出兩位年輕道士,一位頭戴蓮花冠,一位身穿天仙洞衣,戴一頂遠游冠,腳踩一雙云履,雙方瞧著年紀差不多,前者名義上為后者護道,可其實還是懶得去天外天那邊斬殺化外天魔。

青冥天下的道士,必須依制穿著,不可僭越絲毫,不過頭頂遠游冠與腳下云履兩物,卻是例外,不拘道脈、門派、出身,只要得了道門譜牒,道士都可以戴此道冠、腳穿云履。相傳是道祖親自頒下法旨,勉勵修道之人,遠游山河,修道立德,統以清凈。

天幕打開之后,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便開始為身后那道大門加持禁制,以手指凌空畫符。

除了白玉京,玄都觀、歲除宮在內的數十個大仙家門派,都擁有一定數量的名額,得以進入這座嶄新天下歷練修行,從此在異鄉天下開枝散葉,以開創下宗作為己任。

此次儒家獨力開辟出第五座天下,照理而言,該是文廟獨占此地,別家天下,至多是緩緩圖之,但是中土文廟那邊,允許青冥天下和蓮花天下在此各開一門,上五境之下的修道之人,百年之內,得了各自天下的許可,都可以陸續進入此地,但是人數總計不能超過三千人,人數一滿,立即關門,百年之后,再度開啟門禁,至于到時候如何個光景,就又需要文廟與白玉京、佛國三方好好商議了。

一個小道童從大門那邊走出,四處張望,他腰間系有一只五彩撥浪鼓,身后斜背著一只巨大的金黃葫蘆。

頭戴遠游冠的年輕道士,與那小道童打了個稽首,后者卻擺擺手,老氣橫秋道:“不在一脈,我師父與你師父又是死對頭,如今在那蓮花洞天吵架呢,咱倆若是關系好,不妥當,以后萬一反目成仇,需要打生打死,反而不爽利。”

手指畫符的道士微笑道:“反正不在白玉京,咱仨言談無忌,有問題都可以隨便問。”

小道童問道:“文廟為何主動讓出別家修士六千人進入此地,跟自己爭搶氣運?如果儒家圣人盯著緊,即便你們白玉京能夠用些偷摸手段,讓心儀人物偷渡至此,終究人數有限,更不敢明目張膽大肆擴張地盤,時日一久,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想必已經在這里初步站穩腳跟,率先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其余兩座天下,還怎么與浩然天下爭搶那些適宜修行的洞天福地?”

三人便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與他的小師弟,俗名田山青,在白玉京譜牒上則另有其名,出門在外,道號只去其姓,為山青。這位“山青”正是道祖的關門弟子。以及最后一個來自東海觀道觀的燒火童子。與蓮花洞天“天地銜接”的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東海老道人只取其一,一座給了落魄山,其余兩座分別給了陸抬,專門用來惡心陸沉的,一座給了那個妖族偽裝的“太平山年輕道人”,最后才攜整座福地“飛升”到了青冥天下,親自與道祖問道。

陸沉反問道:“浩然天下有諸子百家,其它地方有嗎?”

小道童說道:“至圣先師是不是讀書讀傻了,有些老糊涂?還是想偷懶,自己打理不過來,就干脆讓外人幫忙?”

陸沉緩緩笑道:“讀書人講究一個修齊治平,又沒想著自己當皇帝老兒享福。貧寒之家,餓了去釣魚,果腹而已。平常人家,要是一口大缸可以養魚,學問只在喂餌食上,一一照料,觀其生老病死,樂其悠哉而生,憂其死。富貴門戶,若是再有那幾畝池塘,真正上心事,已不在喂養事上了,不過叮囑奴仆莫忘了買魚放魚,自身樂趣,只在賞魚、釣魚之上。等你有了一座大湖,樂趣何在?無非是順其自然,偶爾打大窩、釣巨物罷了。真正憂心所在,已在那江河改道、天時旱澇。浩然天下的文廟,比較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不忌外人在自家劈竹為竿、臨水垂釣。”

小道童皺眉道:“能不能說得淺顯些?”

