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璨到了州城宅邸大門口,門口蹲著兩尊出自仙家之手的白玉獅子,氣勢威嚴,便是餓極了的乞丐見著了,應該再沒有那靠近大門乞討的膽子。
顧璨沒有著急敲門。
柳赤誠與柴伯符就只好跟著站在街上喝西北風。
顧璨走上纖塵不染的臺階,伸手去扯獸首門環,停下手指,動作凝滯片刻,是那公侯府門才能夠使用的金漆椒圖鋪首,顧璨心中嘆息,不該如此僭越的,哪怕家中有一塊太平無事牌鎮宅,問題不大,州城刺史官邸應該是得了窯務督造署那邊的秘檔消息,才沒有與這棟宅子計較此事,只是這種事情,還是要與娘親說一聲,沒必要在門面上如此大手大腳,容易節外生枝。
顧璨叩響門環,后退一步,一個衣衫貴氣的門房開了門,見著了穿著普通的顧璨,神色不悅,皺眉問道:“城里哪家的子弟,還是衙門當差的?”
顧璨愣了一下,才記起如今自己這副模樣,變化有點大了,對方又不是青峽島老人,認不得自己也正常。當年娘親帶著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貼身婢女,這些年也都修行順遂,先后成為了中五境練氣士,境界不高,卻也不太會摻和府上雜事。關于她們的修行,顧璨早年與娘親的書信往來上,都有過詳細提點,還幫著挑選了數件山上寶物,她們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煉化本命物、破境即可。
門房迅速瞥了眼年輕男子身后臺階下的兩人,一位文弱書生,一個少年白頭的孩子,瞬間便自認為掂量出三人的家底了。
門房男子是位遮掩了實力的純粹武夫,五境,在尋常江湖上,也確實是好把式,在任何一個藩屬小國,開創個門派都綽綽有余,當門房當護院,屈尊了,估計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緣故,要么就是個惹了禍的躲門戶,來此避難,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對方心懷叵測,放長線釣大魚,與山澤野修勾連,貪圖這棟豪宅的豐厚家產,顧璨這些年走慣了江湖,見過不少環環相扣的江湖騙局,還故意遠遠旁觀,從頭到尾目睹了兩場蜂、雀局,一戶為富不仁的人家,就此家破人亡,顧璨在那伙匪人得手分贓的時候現身,與他們請教了些門道,對方藏藏掖掖,言語不爽快,顧璨就讓曾掖施展了術法,鳩占鵲巢,自取了學問。另外一戶門風瞧著不錯的,顧璨就隨手幫忙解了圍。
顧璨笑道:“我叫顧璨,這是我家。”
門房男子立即變了一副嘴臉,低頭彎腰讓出道路,“見過少東家,小的這就去與夫人稟報。”
顧璨跨過門檻,擺手道:“不用,就幾步路,不勞煩你通報。”
那門房男子笑容諂媚,“小的方才乍一看,都要誤以為少東家是書院君子賢人了。”
門房男子早已摸清楚這戶人家的家底,家主是位修道中人,遠游多年未歸,此事府上說得語焉不詳,估計是見不得光,少東家是個在外求學的讀書種子,所以只剩下個穿金戴玉、極有錢財的婦道人家,那位夫人每次提起兒子,倒是十分得意,如果不是婦人身邊的兩位貼身丫鬟,竟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他們早就動手了,這么大一筆橫財,幾輩子都花不完。所以這一年來,他們專門拉了一位道上朋友入伙,讓他在其中一位婢女身上花心思。
顧璨笑道:“好眼光。”
柳赤誠點頭道:“真是極好。”
柴伯符瞥了眼那個純粹武夫,可憐,真是可憐,那么多條發財路,偏偏一頭撞入這戶人家。一窩自以為精明的狐貍,闖入龍潭虎穴瞎蹦,不是找死是什么。
柳赤誠一巴掌按住柴伯符腦袋,“龍伯老弟,怎么回事?一聲不吭,是覺得咱們顧少爺不配君子賢人?”
