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平安重返劍氣長城后,選擇了一處僻靜墻頭,負責守住長度約莫一里路的墻頭。
一般而言,玉璞境劍仙之下,唯有元嬰劍修才有此待遇,能夠單獨出劍,鎮守一方,例如剛剛閉關破境成功的齊狩。
齊狩也一舉成為劍氣長城這場劍仙胚子大年份,所有同齡人當中,第一個躋身元嬰境的劍修。
這是劍氣長城的一條死規矩,亦是一種殊榮。
所以哪怕是寧姚,也需要與陳三秋他們配合出劍,龐元濟和高野侯更不例外,只不過這幾座天才齊聚的小山頭,他們負責的城頭寬度,比尋常元嬰劍修更長,甚至可以與不少劍仙媲美。
陳平安之所以是例外,并且未曾引來非議,因為陳平安不算壞了規矩,他如今還不是劍修,只是一個養了幾把飛劍的純粹武夫。
加上陳平安自己愿意以身涉險,當那誘餌,主動吸引某些隱匿大妖的注意力,寧姚沒說話,左右沒說話,姚家老劍仙姚連云沒說話,劍氣長城其他劍仙,自然就更不會阻攔了。
湊巧陳平安和齊狩就成了鄰居。
齊狩御劍不停,只是稍稍分心,瞥了眼陳平安,這家伙今天臉上倒是沒有覆蓋那些亂七八糟的面皮,穿了件自家青衫法袍,外邊再加上一件衣坊法袍,將一把劍坊制式長劍橫放在膝。當初斬殺離真,為陳平安立下大功的兩件仙兵,暫時都沒有現身。
如今才是攻守戰初期,劍仙的眾多本命飛劍,好似一線潮,位于戰場最前方,阻滯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然后才是那些漏網之魚,需要地仙劍修們祭劍殺敵,在那之后,若還有妖族僥幸不死,往往是沖過了第二座劍陣,就要迎來一窩蜂的中五境劍修飛劍,劈頭蓋臉當頭砸下,這本身就是一種劍氣長城的演武練劍,從洞府境到龍門境劍修,這三境劍修,哪怕境界暫時不高,卻會隨著越來越熟悉戰場,以及與本命飛劍越來越心意相通,所有出劍,自然而然,會越來越快。
齊狩轉移視線,看了眼陳平安的出劍。
當時陳平安出城與離真一戰,齊狩當時正在閉關,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只能事后耳聞,哪怕是齊狩這般心傲氣高的劍修,也承認那是件不大不小的遺憾事。
陳平安今天出劍,沒有藏掖,四把飛劍齊出,好像臨時抱佛腳,不知道與誰又學了一門障眼法,四把飛劍,只說樣子,經常變幻不定,上五境和元嬰境妖物,當然能夠一眼兩眼便看穿那些拙劣的障眼法,可只說對付戰場上埋頭前沖的妖族大軍,已經足夠了,被四把飛劍阻滯步伐后,很容易吃苦頭,會被坑得比較慘。
還有點小講究,沖到最前方的妖族,先死劍下,所以這使得許多妖物前沖依舊,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相較于陳平安的凝神專注,齊狩阻敵更加輕松,分心無礙自己戰場的走勢。
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可謂死傷慘重,不過離著這座城頭依舊很遠,對于齊狩這種經歷了三場大戰的劍修而言,應對得十分游刃有余,再者齊狩本身擁有三把本命飛劍,飛鳶速度極快,單對單,有優勢,心弦最適合持久戰,最不怕妖族的破糙肉厚、體魄堅韌,至于那把最為玄妙的飛劍跳珠,更得了道家圣人的極佳讖語,“坐擁星河,雨落人間”,與那大劍仙岳青的本命飛劍“云雀在天”,以及姚連云那把可以造就出座座云海的本命飛劍“白云深處”,是一個路數,最能夠大規模傷敵。
故而齊狩雖然才剛剛躋身元嬰境,但是守住一小段城頭,十分輕松。一般而言,整體劍修,無論是靈氣沛然的劍仙,還是靈氣相對淡薄的中五境劍修,都到了需要精打細算的時刻,才開始稱得上戰事險峻,到時候城頭之上就會險象環生,不得不撤出城頭之人,或是戰死當場的劍修,就會越來越多。
無論是已經走上修道之路的妖族修士,還是尚未能夠幻化人形的妖族畜生,只要運氣不佳,或是膽敢更換前沖路線,闖入了齊狩的轄境地盤,一律以飛劍飛鳶將其虐殺。
齊狩以飛鳶殺敵,歷來手段殘忍,喜好剝削妖族血肉,將其白骨裸露,生不如死。
一些相對難纏的,就交由第二把飛劍心弦去對付,僵持越久,對方勝算越小,因為給了心弦蓄勢的機會,這把飛劍,可以比飛鳶出劍更快,并且能夠在戰場上憑借小天地中細微的靈氣運轉,自行尋覓敵人的關鍵竅穴。
齊狩看了眼遠方戰場上的遍地尸骸,當年第一次登城出劍,看到了同樣的場景,在戰場間隙,就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這些畜生為何不怕死。