陸沉笑道:“天能不能低些,地能不能高些?人能不能不修道便不死?”

小道童不愿與這三掌教胡說八道,蹦跳了兩下,抱怨道:“聽說老秀才就在這邊當苦力,怎么還不來跟我打招呼。”

陸沉笑道:“老秀才真要來了,我就只能躲著他了。”

小道童說道:“老秀才只是與天地合道,打打殺殺的手段不夠看了。”

山青說道:“小師兄自然不怕,但是以后三千道人來此修行,就要時時處處跌跌撞撞了。”

小道童深以為然,使勁點頭:“老秀才這人最大毛病,就是記仇,君子慎獨,那是從來沒有的!老秀才一步登天嘛,沒拿過賢人君子頭銜。”

當年在桐葉洲和寶瓶洲之間的海上,燒火小道童乖乖站定挨打,伸出手心,被老秀才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由,拿樹枝當戒尺,給狠狠收拾了一通。

陸沉穩固了大門,轉頭望去,這方天地,萬年以來,天地無人推而自行,日月無人燃而自明,星辰無人列而自序。

以后如何,可就不好說了。

陸沉突然笑道:“好一個白也詩無敵,人間最得意。”

哪怕被大道壓制,陸沉當下“跌境”后的飛升境,終究不是尋常飛升境可以媲美,加上極遠處,那個讀書人手持仙劍,出劍聲勢過于驚人,陸沉還是能看到一些端倪,遠觀即可,湊近去,容易生出是非。畢竟白也身邊有那老秀才,而陸沉與老秀才的得意弟子,可謂生死之仇。大師兄與齊靜春是大道之爭,但是最不討好的,卻是他這個師弟,沒辦法,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平時就數他最閑,二師兄脾氣又太差,所以關鍵時刻的累活,就得他陸沉這個小師弟來做了。所幸如今小師弟也有了師弟,陸沉希望身邊的遠游冠年輕人,早點成長起來,以后就不用自己如何忙活了。

小道童瞥了眼陸沉,說道:“難怪這么老實,是不是擔心在這里,被大道壓勝,然后再被那人幾劍砍死?”

陸沉笑道:“所以山人自有妙計。”

一位老道人從大門那邊走出,小道童趕緊躲到山青那邊。這個孫老道,真心惹不起。

如今青冥天下,輪到道老二坐鎮白玉京。此次打開大門的重任,就交給了陸沉和玄都觀觀主孫懷中,陸沉與老觀主的關系不算好,但也不算壞,過得去。不然就孫老道和陸沉師兄湊一起,這座嶄新天下的安危,懸了。到時候再加上那位勸阻不成的讀書人,大動肝火,與玄都觀的情誼都要暫且擱下,再加上老秀才的煽風點火,估計白也肯定要仗劍直去青冥天下,道老二和孫道人打爛了嶄新天下多少山河,青冥天下都得還回來。

孫老道剛剛跨過大門,便一挑眉頭,咦了一聲,“這才多久?第一位玉璞境都已經誕生了?這得是多好的資質才能做成的壯舉?了不得,了不得。仿佛天地初開一般,就有此福緣傍身,被此方天地青睞,大道之行,真乃可證大道也。”

不是隨便哪個元嬰境瓶頸修士,隨便哪個在各自家鄉板上釘釘的上五境胚子,到了這方天下,就依舊可以躋身上五境。每一位來此天下的練氣士,都會被這座天下壓勝,大多只能隨著時日推移,慢慢與大道流轉相契合,才有希望破境。

孫道人轉頭看了眼頭頂遠游冠的年輕道人,笑瞇瞇道:“被人捷足先登,滋味如何?”

山青先與老道人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然后說道:“小子不敢與大道天命爭先。”

孫道人笑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現在大可以說些輕飄飄的輕松語,以后就要知道什么叫一步慢步步慢了。上古時代,尚且如此,真以為如今便不講究這個先來后到了?”

小道童點頭道:“以劍修身份,成為第一位玉璞境,使得所有劍修都被惠澤些許,劍氣長城的崛起,更加勢在必行。”

孫道人斜眼那小兔崽子,“說什么廢話?”

