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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施展袖里乾坤,硬生生從劍氣長城墻根那邊卷走竹篋一行人的王座大妖,正是將無數座仙家遺址煉化自家庭院的黃鸞。
陸芝仗劍離開城頭,親自截殺這位被譽為蠻荒天下最有仙氣的巔峰大妖,加上金色長河那邊也有劍仙米祜出劍攔截,依舊被黃鸞毀去右邊半截袖袍、一座袖中天地的代價,加上大妖仰止親自接應黃鸞,得以成功逃回甲申帳。
陸芝站在那條劍仙越來越稀少的金色長河之上,沒有返回劍氣長城,留在原地,據守一方。
先前她的出劍,太過束手束腳,因為戰場位于長河與城頭之間,己方劍修太多。
老劍修殷沉盤腿坐在大字筆畫當中,搖搖頭,神色間頗不以為然,嗤笑一聲,腹誹道:“若是我有此境界,那黃鸞逃不掉。這場仗都打到這份上了,還不知道如何算賬才賺,你陸芝怎么當的大劍仙,娘們就是娘們,婦人心腸。”
殷沉在劍氣長城,那份人敬人愛的口碑,大概就是這么來的。
在那甲申帳外,黃鸞抖了抖右手袖子,如撒豆在地,芥子大小的幾位年輕劍修,紛紛現身。
竹篋收劍道謝,離真臉色陰沉,雨四狼狽不堪,攙扶著昏迷不醒的少年灘。
至于流白,折損最為嚴重,所幸魂魄已經被灘收攏起來。
不是劍修,卻是甲申帳領袖的少年木屐,在得知流白的處境之后,雖然心急如焚,依舊與這位前輩彎腰致謝。
黃鸞微笑道:“木屐,你們都是我們天下的氣運所在,大道長遠,救命之恩,總有報答的機會。”
木屐神色堅毅,說道:“晚輩絕不敢忘記今日大恩。”
一旦甲申帳真正戰死一位劍仙胚子,那他木屐作為甲申帳領袖,就不光是賬本上的功過得失了,所以黃鸞此舉,之于少年木屐,同樣無異于救命之恩。
仰止一揮手,將那雨四直接拘押再打退,她站在了雨四原先位置,將少年輕輕抱在懷中,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灘眉心處,一道天地間最為純粹的水運,從她指尖流淌而出,澆灌少年各大氣府,與此同時,她一搓雙指,凝聚出一把瑩白短劍,是她珍藏多年的一件上古遺物,被她按住灘眉心處,少年毀去一把本命飛劍,那她就再給一把。
片刻之后,灘悠悠然醒來,見著了帝王冠冕、一襲黑色龍袍的女子那熟悉面容,少年驀然紅了眼睛,顫聲道:“師父。”
仰止柔聲道:“些許挫折,莫掛心頭。”
灘到底是少年心性,遭此劫難,身受重創,雖然道心無損,可謂極為不易,但傷心是真傷透了心,少年哽咽道:“那家伙太陰險了,我們五人,好像就一直在與他捉對廝殺。流白姐姐以后怎么辦?”
說到底,少年還是心疼那位流白姐姐。
仰止笑道:“那流白,師父本來就嫌棄她模樣不夠俊俏,配不上你,如今好了,讓周先生干脆更換一副好皮囊,你倆再結成道侶。”
少年趕緊搖頭,他并非這般心意。
仰止揉了揉少年腦袋,“都隨你。”
黃鸞大為意外,仰止這婆娘什么時候收取的嫡傳弟子?
劍仙綬臣匆忙趕來甲申帳,從灘那邊收走了自己師妹的魂魄,確定流白的金丹與元嬰皆無大礙之后,綬臣松了口氣,仍是與諸人道謝一聲,然后小心翼翼以術法攏著流白魂魄,趕緊繞路去往師父那邊。
至于為何繞路,當然是那個阿良的緣故。
黃鸞御風離去,返回那些瓊樓玉宇當中,選擇了僻靜處開始呼吸吐納,將充沛靈氣一口鯨吞殆盡。
此次出手,其實數他損失最大,將自己精心栽培出來的侯夔門,在戰場上作為牽線傀儡,作為針對年輕隱官的先手,結果沒了一顆重要棋子不說,還挨了陸芝和米祜各自一劍,碎了半截法袍袖子,外加一座小天地,關鍵是白白折損了他三百年道行。
黃鸞心意一動,只見不遠處憑空多出了一座眾多蛟龍尸骸作為棟梁、廊道的閣樓,黃鸞立即打開禁制,收入自家天地。
黃鸞微笑道:“謝過老祖賞賜。”
木屐已經返回軍帳。
竹篋和離真并肩而立,在遙遙觀戰。
先前圍殺隱官一役,他們兩人因為始終沒機會傾盡全力,甚至都沒有受傷,只是比起流白、灘和雨四這三人,估計他們兩人,才是最憋屈的。
離真與竹篋心聲言語道:“想不到輸在了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上,如果不是這樣,就算給陳平安再多出兩把本命飛劍,一樣得死!”