柴伯符如同五雷轟頂,各大關鍵氣府震顫起來,好不容易穩固下來的龍門境,岌岌可危!柴伯符連忙說道:“顧少爺配得起,配得上。”
尋常歹人,出手之前都是先咋呼幾句嚇唬人,可身邊這位性情乖張的前輩,都是先動手再講理的。
不過相處久了,柴伯符的向道之心愈發堅定,自己一定要成為中土神洲白帝城的譜牒弟子。
門房男子關了門,驀然覺得脖頸后邊一涼,原來是身材修長的顧璨伸手攥住了此人脖子,將后者腦袋抵住大門,顧璨五指之間,已經滲出血絲,足可見下手之狠辣,輕聲問道:“關起門來,就不擔心給外人看笑話了。說吧,里里外外,總共幾個人?境界最高的,是何方神圣?”
顧璨突然收起手,直接轉過身,笑望向遠處,就那么將后背讓給那個純粹武夫。
一位婦人快步跑來,幾次踩到了拖曳在地的裙擺,見著了多年未見的顧璨,她一下子便熱淚盈眶。
吃苦活命,享福掙錢,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這個沒良心只會往家里寄家書的小王八蛋。
顧璨快步走去,夫人抱住兒子,哽咽起來,顧璨輕輕拍打著娘親的后背,神色如常,笑望向那兩個一切榮華富貴且來自他顧璨的婢女。
那兩個年輕女子,只是與顧璨對視一眼,便立即低下頭去,手腳發涼,如墜冰窟。
婦人松開了顧璨,擦了擦眼淚,開始仔細打量起自己兒子,先是欣慰,只是不知是否想起了顧璨一人在外,得吃多少苦頭?婦人便又捂嘴嗚咽起來,心中埋怨自己,埋怨那個莫名其妙就當了大山神的死鬼男人,埋怨那個陳平安撇下了顧璨一人,打殺了那個炭雪,埋怨老天爺不長眼,為何要讓顧璨這么遭災受苦。
顧璨與娘親到了廳堂那邊敘舊之后,第一次踏足了屬于自己的那座書房,柳赤誠帶著龍伯老弟在宅邸四處閑逛,顧璨喊來了兩位婢女,還有那個一直不敢動手拼死的門房。
顧璨搬了條椅子背靠窗戶,手肘抵在椅把手上,單手托腮,問道:“樹大招風,在所難免。我不在此事上苛求你們兩個,畢竟我娘親也有不妥的地方。只是做人忘本,就不太好了。我娘親可知道外人潛入府邸設局一事?”
兩位婢女早已跪在地上。
一位婢女滿臉茫然。
另外一位婢女點頭道:“我與夫人說過,夫人說就當是無聊解悶了。”
顧璨猶豫了一下,問道:“我爹有沒有安排后手?”
婢女沉聲道:“老爺十分擔心夫人的安危,不但與本地城隍閣老爺打過招呼,還在一處院門的門神上邊施展了神通。府上有一位上了歲數的七境武夫,曾是邊軍出身,家鄉在大驪舊山岳地界,故而與老爺相識,被老爺邀請到了這邊,如今隱姓埋名,擔任護院,一直盯著門房這伙人。”
那個門房男子腦子一片空白。
一個能夠與龍州城隍爺攀上交情、能夠讓七境宗師擔任護院的“修道之人”?
為何會被那個小肚雞腸的婦人,口口聲聲罵成是一個沒用的死鬼?