小道童惱羞成怒道:“瞎子傻子也曉得天地間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受到天道庇護,不是廢話?廢話你說得,我便說不得?”

孫道人瞬間來到小道童身邊,伸手按住后者的腦袋,給出原因,“貧道境界高,說的廢話屁話,都是法旨真言。”

沒能躲避那只手掌的小道童,只覺得山岳壓頂,腦袋暈乎,魂魄激蕩,所幸孫道人將其腦袋一甩,小道童踉蹌數步。孫道人笑道:“看在你師父敢與道祖辯論的份上,貧道就不與你計較偷砍桃枝的事情了。”

陸沉望向那座城池所在地,說道:“四面八方,縝密堪輿,后邊劍修按部就班,分別在崇山峻嶺、大澤江河間擱置壓勝物,為山水烙印,如此一來,擴張速度是不是過于快了些?不說以后如何,只說短短百年之內,就會成為這座天下的最大勢力,唯一的局限,只是城池人口數量跟不上而已,但是等到浩然天下三道大門打開,涌入無數的下五境修士和凡夫俗子,只要這撥年輕劍修運作得當,嘖嘖,劍修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過陸沉當然知道劍修,除了對南婆娑洲印象稍好,對那桐葉洲和扶搖洲的觀感,注定很差,故而那座城池,肯定不太愿意收容太多的浩然天下三洲人氏。

大概這就是風水輪流轉,一報還一報。可如果年輕劍修們太過記仇,在百年之內只會意氣用事,大肆打壓三洲修士、百姓,天時亦會流轉不定,悄然遠去。

孫道人嗤笑道:“本就是文廟有意為之,要給劍氣長城一份公道,你陸沉能奈何?不服氣,去找老秀才講理去?貧道可以陪你,保證白也不出劍,如何?”

陸沉笑道:“免了。”

距離這道天門極遠處。

讀書人問道:“你在念叨個什么?”

老秀才說道:“要與人為善,不干他娘的。”

城池之內,開始舉辦四座學塾,這在昔日存在萬年的劍氣長城,算是一樁史無前例的新鮮事。

先生夫子由一些境界不高的老劍修擔任,那十幾個教書先生們,都是隱官一脈挑選而出,主要是為就學蒙童們傳授儒、法、術三家的入門學問,粗淺易懂。至于蒙童最早如何識文解字,城池大街小巷有那石碑,都已被避暑行宮收攏起來。除此之外,對于傳授學問的教書先生,也有幾條鐵律,例如不許擅自談論浩然天下之善惡觀感、個人喜惡,不許為學生講授太多劍氣長城與浩然天下的恩怨。

教書人只教書。至于這撥先生夫子,在學塾之外的飯桌酒桌上,則大可以隨便言語。

刑官一脈劍修頗有異議,覺得選擇傳道授業解惑的夫子先生們,不該由隱官一脈獨斷專行,哪怕隱官一脈為主,刑官一脈也該為輔,不應該被全部排除在外,為此鬧了一場,以至于祖師堂第一次召開議事,就是討論這件小事。

隱官一脈劍修多在外勘察地形,得了飛劍傳信之后,只有郭竹酒、顧見龍兩人返回城池。

刑官一脈卻有十數人,皆是地仙劍修,不過齊狩和捻芯兩位刑官一二把手,都無露面,齊狩在城外,親自負責第一座山頭的開辟府邸。至于捻芯,除了偶爾為舊躲寒行宮那些武道胚子教拳,一向漂泊不定,擺明了她無意染指那刑官權柄。如此一來,人數最多、戰力最高的刑官一脈,無形中就分成了三座山頭,齊狩為首的刑官陣營,幾乎等于聚齊了劍氣長城半數戰力,其余以兩位老元嬰劍修領銜,多是上了歲數的老人,與齊狩不太對付,最后便是捻芯,與那十二個看似可有可無的小孩子,堂堂刑官二把手,好像成了個滑稽可笑的孩子王。