有一位劍仙笑著給出答案,沒有不怕死的,只不過蠻荒天下那邊,命是最不值錢的,哪怕修士也一樣,除非是成為了劍修,才可以改變命運,變得值點錢,沒那么容易死在城頭下邊。
齊狩暫時都沒有用上那把跳珠,暫時還沒必要。
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的攻守戰,關鍵從來不在某一位劍仙出劍的絕世風采,不在某頭大妖驚世駭俗的真身、神通,歷來就是一個磨字,就看誰能磨死誰,相互消磨的,蠻荒天下是那不計其數的性命,劍氣長城則是每一位劍修的靈氣積蓄,誰先撐不住,就是輸。
上一個劍氣長城的大年份,劍仙胚子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之所以差點滿盤皆輸,年輕天才死傷殆盡,就在于蠻荒天下幾乎撐到了最后,也是那一場慘痛教訓過后,趕赴倒懸山的跨洲渡船越來越多,劍氣長城的納蘭家族、晏家開始崛起,與浩然天下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大肆購買原本劍修不太瞧得上眼的靈丹妙藥、符箓法寶,以防萬一。
而靠著渡船走一趟倒懸山就可以一本萬利的買賣,浩然天下九大洲,出現了一個個嶄新的仙家豪閥勢力,盆滿缽盈,富得流油,其中就有為首的皚皚洲劉氏,此外還有扶搖洲的山水窟,北俱蘆洲的瓊林宗,寶瓶洲的老龍城,以及作為一個重要中轉樞紐重地的雨龍宗,等等。
隔著一個陳平安,是一位皚皚洲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去年冬末才到的劍氣長城,一直名聲不顯,住在了城頭與城池之間的劍仙遺留私宅,遂愿山房,因為剛來劍氣長城,并無半點戰功,就只是暫住。謝松花幾乎從來不與外人打交道,許多熱鬧,也都不曾露面。
當下她祭出本命飛劍后的聲勢,只能說十分庸碌,飛劍不快不慢,劍光劍意皆尋常,好像就只是剛好是能夠殺敵而已。
齊狩忍不住看了眼謝松花背后的那只竹制劍匣。
她應該是配合陳平安釣魚的抄網人,據說只是位玉璞境,這讓齊狩有些奇怪,只要妖族上鉤,能夠勞駕謝松花傾力出劍,咬鉤的定然是一尾大魚,謝松花即便是玉璞境瓶頸劍仙,當真不會連累陳平安反過來被大魚拖竿而走?難道這個謝松花是那種極端追求一劍殺力的劍修?劍氣長城歷史上這樣的奇怪劍仙,也有,只是不多,最擅長捉對廝殺,喜歡與人一劍分生死,一劍過后,對手只要不死,往往就要輪到自己身死道消,所以這樣的劍仙,在劍氣長城,往往命不長久。
從右到左,依次是齊狩,陳平安,謝松花,各守一地。
三人后方都沒有替補劍修。
期間范大澈偷摸到這邊一次,沒敢多待,放下一壺酒就跑。
陳平安打開酒壺,小口飲酒,始終關注著戰場上的妖物動靜。
與齊狩近乎殘忍的凌厲手法不太一樣,陳平安盡量追求一擊斃命,最少也該每出一劍,就可以傷其妖族肉身根本,或是讓其行動不便,這也是無奈之事,與離真大戰過后,連跌三境,原本其實還算相當不俗的靈氣底蘊,比如水府,就已經不是靠著煉化水丹便能恢復巔峰,一旦不惜代價,運轉靈氣,涸澤而漁一般,只會加大水字印原本有機會修繕的裂縫,加速墻壁彩繪水神圖的剝落速度,水字印下方的那口水府小池塘,也會滲漏。簡單而言,若說之前水府可以容納一斤水運,如今便只有三四兩水運的容量,一旦劍意耗竭太多,心神憔悴,靠著作
為壓箱底手段的靈氣,去支撐起一次次出劍,就只能陷入一個惡性循環,靠著后天丹藥補充水府靈氣,水運靈氣流散極多,無異于揮霍無度,最終導致一顆顆價值連城的蜃澤水神宮水丹,暴殄天物。
這還不算最麻煩的事情。
大煉之后,松針、咳雷即便只是恨劍山仿劍,飛劍的鋒銳程度是不缺的,只是少了飛劍那種得天獨厚的本命神通,某種程度上來說,初一、十五也是如此,是不是劍修,是不是孕育而生的本命飛劍,天壤之別。旁邊的齊狩不用多說,三把本命飛劍,陳平安都曾親身領教過,就只說那顧見龍的那把砒霜,因為是一把名副其實的本命飛劍,品秩極高,故而只要傷敵,往往就是殺敵,飛劍砒霜一旦真正傷及對方身軀,劍意就能夠浸透敵人竅穴氣府,難纏至極。
只不過解決麻煩,本就是修行。