竹篋說道:“抱怨可以,但是希望你不要遷怒灘和雨四。”
離真譏笑道:“你不提醒,我都要忘了原來還有他們參戰。三個廢物,除了拖后腿,還做了什么?”
竹篋皺眉說道:“離真,我敢斷言,再過百年,就算
是受傷最重的流白,她的劍道成就,都會比你更高。”
離真沉默片刻,自嘲道:“你確定我能活過百年?”
竹篋反問道:“是不是離真,有那么重要嗎?你確定自己是一位劍修?你到底能不能為自己遞出一劍。”
竹篋心中大為疑惑,先前的托月山離真,雖然桀驁不馴,目中無人,但是那種鋒芒畢露的意氣風發,竹篋不覺得有什么錯。
只是不知為何,離真在“死”了一次之后,性情好像越來越極端,甚至可以說是灰心喪氣。
離真雙手揉著臉頰,喃喃道:“你親身走過光陰長河嗎?可能沒有,可能走過,但是你肯定不曾見過光陰長河的河床,我走過,那就是命運。”
竹篋聽著離真的小聲呢喃,緊皺眉頭。
雨四孤苦伶仃一人站在那邊,比神色黯然的離真,更加失魂落魄。
獨處容易讓人生出孤單之感,孤獨卻往往生起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道身形憑空出現在他身邊,是個年輕女子,雙眼猩紅,她身上那件法袍,交織著一根根細密的幽綠“絲線”,是一條條被她在漫長歲月里一一煉化的江河溪澗。
她輕聲安慰道:“公子,沒事,有我在。”
然后她死死盯住那身材婀娜的仰止,對峙雙方,是新舊兩位曳落河之主。
雨四伸手撇開年輕女子的手,率先挪步,淡然道:“走吧。”
那女子尾隨其后。
灘看到這一幕后,頓時愕然。
坐在軍帳內的木屐抬起頭,又低下頭。
木屐一直清楚離真、竹篋和流白三人的師門,卻是今天才知道灘和雨四的真正靠山。
少年撓撓頭,不知道自己以后什么才能收取弟子,然后成為他們的靠山?
陳平安猛然驚醒過來,從床榻上坐起身,還好,是許久未歸的寧府小宅,不是劍氣長城的墻角根。
陳平安伸手抵住額頭,頭疼欲裂,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只是這么個小動作,就讓整座人身小天地翻江倒海起來,應該不是夢境才對,山上神仙術法萬千,世間古怪事太多,不得不防。
陳平安怔怔望向門口那邊。
門檻那邊坐著個男人,正拎著酒壺仰頭喝酒。
一屋子的濃郁藥味,都沒能遮掩住那股酒香。
男人站起身,斜靠房門,笑道:“放心吧,我這種人,應該只會在姑娘的夢中出現。”
說到這里,男人抹了把嘴,自顧自樂呵起來。
世事短如春夢,春夢了無痕,譬如春夢,黃粱未熟蕉鹿走……
讀書人想起了一些美好的書上詩句罷了,正經得很。
陳平安如釋重負,應該是真人了。
陳平安與阿良對視許久,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一個大煞風景的問題:“阿良,你什么時候走?”
希望阿良返回劍氣長城,但是不希望阿良留在劍氣長城,會死的。
這場戰爭,唯一一個敢說自己絕對不會死的,就只有蠻荒天下甲子帳的那位灰衣老者。
即便是仰止、黃鸞那些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都不敢如此確定。
劍氣長城這邊,更是無人例外。
“我想走,一大幫子飛升境留不住,我不想走,老大劍仙都趕不跑,你小子勸得動?”
阿良嘆了口氣,晃蕩著手中酒壺,說道:“果然還是老樣子。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又顧不過來。當初的少年不像少年,如今的年輕人,還是不像年輕人,你以為過了這道門檻,以后就能過上舒坦日子了?做夢吧你。”
今日事之果,看似已經了解昨日之因,卻往往又是明日事之因。
山上修道,為何上山?不全是占據一方風水寶地那么簡單。
阿良伸手以酒壺點了點年輕人,“就不該讓你這么早又練拳又修行,左右這個師兄當得不行,下次見面,我說說他。”
修道之人,勞心不勞力,純粹武夫,勞力不勞心。這小子倒好,兩樣全占,可不就是自討苦吃。
不過阿良也沒多說什么重話,自個兒有些言語,屬于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過總比站著說話腰都疼要好些,不然男人這輩子算是沒盼頭了。
阿良示意陳平安躺著修養便是,自己重新坐在門檻上,繼續飲酒,這壺仙家酒釀,是他在來的路上,去劍仙孫巨源府上借來的,家里沒人就別怪他不招呼。
陳平安好奇問道:“打過架了?”