不過如今城池,以后修行會分出三條道路,劍修,退而其次,其余練氣士,再退而更次,成為一位純粹武夫。

事實上,如今每一位劍修、純粹武夫的最新破境,都會是心照不宣的大事。前者還好點,除了寧姚躋身玉璞境之外,畢竟各境劍修皆有,作為此方天下的“頭次”破開某境瓶頸一事,氣運終究有限。但是武夫一途,大有機緣!因為昔年躲寒行宮的武夫胚子,姜勻最高不過三境,這就意味著此后各境,皆是這處天地第一遭,相當于每高一境,就能為第五座天下的武道拔高一境。雖說這座天下,興許沒有其余幾座天下那樣的武運饋贈,但是冥冥之中,便仿佛拳意在身,神靈庇護一般,被這座天下所青睞,至于此地武道破境,具體有何福緣,有無武運臨頭,就看那十二個孩子,誰率先破境登高了,尤其是武學大門檻第七境,誰第一個躋身金身境,到時候有無天地異象,更是值得期待。

如今的城池內外,無論是不是劍修,人人朝氣勃勃,哪怕是那些體魄腐朽、境界停滯的老修士,都如枯木逢春,一心想著多活幾年,多為年輕人和孩子們做幾件事。

今天祖師堂議事,風塵仆仆返回城池的顧見龍,說了不少的公道話。

郭竹酒橫放行山杖在膝,有些累,坐在那邊打瞌睡,小雞啄米似的。

刑官一脈和隱官一脈,這場人數懸殊、但是局面卻比較旗鼓相當的吵架,高野侯其實就是個袖手旁觀的外人,如今他這位年紀輕輕的元嬰境,手握大權,負責財庫一事,劍坊衣坊丹坊,三坊兼并為一,都劃分給了高野侯,麾下一幫修行資質尋常的算賬先生,哪怕劍修入選,都會被視為低人一等的苦差事,不太樂意。不過高野侯手掌財權,對于刑官一脈開疆拓土的要求撥款,卻從無一個不字。

簡而言之,高野侯管著所有的神仙錢、家底,但是容易被劍修們瞧不起。

顧見龍只說公道話,舌戰群雄,不落下風。

郭竹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揉了揉臉龐,看那顧見龍還在笑嘻嘻言語,雙手扶住行山杖,輕聲問道:“還沒吵完?”

顧見龍轉頭說道:“沒呢,有的吵。玄參那小子果然沒說錯,他家鄉那邊仙家祖師堂的爭論,勝負只看誰口水多、嗓門大。”

郭竹酒雙臂環胸,皺眉說道:“學塾和夫子一事,是我們隱官一脈的意思,那么傻子也知道最早是誰的意思了,怎么,趁我師父師娘都不在,要造反?”

顧見龍先前講了一籮筐的公道話,唯獨這句話,不敢說。

一時間祖師堂內氣氛無比古怪。

刑官一脈的某位年輕金丹劍修,忍不住開口道:“郭竹酒你別上綱上線,就只是件小事。”

顧見龍以心聲提醒道:“綠端,少談你師父,忘了隱官大人怎么說得了,出了避暑行宮,談及他越多,只會害得隱官一脈劍修越惹人煩。”

說到這里,顧見龍心中嘆息,當時還不知道所謂的“出了避暑行宮”為何,如今才知道,原來是在兩座天下。

郭竹酒點點頭,望向對面那些刑官劍修,“那你們人多,你們說了算。”

如此一來,變成了刑官一脈的劍修面面相覷,渾身不自在。

郭竹酒說道:“但是那本書,你們不能攔著孩子們去看……”

高野侯終于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已經被禁了。如果我沒有記錯,刑官一脈的理由之一,是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看了臟眼睛。誰敢賣此書,逐出城池外。”

那本書,全是大大小小的山水故事,編撰成冊,通過一個個小故事,將游記見聞串聯起來,故事之外,藏著一個個浩然天下的風俗人情。山精鬼魅,山水神靈,文武廟城隍閣文昌閣,辭舊迎新的放爆竹、貼春聯,二十四節氣,灶王爺,官場學問,江湖規矩,婚嫁禮儀,文人筆札,詩詞唱和,水陸道場,周天大醮……總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書上都有寫。