小心掌控著四座關鍵竅穴的靈氣損耗,一邊修補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根基,每一處竅穴靈氣即將消耗殆盡,例如水府,好似水落石出了,諸多瑕疵反而更加清晰可見,就立即府邸關門,不再動用此處靈氣,綠衣童子們就開始忙碌起來,當起了縫補匠,木宅那邊,有陰神芥子駐守,山祠那邊,則有金色小人兒幫著巡游,大戰緊促,容不得陳平安在城池那邊修身養性,那就退而求其次,以戰養戰,借此機會,主動尋找每一個修行根本的小瑕疵,哪怕如此一來,會使得寧府庫藏丹藥與那瓶蜃澤水神宮水丹效果減少許多,也無需太過計較。
戰場殺妖,也能掙錢。
尤其是劍氣長城還有個極其有利于陳平安的明文規矩,殺妖一事,同樣是一頭金丹妖物,劍仙斬殺,與中五境劍修斬殺,掙錢大不相同,后者收益要遠遠多過劍仙。
所以陳平安此次是以二境修士的身份,殺妖掙錢。
擔任督戰官、記錄官的隱官一脈與儒家一脈,對此都無異議。
憑本事掉的境界,又憑本事當的誘餌,雙方都覺得這是陳平安應得的額外收益。
陳平安看似專注于駕馭四劍戰場殺敵,其實也有分心觀戰兩側,已是元嬰境的齊狩出劍,與先前大街上的捉對廝殺,截然不同。
至于劍仙謝松花的出劍,更加樸實無華,就是靠著那把不知名的本命飛劍,僅憑鋒銳程度展現殺力,倒是可以讓陳平安體悟更多。
陳平安終究不是純粹劍修,駕馭飛劍,所消耗的心神與靈氣,遠比劍修更加夸張,金身境的體魄堅韌,裨益自然有,能夠壯大魂魄神意,只是終究無法與劍修出劍相媲美。
而妖族大軍的赴死洪流,一刻都不會停歇。
所以陳平安需要經常飲酒,酒水里邊,大有學問。
一旁齊狩看得有些樂呵,真是為難這位打腫臉充胖子的二掌柜了,可別大魚沒咬鉤,持竿人自己先扛不住。
只不過臉色微白的年輕人,眼神愈發明亮,撇開支撐飛劍長久殺妖有些勉強不提,只說陳平安的那份堅韌,以及處理許多細節的取巧選擇,還是讓齊狩有些刮目相看,雙方雖是差點換命的對手,齊狩倒也不會小肚雞腸到希望陳平安在城頭這邊,一傷再傷,最終傷了大道根本。
所以齊狩以心聲開口說道:“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故意放一群畜生闖過四劍戰場,由著他們靠近城頭些,我剛好祭出飛劍跳珠,收割一撥戰功。不然長久以往,你根本守不住戰場。”
陳平安如今才是二境修士,連那心聲漣漪都已無法施展,只能靠著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與齊狩說道:“好意心領,暫時不用,我得再慘一些,才有機會釣上大魚,在那之后,你就算不開口,我也會請你幫忙。”
白白浪費一兩顆水丹,甚至是連累四座關鍵竅穴雪上加霜,使得自己出劍愈難,但是只要能夠成功釣上一條上五境妖族,就是大賺。
賬得這么算。
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就如齊狩所猜測那般,的的確確,就是那種追求極端劍意的劍修,此生練劍,始終致力于一劍過后,天清地明。
謝松花很實在,老大劍仙挑選了她作為幫著陳平安的抄網人之后,謝松花與陳平安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談心,女子劍仙開門見山,直言不諱,說她來劍氣長城,只是爭取拿一兩頭大妖祭劍而已,事成之后,得了好處與名望,就會立即返回皚皚洲。
陳平安反而安心幾分。
齊狩笑問道:“為何不是請那盟友劍仙謝松花幫忙?”
陳平安說道:“欠一位劍仙的人情,不敢不還,還多還少,更是天大的難題,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較容易還。這場大戰注定長久,我們之間,到最后誰欠誰的人情,現在還不好說。”
齊狩覺得這家伙還是一如既往的讓人厭煩,沉默片刻,算是默認答應了陳平安,然后好奇問道:“這會兒你的艱難處境,真假各占幾分?”
陳平安笑道:“我說什么你都不會信,還問什么。”
齊狩故作無奈道:“我這不是閑著也是閑著,身為元嬰劍修,暫時無敵手,寂寞啊。”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夠讓一位元嬰劍修和一位劍仙當門神,更寂寞。”
齊狩豎起一根中指。
陳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壺是那自家店鋪的竹海洞天酒樣式,暗藏玄機。