顧璨無奈,什么香火情,大驪七境武夫,個個記錄在案,朝廷那邊盯得很緊,多半是與那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差不多的存在了,庇護顧府是真,不過更多還是一種光明正大的監視。那個顧璨已經毫無印象的山神父親,自然不會將這等內幕說破,害她白白擔心。
顧璨看著那個還想著如何活命的純粹武夫,沒來由說了一句,“幕后人興許真是高人,至于你,就算了,估計到底是誰布局,有沒有布局,到現在仍是不清楚。”
顧璨自言自語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天底下的傻子怎么就這么多呢。”
有個微笑嗓音響起,“這難道不是好事?棋局之上,胡亂丟擲棋子,何談先手。年輕些的聰明人,才能出人頭地,后來者居上。”
顧璨肅然起身,屋內無人,顧璨依舊恭恭敬敬,抱拳作揖。
一位白衣男子出現在顧璨身邊,“收拾一下,隨我去白帝城。動身之前,你先與柳赤誠一起去趟黃湖山,見見那位這一世名為賈晟的老道人。他老人家要是愿意現身,你便是我的小師弟,要是不愿意見你,你就安心當我的記名弟子。”
白衣男子手中持有一幅卷軸,是幅破舊的《搜山圖》,交給顧璨,“你帶著此物,去往黃湖山。”
來這府邸之前,男子從林守一那邊取回這副搜山圖,作為回禮,幫助林守一補齊了那部本就出自白帝城的《云上瑯瑯書》,贈送了中下兩卷。林守一雖是書院學子,但是在修行路上,十分迅猛,早年躋身洞府境極快,專攻下五境的《云上書》上卷,功莫大焉,秘籍中所載雷法,是正宗的五雷正法,但這并不是《云上書》的最大精妙,開辟大道,修行無礙,才是《云上瑯瑯書》的根本宗旨。撰寫此書之人,正是領略過龍虎山雷法的白帝城城主,親筆刪減、完善,裁減掉了許多繁復枝葉。
世間何處最云上?
自然是那白帝城。
至于那部上卷道書,為何會輾轉落入林守一手中,當然是阿良的手筆,讀書人借書、有借無還的那種,所以說當時林守一一眼相中此書,可謂道緣極佳。
既然是阿良的饋贈,白帝城也就不計較林守一那點“無心之舉,偷師之實”的山上犯忌了。
不過那個林守一,竟然在他報出名號之后,依舊不愿多說關于搜山圖來源的半個字。
這才是白帝城城主愿意贈送《云上書》最后一卷的原因,本來給個中卷,林守一就該淪為棋子,遭受一劫。
顧璨聞言后面無表情,心中卻震動不已,他知道那賈晟!
落魄山記名供奉,一個運道好才能在騎龍巷混吃混喝的目盲老道士,收了兩個安分守己的弟子,瘸腿年輕人,趙登高,是個妖族,田酒兒,鮮血是最好的符材質。據說賈晟前些年搬去了黃湖山結茅修行。
落魄山竟然有此人蟄伏,那朱斂、魏檗就都不曾認出此人的半點蛛絲馬跡?
“如果我不來此地,落魄山所有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有這么一號人。那賈晟到死就都會只是賈晟,可能在那賈晟的修道中途,會順理成章地去往第五座天下。哪天兵解離世,哪天再換皮囊,循環往復,樂此不疲。”
白衣男子笑道:“不用多想,是他一貫的游戲人間罷了。早年收劍之后,就徹底變了個人。擅長自欺,不喜欺人。死于山上山下的橫禍災殃很多次,也不見他出手自保一次。浩然天下九洲,每洲都會待上幾百年。再者我雖是他名義上的弟子,白帝城卻是我一手創建,與他無關。”
顧璨突然說道:“那我便不用拜訪黃湖山了,不打攪老前輩的清修,只管跟隨城主去往中土神洲。”
白衣男子笑道:“能這么講,那就真該去見見了。”
顧璨問道:“屋內三人,如何處置?”
兩位婢女,一個門房,三人紋絲不動。
白衣男子看了眼三人,伸出一只手掌,三人連那純粹武夫在內,都被迫陰神遠游,渾渾噩噩,癡癡呆呆,雙腳離地,緩緩晃蕩到白衣男子身前停步,他伸手在三人眉心處隨便指點了兩下,三尊陰神先后退回身軀,顧璨凝神望去,發現那三人各自的眉心處作為起始點,皆有絲線開始蔓延開來。
然后三人驀然“清醒”過來,身為純粹武夫的門房突然熱淚盈眶,跪地不起,“少主!”
一位婢女使勁磕頭,“奴婢拜見宗主!”
