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徐經的話,方繼藩頓時就明白了。23更新最快
這個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文皇帝時期的原版資料了,所有的資料,都是經過了幾次謄寫過的。
書吏們會將這些資料在數十年之后找出來,照抄一份,重新備份,只是這過程……
此時,只見徐經繼續道:“現在在翰林院的版本,理應為成化六年謄寫的,學生在想,這多如牛毛的錯誤,可能并不是原版,非三寶太監時造成的錯誤,極有可能是這些文牘早就沒有人關心,之所以繼續謄寫、存檔,無非是因為這是兵部的定制罷了,謄寫的是書吏,自然也就敷衍了事,因而……許多地方不只有刪減,而且錯誤極多。”
“其他的事,學生豈敢不變通?可唯獨這下西洋,事關著的,乃是一個船隊的命運啊,數萬人登上船去,這靡費了朝廷無數錢糧的船隊,一旦離了岸,揮別故土,自此之后,便是將身家性命俱都寄在了海圖和天文上,任何一個錯誤和疏忽,都意味著這數萬人將葬身魚腹,學生這才急了,指出了多處的錯誤,跑去了兵部,兵部說絕不可能謄寫有誤,去和文史館的侍學稟報,他說學生多事,學生……這才……這才………”
多事……
其實是可以理解的。
畢竟翰林院文史館負責的,只是整理資料而已,這資料是兵部的,出了事,文史館也不承擔干系,所以那侍學才說徐經多事。
至于兵部,他們既不相信你一個小小的庶吉士所說的是正確的。同時,徐經跑去‘胡鬧’,在他們看來,這簡直就是來砸場子的!
兵部存檔的資料會有錯?這謄寫文牘,雖然是書吏進行抄寫,可負責核驗的,可都是兵部上下的官員,雖然這是成化六年的事了,當年的官員,要嘛已經致士,有的已經故去,有的平步青云,位列朝班。可無論如何,兵部也不可能承認這個錯誤。
徐經為人素來圓滑,在別的事上可能不會較真,可牽涉到了這么多人命的事,卻不敢不較真!
可問題就在于,大家都不愿承擔錯誤,也沒有人會寧可相信一個官位不高的徐經,卻去懷疑兵部謄寫抄錄下來的海圖。
所以……
徐經顯然滿心的悲憤。
方繼藩看著自己的這個傻門生,心里嘆息,果然這個世上,是人都會較真的,即便是徐經這等人間渣滓,也會有他的堅持啊。
方繼藩此時倒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問:“那個侍學,你揍到他沒有?”
徐經一愣,隨即臉上顯露出了幾許猶豫:“學生……學生……”
“有沒有!”方繼藩一臉肅容,厲聲喝問。
徐經其實想說謊的,可最終還是如斗敗的公雞,老實地道:“揍了,一拳將他打倒在地,后來還想繼續動手,這是學生的錯,學生不該這樣,也幸好此時其他人來了,將學生拉開,否則……學生便要釀成大禍,學生給恩師丟人現眼了……”
看著徐經一臉的愧疚,方繼藩卻是長長舒了口氣,道:“直說嘛,揍到了不就很好了嗎?你既已將他打倒了,還委屈個什么?丟人?為師在這世上畏寒懼熱,貪生怕死,唯獨最不怕的,就是丟人現眼!為師現在只問你,你確信兵部謄寫的海圖有問題?”
“此乃學生家學,學生歷代先祖都曾相互印證過宋元以及明初時的古籍,幾乎所有的古籍都可以佐證,甚至還有當初下西洋時,一些隨三寶太監出海之人,某些船工也曾有過這些記錄,當時,家祖曾專門搜集過,徐家世世代代研究天文地理,以及許多世人不以為意的古籍,不敢說完全正確,但是每一個結論都是有實實在在證據的。”
方繼藩心里放心了。
他腦海里,雖也大致知道世界地圖是什么樣子。
可海里的各種航道,各種洋流、黑潮、以及海洋的季節、氣候,甚至許多島嶼的信息,卻是并不清楚。
徐家世世代代都研究這些,堪稱是閑的蛋疼啊,可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們家是有傳統的,當初大漢的先民們,早在下西洋之前,就曾在四海留下無數的足跡,將一船船的絲綢和瓷器送往天下各處,又將各國的特產送到泉州等地集散,在上一世,人們曾在南海打撈一艘宋朝時期的沉船,其中出土的瓷器,就有一萬三千多套,可見當時私人出海經商已是蔚然成風,而且規模之大令人咋舌。
一萬三千套的瓷器,再加上其他的貨物,這還只是一艘商船的規模,倘若不是商人們習以為常,早就習慣了押著貨物揚帆出海,又怎么敢一次性帶上這么多的貨物出海?