腰間那枚養劍葫內的酒水,融化了一顆水丹,不到危急時刻,不用飲此酒。范大澈時不時送來的一只酒壺,幫著補給靈氣,暫時無憂。至于十五方寸物當中的幾顆貴重丹藥,更有針對性,主要是應對山祠、木宅兩處竅穴靈氣趨于枯竭的狀況。
戰場之上,千奇百怪。
突兀便有云海覆蓋住戰場方圓百里,從城頭遠處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驟然而起,破開云海,帶起一抹光線,再次墜入云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動。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過第一座劍仙劍陣之后,驀然現出真身,無一例外,渾身披掛銀色甲胄,帶頭前沖,能夠彈飛數位地仙劍修的飛劍,在被某位劍仙盯上,斃命之前,試圖打造出一座不會矗立在戰場上、反而是往地底深處而去的符陣。
大妖重光親自率領的移山眾妖,依舊現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丟擲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場上的一架架投石車。
還有那御風而停在極高處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只晶瑩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傾瀉,向下指向劍氣長城的城頭,便有一條江河傾瀉而出,大水如白練,卻不落地,與劍氣長城的劍氣洪流對撞在一起。
會有一頭在地底深處隱秘潛行的大妖,驀然破土而出,現出數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試圖一口氣攪爛諸多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卻被城頭上一位大劍仙李退密瞬間察覺,一劍將其擊退,巨大身軀重新沒入大地,試圖撤出戰場,飛劍追殺,大地翻搖,地下劍光之盛,哪怕隔著厚重土地,依舊可見一道道璀璨劍光。
還有那四處流竄的妖族修士,躲過了劍仙飛劍大陣之后,置身于第二座劍陣當中的前方,驀然丟出好似一把砂礫,結果戰場之上,瞬間出現數百位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軀去捕捉本命飛劍,一旦有飛劍落入其中,便當場炸裂開來,由于位于兩座劍陣的邊緣地帶,白骨與甲胄轟然四濺,地仙劍修興許只是傷了飛劍劍鋒,可是許多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劍身就要被直接擊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當真正身處戰場,有些劍修,便會渾然忘記光陰長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個極端,戰戰兢兢,度日如年。
日夜交替。
劍氣長城無比熟悉的蠻荒天下三輪月,似乎越來越明亮,仿佛月光越來越往戰場這邊靠攏,尤其青睞劍氣長城了。
齊狩看了眼陳平安,提醒道:“小心釣魚不成,反被耗死,再這么下去,你就只能收劍一次了。”
如果只是尋常的出劍阻敵,陳平安的心神損耗,絕不至于如此之大。
這需要陳平安
一直心弦緊繃,以防不測,畢竟不知藏在何處、更不知何時會出手的某頭大妖,一旦陰險些,不求殺人,只求擊毀陳平安的四把飛劍,這對于陳平安而言,同樣無異于重創。
陳平安提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說道:“所以雙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對方這都不敢賭大贏大,真把我逼急了,干脆收了飛劍,喊人來替補上陣。大不了不當這個誘餌。”
戰場之上,到處是殘缺不全的游蕩魂魄,不斷被劍光攪碎,那是另一種哀鴻遍野的慘況。