另外一位婢女則伏地不起,傷心欲絕道:“老爺恕罪。”
白衣男子一拂袖,三人當場暈厥過去,笑著解釋道:“仿佛酣睡已久,夢醒時分,人還是那般人,既刪減又增補了些人生閱歷罷了。”
顧璨額頭滲出汗水。
這就是白帝城的魔道手段!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何每次柳赤誠提及此人,都會那么敬畏。
對方隨隨便便,就能讓一個人不再是原來之人,卻又深信不疑是自己。
那么所有的恩怨情仇,所謂的大道修行,又能是算什么?
白衣男子笑道:“生死事最大?那么到底何謂生死?我就是明白了此事,有人便不太希望我走出白帝城。”
他最后說道:“那老頭兒,來此驪珠洞天,竟然不是為徹底了斷因果,就只是閑逛?師父總算有點師父的風范了,終于讓我意外一次。”
黃湖山一座茅屋旁邊。
大山深處水瀠回。
目盲老道士在修道間隙,走出茅屋,唏噓不已,好兄弟陳靈均遠游之后,就再沒人陪著自己侃大山,真是十分寂寞啊。
所謂的潛心修道,其實不過是為搬家找個由頭罷了,不再窩在那騎龍巷草頭鋪子,好歹離著落魄山近些,以后再返回騎龍巷,這一來一返,自己這記名供奉的身份便愈發坐實了。隔壁那壓歲鋪子的同行掌柜,以后再見著自己,還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得矮自己一頭?
賈晟突然有些驚恐。
身前依稀察覺到漣漪微動,似乎有客登門。
賈晟立即硬著頭皮朗聲道:“兩位客人,不請自來,登門又不打招呼,不太妥當啊。”
柳赤誠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有些時候看人,皮囊、魂魄、氣象什么的,都可以遮人耳目,使得旁人近在咫尺不相認。
唯獨某些細微處,只要是深究,便會痕跡明顯,比如這位目盲老道士的站姿,掐訣時的手指彎曲幅度,等等。
再加上大師兄也不說緣由,就將自己和顧璨一起丟到這邊,柳赤誠便立即想到了那個最不可能的“萬一”,匍匐在地,顫聲道:“徒兒拜見師父!”
賈晟有些心虛,哪里跑出來的野徒弟?
柳赤誠腦袋貼地,無比委屈道:“師父,大師兄把我欺負得慘了,先是因為一件小事,便將我驅逐出白帝城,再眼睜睜由著我被龍虎山大天師提劍追殺,以至于可憐徒兒在這小小寶瓶洲,被困千年,無人問津,師兄根本就不念半點同門情誼,師父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還真不是柳赤誠胡來,師父對待他這位關門弟子,向來最為疼愛寵溺,許多師兄師姐在內心深處對自己的敵視,便來源于此。
老道士差點跳腳罵娘,什么白帝城,什么龍虎山大天師,天底下有你這么行騙的同道中人嗎?誆人言語如此不靠譜,我賈晟要真是你師父,瞎了眼才找你這弟子……賈晟突然愣住,貧道還真是個瞎子啊。
顧璨有些佩服這個柳赤誠的臉皮,真是遇到了高人,就搬出白帝城城主這位師兄,真遇到了大師兄,這會兒就開始搬出師父?