要知道,出海經商,若只是小規模的經商,那倒也罷了,而一旦是如此大規模,首先,這就說明當時的人們早有專門的航路。其次,他們要出海的目的地,商人們也早已熟悉那里的環境,如若不然,收購大批的貨物,裝載上船,難道只是去碰運氣不成?
想到這里,方繼藩卻是突的道:“那個侍學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不仕。”
王不仕……
真是一個有性格的名字啊。
方繼藩將這個人記下了,他端起茶盞呷了一口,便風淡云輕地道:“為師知道了,滾蛋吧。”
弘治皇帝手里正捏著一份彈劾奏疏。
坐在暖閣兩側的,是兵部尚書馬文升,以及翰林院的學士沈文。
就在方才,已有宦官前去宣方繼藩進宮見駕了。
此時,弘治皇帝淡淡地看著馬文升:“朕將你們招來,不是要糾察誰的過失,而在于調解一下矛盾。你們啊,真是不給朕省心,朕剛剛對方繼藩說,朕會極力支持他,兵部給事中呢,居然彈劾了他的門生一本奏疏,這是何意?”
這……擺明著是護短嘛。
馬文升心里暗暗吐槽,對方繼藩,大家惹不起,現在倒好,他的門生也不能彈劾了不成?
方繼藩的那個門生跑來兵部,胡說什么兵部有致命錯誤,折騰得兵部雞飛狗跳,兵科給事中看不下去,彈劾一本,不是理所應當?
可……還不能罵了?
沈文則是一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他是韓林院大學士,徐經那個小子跑去揍了侍學王不仕,簡直太囂張了,一個小小的庶吉士啊,這么跳,下一次是不是連他這個堂堂大學士也要揍?
不過……沈文還是把事情壓了下來。
不壓下來還能咋樣?這小小庶吉士的恩師是方繼藩,天天打著腦疾的名義,滿城瞎晃悠,誰敢惹他啊。
官面上,沈文是不怕此人的。
哼,本官堂堂翰林大學士,清流中的清流,一聲號召,天下的讀書人能用吐沫都可把你噴死。
可是官面之下……沈文就有點擔心了,畢竟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兒孫的人,這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真是欲哭無淚,追悔莫及啊。
所以,他除了讓徐經賠禮道歉之外,安撫了那位王侍學一番,暗中表示下一次一定舉薦他為侍讀學士,那王不仕開始還不肯依,還想要追究,可最終還是情緒穩定了,沒有繼續鬧下去。
不過,對于今日兵部給事中的彈劾,沈文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干得漂亮,你大爺的,別怪老夫說粗口,你姓方的跟豬一般,生了一窩門生統統都進了翰林院,個個進了翰林院里,本官操心死了,那個唐寅,讓他修書,他非要在書里提一點個人的見解,你是編修,你照抄就是了,你添什么亂啊。
換做其他人,沈文早就將這等害群之馬打死了,可偏偏,他就得忍著。
要不是為了家里八十老母,我堂堂翰林大學士,清流之身,能容忍得下你們這些恃強凌弱之徒?
此時,馬文升苦笑道:“陛下,臣并非是想為兵部辯解,只是兵部上下諸官,俱都是盡忠職守,可那徐經也確實有不像話之處,他一個庶吉士,對著兵部指手畫腳,何況這再下西洋,乃國家大策,不容馬虎,兵部怎么可能以他一個區區庶吉士,去和他爭辯這些。徐經批評得太過了,以至兵部上下,頗有不忿。”
作為尚書,多少還是要維護一下部堂里的官吏的。
雖然前一次,被方繼藩狠狠的抽過一次臉,讓馬文升有點底氣不足,可總不能你一個庶吉士,就因為是方繼藩的門生,就囂張至此吧。
正說著,外頭有宦官進來道:“稟陛下,新建伯到了。”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叫進來吧。”
方繼藩進了暖閣,見了弘治皇帝,再看到了兩邊坐著的馬文升以及沈文,心里大抵明白了。
果然,有人來告狀了!
方繼藩正色道:“臣方繼藩……”
“卿什么都不必說,賜座!”方繼藩話才半截,弘治皇帝就輕車熟路的壓壓手!
朕很忙的,哪里有功夫聽你長篇大論的堯舜禹湯,你不煩,朕還煩呢!№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