這是年輕隱官,早年在避暑行宮“閑來無事”,讓林君璧、鄧涼在內所有隱官一脈的外鄉劍修,他們口述,隱官大人親自記錄、編撰而成。所以洋洋灑灑四十余萬字的書籍,署名避暑行宮。

郭竹酒還是那個大致意思,“你們刑官一脈人多,你們說了算。”

顧見龍隱隱作怒,打算不說公道話了。

郭竹酒卻已經起身,手持行山杖,對顧見龍說道:“走了。”

顧見龍起身,朝對面那排椅子伸出大拇指。

因為隱官一脈人少,高野侯麾下賬房先生有資格列席祖師堂的,更少,所以雙方并排,與那刑官一脈劍修好似對峙,分庭抗禮。

祖師堂之外的廣場上,一道璀璨劍光轉瞬即至,一人御劍遠游數萬里的寧姚收劍落地。

她手中拎著一顆血跡干涸的古怪頭顱,似人非人,淡金色鮮血,可哪怕只是一顆頭顱,就散發著濃郁的蠻荒遠古氣息。

寧姚隨手丟在地上。

祖師堂內,人人起身。

郭竹酒使勁皺著臉,有些委屈。

寧姚愣了一下,走到小姑娘身邊,摸了摸郭竹酒的腦袋,卻是望向顧見龍,問道:“怎么了?”

顧見龍下意識后退一步,只是來不及多想,心中也憋屈萬分,沉聲道:“刑官一脈,在學塾和書籍兩事上持有異議。”

寧姚點點頭,站在門檻外,只差一步就進入祖師堂,說道:“有異議者,重新落座,我來講理。無異議者,滾出祖師堂。”

祖師堂之內,最終空無一人。

刑官一脈劍修,大多低頭側身而過。

寧姚跨入祖師堂,坐在隱官位置上,開始閉目養神,“飛劍傳信齊狩。”

片刻之后,齊狩御劍而至。

被寧姚一劍劈砍砸地。

齊狩苦笑一聲,竟是連那祖師堂都不去了,擦干嘴角血跡,御劍離開城池,繼續督造那座山頭。

傷勢不重,卻也不輕。

郭竹酒跟顧見龍坐在祖師堂外邊的臺階上,不知為何,郭竹酒沒覺得多開心。

顧見龍也心事重重。隱官大人說過,世事復雜,人心不定,亂世容不得世人多想,唯有活命而已,反而太平世道,越是容易出現兩種情況,飽暖思淫欲,或是倉廩足而知禮節。說不定這齊狩,今天就是故意領此一劍的。既然劍術注定不如寧姚高,那就裝可憐贏人心唄。境界一事,可以慢慢熬,他齊狩與寧姚的劍道差距,大可以用刑官一脈的勢力擴張來彌補。

至于為何寧姚沒有直接成為刑官領袖,顧見龍在內的隱官一脈劍修,其實都想不明白。大概是老大劍仙和隱官大人有一份深遠打算吧,只能如此解釋了。

不過刑官一脈也不會太好受,因為失去那座“劍氣長城”之后,以后生于城池的孩子們,成為劍修的人會越來越少,但是轉去修習其它術法,以及純粹武夫,自然就會越來越多。而最新刑官一脈誕生第一天,就有鐵律不可違逆,非劍修不得擔任刑官成員。反觀隱官一脈就無此約束。目前唯一的問題,就在于那個捻芯身份太過云遮霧繞,立場模糊。萬一她選擇與齊狩聯手,隱官一脈就要比較頭疼了。城池練氣士和武夫人數,有朝一日雙方多于劍修,是大勢所趨。如果捻芯那一支刑官,始終與齊狩合力齊心,說不定將來城池內外的情形,就會逐漸發展成為隱官一脈爭奪練氣士,刑官一脈坐擁全部武夫……

顧見龍畢竟在避暑行宮多年,跟林君璧、曹袞這些關系極好的小王八蛋廝混久了,對于這些隱患,能夠提早有所預見。

寧姚站在臺階上,笑道:“你們都不用擔心,我會與所有劍修拉開兩境距離。在那之后……”

言下之意,不等齊狩、高野侯躋身玉璞境,她寧姚就會成為這方天地的第一位仙人境,劍修!