無形之中,隨著尸骸一次次堆積如山,又一次次被劍仙出劍打得大地低沉,粉碎千百里戰場,不至于任由蠻荒天下陣師穩固土地,隨意疊高戰場,只是那份血腥氣與妖族事后凝聚而成的戾氣,終究是越來越濃郁,哪怕還有劍仙與本命飛劍,早有應對之策,以飛劍的獨門神通,游蕩在戰場之上,盡量洗涮那份殘虐氣息,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依舊是難以阻擋某種大勢的凝聚,這使得劍修原本看待戰場的清晰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這就是在爭天時。
反觀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沖鋒陷陣,愈發失去理智,更加不懼死,甚至有越來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們第一步踩在戰場上,就已經有了更加純粹的死志。
所謂的慷慨赴死,不獨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于是那位坐鎮天幕的道家圣人,便從手中那柄雪白麈尾當中拔出一絲,丟向大地,戰場之上,毫無征兆地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氣象清新。
立即有一位高坐云海的大妖,好似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家閨秀,姿容絕美,雙手手腕上各戴有兩枚玉鐲子,一白一黑,內里光華流轉的兩枚鐲子,并不緊貼肌膚,巧妙懸浮,身上有五彩絲帶緩緩飄搖,一頭飄蕩青絲,同樣被一連串金色圓環看似箍住,實則懸空旋轉。
她從袖中摸出一只古老卷軸,輕輕抖開,繪畫有一條條連綿山脈,大山攢擁,流水鏘然,好似是以仙人神通將山水遷徙、拘押在了畫卷當中,而不是簡簡單單的落筆繪畫而成。
這位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氣在印文上,在畫卷上輕輕鈐印下去,印文綻放出霞光萬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綠山水風格的畫卷,逐漸暗淡起來。
她將那幅畫卷輕輕一推,除了鈐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畫卷瞬間在原地消失。
戰場之空,卻出現了一幅長達千里、寬達百里的恢弘畫卷,不但如此,畫卷靈氣鋪散開來,試圖攔截住那場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綠山水畫卷上。
戰場之上,再無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畫卷所繪蠻荒天下的真正山脈處,下起了一場靈氣盎然的雨水。
老道人拂塵一揮,打碎畫卷,畫卷重新凝聚而成,所以先前一絲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戰場上,然后又被畫卷阻絕,再被老道人以拂塵砸碎畫卷。
當女子身前那印文越來越黯淡無光,最終砰然四碎,她嫣然一笑,“老神仙贈禮豐厚,我就不客氣了。”
當女子再次掏出那枚印章,一道劃破長空的劍光轟然而至,女子手腕上的兩枚黑白鐲子,與束縛青絲的金色圓環,自行掠出,與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空下了一場火雨。
女子雖然擋住了那道劍光,卻不得不后撤百余里,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鐲子,還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損,便不再以畫卷阻攔大雨,繼續遠遠觀戰。
劍氣長城那邊的出劍之人,是那陸芝。
她記住了。
一旦女子記恨起女子,往往更加心狠。
當陳平安不得不一口氣收回全部飛劍,最終還是沒有大妖咬餌上鉤,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謝松花與齊狩根本無需言語交流,立即聯手幫著陳平安斬殺妖族,各自分攤一半戰場,好讓陳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劍。