顧璨抬起手中那幅《搜山圖》,沉聲道:“老前輩,物歸原主。”
賈晟自然而然睜開眼睛,瞧見了那卷軸,喟嘆道:“收了這么個大弟子,真是沒翻老黃歷。”
然后賈晟又愣住,輕輕晃了晃腦子,什么古怪念頭?老道人使勁眨眼,天地清明,萬物在眼。當年修行自家山頭的古怪雷法,是那旁門左道的路數,代價極大,先是傷了臟腑,再瞎眼睛,不見事物已經很多年。
一個恍惚過后,老道士賈晟退縮,心神凝如芥子,陷入昏睡中,另外一人占據所有靈智。
老人低下頭,扯了扯身上道袍,然后轉過頭,瞥了眼那座槐黃縣城的大學士坊,再視線偏移,將那真珠山與所有龍窯收入眼底,老人神色復雜,然后就那樣既不理會柳赤誠,也不看那顧璨,開始陷入沉思。
老人攤開手掌,凝視掌心紋路片刻,最后喃喃道:“此生小夢,一覺醒來,陸沉誤我多矣。”
老人一步踏出,目盲老道人賈晟站在原地,酣睡依舊。
老人恢復真容,是一位相貌清癯的高瘦老者,依稀可見,年輕時分,定然是位氣質不俗的俊逸男子。
老人的修行路,在浩然天下宛如一顆璀璨奪目的流星,相較于悠悠流逝的光陰長河,崛起迅猛,隕落更快。
以至于連白帝城城主是他的開山大弟子,這么大一件事,所知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數。
老人既是賈晟,又遠遠不止是賈晟,只是身后賈晟,將來便就只是賈晟了。
一生當中,只做一事,舉世皆知。
長劍遞出,蛟龍皆斬。
殺得世間只剩下最后一條真龍。
一座浩然天下的一部老黃歷,只因為一人出劍的緣故,撕去數頁之多!
當老人現身之后,黃山湖中那條曾經與顧璨小泥鰍爭奪水運而落敗的巨蟒,如被天道壓勝,只得一個驟然下沉,潛伏在湖底,戰戰兢兢,恨不得將頭顱砸入山根當中。
老人看了眼顧璨,伸手接過那幅卷軸,收入袖中,順勢一拍顧璨肩膀,然后點了點頭,微笑道:“根骨重,好苗子。那我便要代師收徒了。”
柳赤誠遭雷劈似的,呆坐在地,再也不干嚎了。
不該如此啊,萬萬莫要如此。
一旦顧璨有此身份,說不得下一刻,他柳赤誠就要比龍伯老弟早走一步黃泉路了!
白衣男子憑空出現。
老人斜眼道:“為師如今算是半個廢人了,打不過你這開山弟子,畢竟師徒名義還在,怎的,不服氣?要欺師滅祖?與劍術一樣,我可沒教過你此事。”
白衣男子默不作聲,隱約有些殺機。
不曾想老人得寸進尺,根本不在意一位白帝城城主的殺意,反而問道:“愣著做什么,喊小師叔啊。”
白衣男子沒什么師徒尊卑,只是問道:“你確定是為顧璨好?”
顧璨跪倒在地,低頭沉聲道:“顧璨拜見師祖。”
老人爽朗大笑。
化做一道劍光,瞬間化虹遠去千里,要去趟北俱蘆洲,找好兄弟陳靈均一起耍去。
只是下次見面,自己不認識他,陳靈均也會不認識自己。
白衣男子抬頭望向那道北去劍光,笑道:“對待關門弟子,是要好些。”
柳赤誠松了口氣,還好還好,顧璨只是自己的小師弟。
不然這輩分一高,就顧璨那半點不念舊情的脾氣,什么昧良心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林守一坐在祖宅住處,不管如何閉氣凝神,依舊心神不寧,只得去往神位都已搬去大驪京城的祠堂,這才心安幾分。
林守一捻出三炷香,遙遙祭拜先祖。
做完這件事后,才轉身走向祠堂大門,剛關了大門,便發現身邊站著一位老儒士。
林守一何等聰慧,立即作揖道:“山崖書院林守一,拜見大師伯。”
崔笑道:“我早已不在文圣道統一脈,當不起此禮。”
林守一直腰后,規規矩矩又作揖,“大驪林氏子弟,拜見國師大人。”
崔點了點頭,“早年游學路上,你的表現,便極其出彩。最早察覺到阿良不同尋常,最早得到機緣,都是你林守一,十分不易。此次讓那人在大規矩內行事,更是你治學穩重,厚積薄發,福至心靈使然。”
崔帶著林守一在空蕩蕩的宅子散步,并且讓那年輕人與自己并肩而行,不用太過拘束。
崔說道:“你父親有些苦衷,這輩子都不會主動與你多說。當年是他最早告訴陳平安父親,關于本命瓷一事的內幕,當然是好心,連那后果也與陳平安父親一并說了,他們兩人,一見如故,雖然身份懸殊,卻是摯友。所以你父親還幫著那個男人收拾了后來的爛攤子,不然陳平安也很難活下去,所以陳平安后來游學路上,轉贈你那幅《搜山圖》,冥冥之中,是有些因果定數的。只是你父親,用心良苦,并不希望你與陳平安牽扯太多,免得你尚未成長起來,便被大勢裹挾,早早夭折,所以對于你去往大隋書院求學一事,表現得十分淡漠。”
林守一愕然。
崔說道:“難以置信?那你好好想一想,一個先后為三任窯務督造官擔任副手的男人,會簡單嗎?真會那么看重嫡子庶子的名義?那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曹督造在趕赴槐黃鎮之前,離開了先帝御書房之后,唯一拜訪求教之人,就是你那個在京城不顯山不露水的父親?你同窗石春嘉的家族,最后如何渡過難關?石家自己心里沒數,還有些怨懟,你覺得你父親會介意嗎?”