阿良面朝院落,神色憊懶,背對著陳平安,“不多,就兩場。再打下去,估摸著甲子帳那邊要徹底炸窩,我打小就怕馬蜂窩,所以趕緊躲來這里,喝幾口小酒,壓壓驚。”
不是被圍毆的架,他阿良反而提不起精神。
只是好不容易
故地重游,酒水滋味依舊,許多朋友成了故友,還是傷心多些。
他這輩子,好像從來都是這個鳥樣,所以喝酒再多,從來難開懷。
阿良隨口問道:“你小子是不是答應了老大劍仙什么?”
陳平安說道:“劍氣長城能夠額外多守三年。”
不知不覺,在劍氣長城已經有些年。如果是在浩然天下,足夠陳平安再逛完一遍書簡湖,若是獨自遠游,都可以走完一座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了。
擔任隱官之后,在避暑行宮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唯一的散心舉動,就是去躲寒行宮那邊,給那幫孩子教拳。
“那你是真傻。”
阿良搖搖頭頭,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愁苗來當這個隱官大人,你打個副手,就會輕松很多,劍氣長城的結局,也不會相差太多。如今第五座天下已經開辟出來,城池北邊的那座海市蜃樓,老大劍仙與你說過內幕沒有?”
陳平安刻意忽略了第一個問題,輕聲道:“說過,整個海市蜃樓,是一座斷斷續續打造了數千年的仿造飛升臺,加上隱官一脈的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就是一座遠古三山陣法,到時候會攜帶一批劍氣長城的劍道種子,破開天幕,去往最新的天下。只是這里邊有個大問題,海市蜃樓宛如一座小廟,容不下上五境劍仙這些大菩薩,所以離開之人,必須是中五境下五境的劍修,而且老大劍仙也不放心某些劍仙坐鎮其中。”
阿良嘖嘖稱奇道:“老大劍仙藏得深,此事連我都不知曉,早些年四處逛蕩,也只是猜出了個大概。老大劍仙是不介意將所有本土劍仙往死路上逼的,但是老大劍仙有一點好,對待年輕人一向很寬容,肯定會為他們留一條退路。你這么一講,便說得通了,最新那座天下,五百年內,不會準許任何一位上五境練氣士進入其中,免得給打得稀爛。”
果然是哪個大戶人家的院子里邊,不埋藏著一兩壇銀子。
這等驚世駭俗的飛升大手筆,到時候誰來護陣?自然是那位老大劍仙親自出劍。
阿良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感慨道:“我們這位老大劍仙,才是最不痛快的那個劍修,半死不活,窩囊一萬年,結果就為了遞出兩劍。所以有些事情,老大劍仙做得不地道,你小子罵可以罵,恨就別恨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恨,不敢罵。”
阿良笑道:“隔三岔五罵幾句,倒是沒啥關系。”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記仇,我罵了又跑不掉。”
阿良點點頭,語重心長道:“喝酒嘮嗑,溜須拍馬,揉肩敲背,有事沒事就與老大劍仙道一聲辛苦了,一樣都不能少啊。再就是你都受了這么重的傷,就一瘸一拐去城頭茅屋那邊,看看風景,那時無聲勝有聲,裝可憐?需要裝嗎,本來就可憐透頂了,換成是我,恨不得跟朋友借一張草席,就睡老大劍仙茅屋外邊!”
陳平安笑了起來,然后昏昏然,安心睡去。
阿良獨自坐在門檻那邊,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緩緩喝酒,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道理就一個,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陳平安,你打小就不懂這個,很吃虧的。”
能者多勞,長久以往,難免會讓旁人習以為常。
文圣一脈。
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有一份造化功德。
首徒崔瀺坐鎮寶瓶洲。
左右拄劍于桐葉洲。
關門弟子陳平安,身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已經兩年半。
以及整座劍氣長城的劍修。
無論是強者還是弱者,每個人的每個道理,都會帶給這個搖搖晃晃的世道,真真切切的好與壞。
片刻之后,陳平安便再度從夢中驚醒,他瞬間坐起身,滿頭汗水。
阿良沒有轉頭,說道:“這可不行。以后會有心魔的。”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面容慘然,重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阿良默不作聲。
依舊獨自一人,坐著喝酒。
大概是覺得門檻有些硌屁股,便換了個姿勢,蹲著喝酒。
當年在那寶瓶洲,戴斗笠的漢子,是騙那泥腿子少年去喝酒的。
其實世間從無大醉酩酊還逍遙的酒仙,分明只有醉死與尚未醉死的酒鬼。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再沒有那架秋千了。
某位劍仙再不用對著一碗陽春面,不敢下筷子。
外鄉劍仙元青蜀戰死之際,意氣風發。
北俱蘆洲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戰死前后,無言語。
一位白發老嫗站在寧府大門口那邊,在低聲喃喃,老狗,老狗。回來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