大戰才剛剛拉開序幕,如今的妖族大軍,絕大多數就是用命去填戰場的螻蟻,修士不算多,甚至比起以前三場大戰,蠻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劍修劍陣一座座,環環相扣,各司其職,而妖族大軍攻城,似乎也有出現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層次感,不再無比粗糙,不過戰場各處,偶爾還是會出現銜接問題,好像負責指揮調度的那撥幕后之人,經驗依舊不夠老道。
劍修練劍,妖族演武。
三月當空。
儒家圣人那邊,出現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頭望向那三輪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陳淳安。
陳淳安收起視線,對遠處那些游學門生笑道:“幫忙去。記得入鄉隨俗。”
一群年輕人散去。
同為亞圣一脈的儒家圣人說道:“有不少的讀書種子。”
陳淳安說道:“這樣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還有不少。”
儒家圣人笑道:“終究不是浩然天下,在這里,要想與老大劍仙說上話,不做點什么,可不行。”
陳淳安點了點頭,高高舉起一手。
蠻荒天下的天上一輪明月,竟是開山微微搖晃,好像就要被拖拽向這位老人,最終被收入袖中。
一位擁有王座的大妖,憑空浮現,位于天上明月與城頭老人之間。
陳平安重返墻頭,繼續出劍,謝松花和齊狩便讓出戰場還給陳平安。
一位身材高大的儒衫青年,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并無言語,不去打攪陳平安出劍,只是盯著戰場看了半天,最后說了句,“你只管假裝氣力不支,都放進來,離著城頭越近越好。”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駕馭四把飛劍后撤。
任由自己轄境內的妖族大軍,蜂擁前沖。
劉羨陽閉上眼睛,如入夢寐。
齊狩轉頭看了眼那個仿佛閉眼酣眠的陌生讀書人,又看了眼前邊亂哄哄的戰場群妖。
在齊狩都要打算祭出飛劍跳珠的那一刻。
劉羨陽睜開眼睛。
屬于陳平安駐守的戰場之上,妖族盡死,無一幸存。
便是劍仙謝松花都忍不住轉頭看了眼劉羨陽。
因為她沒有察覺到絲毫的靈氣漣漪,沒有一絲一縷的劍氣出現,甚至戰場之上都無任何劍意痕跡。
陳平安小心翼翼關注著驟然間悄無聲息的戰場,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絕了。
劉羨陽好似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這么不經打嗎?”
就在謝松花和陳平安幾乎同時心意微動之際。
齊狩隨口低聲道:“來了!”
只背了一把劍坊制式長劍的劉羨陽哦了一聲,背后長劍自行出鞘,畫弧而去,空中隨即出現一尊不知根腳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尋常長劍,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斷有大道相親的遠古劍意往它身上聚攏,持劍神人最終一劍劈下,砸中一道從尸體上綻放、直奔陳平安而來的纖細劍光,那道距離城頭不算遠的劍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與劍坊長劍也在空中消散。
謝松花身后劍匣,掠出一道道劍光,去勢之快,驚世駭俗。
最終將那把妖族劍仙的本命飛劍,成功擊碎在大地之下。
謝松花只收回半數劍光,依次藏入劍匣,站起身,轉頭說道:“陳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修養一段時間,不然殺不成上五境妖物,于我而言,毫無意義。”
陳平安點點頭。
劉羨陽轉身向那謝松花走去,好像是要順勢頂替女子劍仙的駐守位置。
陳平安欲言又止。
劉羨陽走過陳平安身后的時候,彎腰一拍陳平安的腦袋,笑道:“老規矩,學著點。”
打從兩人認識起,成為了朋友,就是劉羨陽一直在教陳平安各種事情,兩人各自離鄉,一別十余年,如今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