崔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并攏如捻取一物,“石春嘉念舊,你便念舊,你念舊,所有同窗便跟著一起念舊。邊文茂眼高手低,唯獨真心善待出身不好的妻子石春嘉,邊文茂便被你理解,這位大驪京城翰林郎,將來一旦遇上難事,你就愿意幫忙,你選擇出手,即便不夠老道,有些紕漏,你爹豈會坐視不理?線線牽連,恢恢成網,只是別忘了,你會如此,世人皆會如此。什么樣的修為,都會招來什么樣的因果,境界此物,平時很管用,關鍵時刻又最不管用。林守一,我問你,還愿意多管閑事嗎?”
崔輕輕一推雙指,好像撇干凈了那些脈絡。
林守一思量片刻,答道:“事已至此,近在眼前,還是要一件件管好。”
林守一嘆了口氣,“以后少管。”
崔會心一笑,“不枉你爹撒潑打滾耍無賴,讓我幫你取了這么個好名字。”
林守一突然停步,再次作揖,壯著膽子,顫聲問道:“敢問師伯,當年為何袖手旁觀,任由先生一人赴死?”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讓林一感到憋屈,不吐不快。
便是惹惱了這位不愿承認師伯身份的國師大人,林守一今天也要問上一問!
崔不以為意,顯然并不惱火這個年輕人的不知好歹,反而有些欣慰,說道:“如果講大道理,不用付出大代價,可貴在何處?哪個不能講,讀書意義何在?當仁絕不讓,這種傻事,不讀書,很難天生就會的。只是書分內外,儒家教化,何處不是本本攤開的圣賢書。”
崔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笑道:“所以人生在世,要多罵半吊子讀書人,少罵圣賢書。”
崔環顧四周,“早年游學,你對父親的糟糕觀感,陳平安當時與你一路同行,早早記在心中。所以哪怕后來陳平安有足夠的底氣去翻舊賬,其中就翻遍了許多關于杏花巷馬家的老黃歷,偏偏在窯務督造署林大人這邊凝滯不前,恰好因為相信你,怕的那些傳聞不可言,更信不過他未曾親眼見過的人心,最怕一旦揭開內幕,就要害得朋友林守一鮮血淋漓,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書簡湖吃過的苦頭,實在不愿意在家鄉再來一遭了。”
崔笑道:“雖然是陳平安想岔了,卻是好事,不然就他那脾氣,一旦較真,即便查出了真相,得以松口氣,順順利利繞過了你和你父親,落魄山卻會早早與大驪宋氏磕碰得頭破血流,那么現在肯定還留在家鄉追究此事,處處樹敵,大傷元氣,自然更當不成什么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了。清風城許氏,正陽山在內的諸多勢力,都會不遺余力,對落魄山落井下石。”
崔說道:“你暫時不用回山崖書院,與李寶瓶、李槐他們都問一遍,早年那個齊字,誰還留著,加上你那份,留著的,都收攏起來,然后你去找崔東山,將所有‘齊’字都交給他。在那之后,你去趟書簡湖,撿回那些被陳平安丟入湖中的竹簡。”