郭竹酒蹦跳起來,雀躍不已,接話道:“師父也該來看師娘嘍!”

寧姚對郭竹酒說道:“我此次游歷,有一些見聞心得,我說,綠端你寫。到時候以隱官一脈的名義刊印成冊,分發下去。”

郭竹酒以行山杖拄地,“得令遵命!”

顧見龍則當苦力,拎起那顆被寧姚隨手丟在地上的古怪頭顱。

寧姚帶著郭竹酒御劍去往寧府。

先有劍氣長城后有他,所以寧姚從此出劍再無拘束。

寧姚瞥了眼天幕,并未言語。

誰去找誰,不一定。

蘆花島上。

王座大妖切韻無奈道:“小師弟,你放著好好的劍氣長城不去修行,來了這邊,然后就要了這么個破爛地方當府邸?會不會太寒酸了些?到了桐葉洲再尋一處宗門遺址,不是更好?”

切韻的小師弟,正是那位托月山百劍仙第一人,以劍客自居的斐然。

昔日戰場,南綬臣北隱官,還有個斐然,也算兩人同道。

斐然與切韻這會兒身在蘆花島造化窟內,只是先前盤踞多年的大妖,可惜已經被左右路過,順便出劍斬殺了。

斐然說道:“先前戰場上挨了魏晉一劍,受傷不輕,在這邊安心養傷好了。”

看過了造化窟,一起離開,來到蘆花島高山之巔,因為此地被斐然收入囊中,所以蘆花島所有人,得以逃過一劫,當然自己求死的,也被切韻一一處理干凈了,斐然沒有攔阻。不過比起雨龍宗,小小蘆花島的處境已經好太多,雨龍宗那邊,被切韻和蕭愻打殺之人,都被枯骨大妖白瑩收編麾下。至于那些被切韻剝了面皮的女子修士,則被大妖仰止活生生煉化為王座侍女。

斐然望向東邊,笑問道:“師兄,青花、酒靨之后,有沒有想好新名字?”

切韻點頭道:“陸沉是個好名字,可惜暫時不太合適。等到了臨近中土神洲再說吧。”

取名青花,是要親眼看那劍氣長城如一件青花瓷器,砰然碎裂。

攻破劍氣長城,再改名為酒靨,當然因為這浩然天下多醇酒美人。

陳淳安坐鎮的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那邊,先前就亂得很,至于雙方當下遙遙望去的那個方向,就是東南桐葉洲了。

玉圭宗和桐葉宗南北呼應,扶乩宗和太平山則東西呼應,如今都在大興土木,匆忙構建了一座極大陣法。

斐然問道:“儒家文廟如此放權給天下,反而才有今天的尷尬處境,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切韻說道:“管這些做什么,反正浩然天下更換主人之后,除了極少數的巔峰強者,山上山下絕不會這么愜意了。”

斐然轉移視線,望向南婆娑洲那邊,說道:“可憐陳淳安。”

南婆娑洲有無陳淳安親自坐鎮其中,是天地之別。

切韻點頭笑道:“咱們先不打南婆娑洲,只是分頭攻打桐葉洲和扶搖洲,陳淳安很快就會陷入兩難境地,是為一洲安危,而困守一洲,還是讀書人為保晚節,不惜出來送死,然后葬送南婆娑洲。等著看好戲好了,陳淳安可以不計較那些中土讀書人的議論,但是所有與桐葉、扶搖兩洲戚戚相關的修道之人,厚道些的,暗自神傷,是人卻不做人的,就要對整個醇儒陳氏大罵不已了。”

斐然說道:“唯一的大劣勢,只說天時地利,不談人,是蠻荒天下想要上岸,處處都等于是劍氣長城。”