林守一不明就里,仍是點頭答應下來。
崔仰頭望向那道一閃而逝的恢弘劍光,請神容易送神難,總算走了。
大驪王朝開鑿大瀆一事,大興土木,如火如荼。
豪閥公孫關翳然,與將種子弟劉洵美,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熱的大驪最新權貴人物。
至于那個橫空出世的原青鸞國郡守柳清風,大驪京城官場的熱鬧勁一過,加上某些幕后的刻意安排,柳清風很快就讓人提不起探究的興致。
偏隅小國的書香門第出身,確定不是什么練氣士,注定壽命不會太長,早年在青鸞國政績尚可,只是聲名狼藉,所以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會有前途,但是很難有大前程,畢竟不是大驪京官出身,至于為何能夠一步登天,驟然得勢,天曉得。大驪京城,其中就有猜測,此人是那云林姜氏扶植起來的傀儡,畢竟最新大瀆的入海口,就在姜氏家門口。
一位極其俊美的白衣少年郎,蹲在田壟間,看著遠處一場地方宗族之間的爭水械斗,看得津津有味,一旁蹲著個神色木訥的瘦弱孩子。
柳清風坐在田壟上,扈從王毅甫和少年柳蓑都站在遠處,柳蓑倒是不太害怕那個早年打過交道的古怪少年,除了腦子拎不清一點,其他都沒什么值得說道的,但是王毅甫卻提醒柳蓑最好別接近那“少年”。
柳清風轉頭望向那個嚼著一根野草的少年,問道:“開鑿大瀆,大小事宜,無非是循序漸進,崔先生應該無需在此盯著。”
崔東山依舊看著那邊的你一鋤頭我一扁擔,交手雙手當中,不少身份是那舅舅外甥,打是真打,至于打完之后,依舊做那親戚,說不得還要給對方掏錢治病買藥,也皆是誠心誠意,發自肺腑。
聽到了柳清風的詢問,目不轉睛,隨口說道:“大瀆名齊,就是理由。”
柳清風笑著點頭,表示理解了。
一輛馬車停在鄉野小路上,從車廂走下那李寶箴,走來這邊,作揖行禮:“崔先生。”
崔東山沒搭理。
李寶箴起身后望向柳清風,笑道:“柳先生。”
柳清風笑著伸手示意對方坐下。
李寶箴坐在柳清風身旁。
崔東山轉過頭,打趣道:“見面道辛苦,畢竟是江湖。”
“不耽誤你們哥倆好好敘舊,我自個兒找點樂子去。”崔東山站起身,拎著一旁孩子的衣領,御風離去。
崔東山悄然落在了數百里外的一處山下城池,帶著那位高老弟,一起并排坐在樹蔭,四周人頭攢動,看了足足半個時辰的路邊野棋,不是圍棋,棋盤要更簡單些。不然市井百姓,連棋譜都沒碰過半本,哪能吸引這么多圍觀之人。
等到設局的野棋手贏了一大堆銅錢、碎銀,眾人也都散去,今天便打算收工,這就叫一招鮮吃遍天,只是當他看到那個白衣少年還不愿挪窩,打量幾眼,瞧著像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少爺,便笑問道:“喜歡下棋?”