那些占據山頭的上五境修士,尤其是三教圣人,加上兵家,書院道觀寺廟,戰場遺址,他們所在之地,都是一座座小天地。

而這之外,又有一種悄無聲息的大天地庇護。

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所有坐鎮天幕的陪祀圣人,已經落在人間。

比那劍氣長城的三位圣人,更加直截了當,無一例外,紛紛選擇身死道消,庇護一洲山河。

不但如此,金甲洲的數位天幕圣人,也分別趕赴南婆娑洲和扶搖洲,隕落人間。唯獨寶瓶洲兩位文廟陪祀圣賢,依舊沒有動靜。

切韻嗤笑道:“小師弟,別侮辱劍氣長城好不好。”

斐然笑了笑,“也對。”

切韻說道:“白瑩,仰止,緋妃,黃鸞,這四個,在劍氣長城那邊束手束腳,可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反而最容易撈取戰功。可惜黃鸞運道太差,不然他精通破陣一事,很容易積攢戰功。”

仰止和緋妃都是證得水道的王座大妖,大海廣袤,除了幫忙開路,也適合沖擊一洲山河氣運,黃鸞能夠幫忙“開門”,上岸之后,每次大戰廝殺結束,就該輪到白瑩施展神通了。只是那頭白猿,只差一步,沒能徹底打殺那個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有點小麻煩。

此外淥水坑竟然憑空消失,也是個不小的意外。

不過問題不大,那座桐葉洲,根本守不住多久。

斐然輕聲說道:“劍氣長城陳平安,桐葉洲左右,寶瓶洲崔瀺。”

切韻笑道:“反正都得死。”

劍氣長城斷崖處,離真來到那一襲灰色長袍旁邊,距離此地最近的一撥劍修,正是流白、雨四、灘這幾個同為甲申帳的劍仙胚子。只有竹篋,不在城頭練劍,跟隨他師父去了浩然天下,據說那個大髯漢子,要朝南婆娑洲陳淳安出劍。

離真笑問道:“龍君前輩,你為何不過此城頭?浩然天下,值得龍君前輩出劍的對手,不少吧。比如陳淳安,或者桐葉洲的荀淵。”

龍君沙啞開口道:“會死。”

龍君說道:“所以你們這些劍仙胚子,各自趕緊破境,多攫取一份劍道氣運,對面城頭就失去一份依仗。等我覺得不耐煩的時候,所有未曾破境、沒有抓到一份劍意的劍修,都要吃我一劍,你幫忙傳話下去。”

離真悚然。吃龍君一劍,輪不到他離真。離真覺得可怕之事,是難道那個死透了的陳清都,還留有后手?

離真舉目遠眺對面,皺眉不已,憑那個人?

若真是如此,先前龍君對他遞出一劍,為何不還手?

離真心思急轉,好奇問道:“前輩為何要告訴我這個?”

龍君說道:“你不自認為是觀照,我卻當你是觀照。”

離真笑道:“這種話,也就龍君前輩說了,我不敢生氣。”

先前在離真的建議之下,甲子帳已經下令,所有妖族不可靠近另外半座劍氣長城,絕對不給那人砥礪體魄的機會,不但如此,那人至多只能眼睜睜看著腳下蠻荒天下的妖族洪流,多看一眼,糟心,如果不看的話,那就好像天地之間唯有他一個。不是喜歡出風頭嗎,自古圣賢豪杰皆寂寞,容你陳平安當個夠。

離真走到崖畔,扯開嗓子喊道:“隱官大人,聊會兒天?!”

龍君說道:“別喊了,他在先前三天之內,剛結丹碎丹又結丹,這會兒馬上準備元嬰,沒空搭理你,等他躋身元嬰境后,我勸你別再來這邊瞎逛了。”

離真愣了半天,一個月前,離真練劍之余,來此地散心,那家伙才剛剛穩固了魂魄,終于從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稍稍正常幾分,當天就躋身了觀海境,這會兒就直奔元嬰去了?當是吃飯呢,一碗又一碗的。而且結丹碎丹又結丹又是什么玩意兒?!

對面斷崖高處,那一襲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毫無征兆現身于離真視野,對方以長刀拄地,微笑道:“兒子告誡孫子不送死嗎?問過你們祖宗答應沒有?”

離真搖頭惋惜道:“以后不能常來探望隱官大人了。”

陳平安笑道:“沒關系,等我哪天不小心躋身了玉璞境,我就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