崔東山躍躍欲試,搓手道:“會的會的,別說是此棋,便是圍棋我都會下,只是離家匆忙,身上沒帶多少銅錢。你這棋局,我看出些門道了,肯定能贏你。”
那下野棋之人笑了笑,這可是江湖野棋十大名局之一的蚯蚓引龍,不怕別人看出門道,越多越好,就怕對方覺得此局無解,根本不愿上鉤。
崔東山一拍旁邊孩子的腦袋,“趕緊下棋掙錢啊。”
那漢子大笑不已,竟是手腳麻利收了攤子,懶得與這少年糾纏。
崔東山也不阻攔,一點點挪步,與那孩子相對而蹲,崔東山伸長脖子,盯著那個孩子,然后抬起雙手,扯過他的臉頰,“怎么瞧出你是個下棋高手的,我也沒告訴那人你姓高哇。”
孩子面無表情。
崔東山扯了半天,也覺得沒勁,站起身,帶著孩子在城里邊東逛西蕩,遇見個年紀不大的京溜子,是這藩屬小國京城里邊跑出來撿漏的,多是被古董行當家掌柜信得過的學徒,從京城分派到地方各處搜求奇珍異寶、古董字畫的。做這京溜子一行,眼睛要毒辣,人品要過硬才行,不然一旦得了價值千金的重寶,便要直接跑路,干脆自立門戶。
崔東山就跟著那個京溜子逛地攤,那人掂量過、悄悄留心過的物件,他都去跟著掂量一番、使勁打量幾眼,氣得那京溜子只好在僻靜處,停下腳步,無奈道:“你這少年,若是缺錢花,我送你些便是,莫要一路跟我耍樂了。你是覺得好玩,卻要砸我飯碗的。”
崔東山看著那個年輕人的眼神、臉色,沒來由有那么幾分熟悉,崔東山驀然一笑,“放心吧,接下來我保證不搗亂。”
那年輕人將信將疑,又不好趕人,所幸接下來行走四處,那少年果然安安靜靜,只是這讓年輕人便又有憂慮,該不會江湖險惡,對方本就是奔著自己而來吧?江湖路數多,教人防不勝防。不過那少年隨便買了一只瓷碗,覆在孩子腦袋上,就與他道別,說要帶著傻弟弟一起回學塾那邊吃飯了,不然人在異鄉,在外求學,天大地大不如先生最大,學生久久未歸,先生會擔心的。
年輕京溜子如釋重負。
那少年從孩子腦袋上,摘了那白碗,遠遠丟給年輕人,笑容燦爛道:“與你學到些買老物件的新鮮小訣竅,沒什么好謝的,這碗送你了。”
年輕人本想拒絕,一個破碗而已,要了作甚,還占地方,再說了那少年在外求學,穿著富貴,只是掏錢的時候一顆顆數著銅錢,也不像是個手頭闊綽的……只是不等年輕人開口說話,那少年便拖拽著孩子的一條胳膊,跑遠了,跑得真快啊,那個孩子瞅著有些可憐。
夕陽西下,城外一條黃泥道路上,一個村莊的大小屋子,挨個兒蹲在一條河邊。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先生對于行俠仗義一事,因為少年時受過一樁事情的影響,對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便有了些忌憚,加上我家先生總以為自己讀書不多,便能夠如此周全,心想著那么些老江湖,大多也該如此,事實上,當然是我家先生苛求江湖人了。”
“好心做錯事,與那人心出錯,哪個更可怕?必須要做個取舍的。”
“只是先生早慧,事事勞心勞力,當學生的,哪里舍得說這些。”
在崔東山自顧自絮絮叨叨的時候。
有個放牛歸家的孩子騎在牛背上。
崔東山也不差,騎在孩子后背上。
崔東山搖晃著肩膀,可憐孩子便跟著腳步踉蹌起來,崔東山說道:“天邊浮云,道旁柳色,街巷叫賣杏花聲。”
然后崔東山雙手一拍孩子臉頰,“高老弟,老哥我詩興大發啊,你跟著走一個!”
孩子眨了眨眼睛。
崔東山加重力道,威脅道:“不給面子?!”
孩子含糊不清道:“鄉野炊煙,牧童騎牛,竹笛吹老太平歌。”
“高老弟,你真是個人才啊!”
崔東山一手環住孩子脖子,一手使勁拍打后者腦袋,大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夠認識你?!”
騎牛的牧童回頭看了眼那倆,嚇得趕緊讓自己坐騎加快腳步。
崔東山雙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卯足勁,跑起來!”
最后那個被崔東山遮掩了視線的孩子,晃來晃去向前跑,便一路跑到了河里去。
半空中崔東山松開雙手,使勁揮動,大袖晃蕩,在兩人即將落水之際,少年哈哈大笑道:“智者樂水!東山來也!”№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