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元說的咬牙切齒。
現在整個西山正缺大量的生鐵來煉鋼呢,誰曉得,這些商賈,竟開始哄抬物價了。
該死的奸商!
他見方繼藩一臉平靜的樣子,似乎并沒有露出絲毫異色。
便又道:“更可惡的是,該死的,少爺,這些人,不是東西哪。少爺知道他們是怎么買賣的嗎?為了盡快交易,但凡市面上有生鐵,連生鐵都不用看,直接就簽訂契約,這生鐵的契約到了手,一看生鐵的價格漲了,轉手再將契約轉賣出去……”
“呀,還可以這樣。”方繼藩驚訝了。
你大爺的,你不就是期貨嗎?
這群商賈,倒是很有創造力嗎。
不過細細想來,期貨的出現,倒也是必然。
畢竟,貨物的輾轉交易,本質上是一個很復雜的過程,你要一千噸的生鐵,你付了銀子,想要將這些現貨到自己手里,就需要準備好倉庫,而后,雇傭人手,將貨物從甲貨棧,運到乙貨棧去。
可是……某種程度而言,倒賣這玩意,尤其是出現了交易市場之后,因為交易的速度大大的增加,可能你上午買了一千噸生鐵,下午一看生鐵價格漲了,覺得有利可圖,說不準,就想將一千噸生鐵,轉售給別人,以謀取利差。
在這個過程之中,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難道你先讓賣家派人將一千噸生鐵搬運到自己的貨棧,然后到了下午,自己再派人,從自己的貨棧里提貨,再將這些貨物,運到買家的貨棧?
于是乎,一紙契約,上頭寫著一千噸生鐵,就成了商賈們最簡便的交易方法了,反正憑著這一紙契約,就可以去提貨,因而,憑著一張契約,管他最后的買主是甲乙丙丁,還是趙錢孫李,都無所謂。
反正,交易市場能保證你能隨時提取現貨就是了。
只是……同樣是一紙契約,隨著價格的波動,同樣是契約,價格卻是不同。
生生被他們玩成了期貨和股市了啊。
方繼藩也是服氣了。
方繼藩笑吟吟的道:“慌什么,漲就漲吧。”
“可是少爺,咱們……咱們將來,要煉鋼,要鋪軌道,豈不是……”
方繼藩吹著口哨:“原材料上漲,房價為啥不漲,反正,最后買單的又不是我們,虧得你還是個商賈,丟人現眼,給我滾!”
“……”王金元歪著頭,一琢磨,對呀,現在木材和生鐵暴漲,憑啥房子就不能漲,不是還有冤大頭嗎?
于是,王金元心里滿足了:“少爺英明。”
“叫你滾你還不滾,踹死你這狗一樣的東西。”
“我滾,我滾!”王金元眉開眼笑,見方繼藩要箭步沖來,忙是后退,一溜煙跑了。
少爺就是少爺啊,我王金元就是知道,少爺不會真踹的,這是少爺對心腹的某種表達方式,一般人,才不會如此。
王金元美滋滋。
能成為少爺門下的一條狗,對于他而言,也是幸福的事。
方繼藩屁股沒坐熱,卻又有宦官火速來:“方都尉,陛下請您速速入宮覲見。”
方繼藩沒有猶豫,匆匆至大明宮,這幾日陛下怪想自己的,隔三差五見自己。
等到了奉天殿,卻見這兒,許多人怒容滿面,而自己的門生劉文善,在此刻,卻是拜在殿中。
弘治皇帝一臉憂慮,他見了方繼藩進來,道:“卿家來的正好。”
方繼藩只看了劉文善一眼,劉文善見了恩師來,頓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方繼藩不露聲色的道:“兒臣見過陛下,吾皇萬歲。”
弘治皇帝還沒開口。
就有工部尚書錢業站出來:“方都尉,可知道現在生鐵暴漲?”
方繼藩道:“知道。”
錢業本還想興師問罪,誰聊到,方繼藩直接回了一個知道。
可偏偏,方繼藩卻還是心平氣和的樣子。
這錢業顯然有點不太適應。他深呼吸,自己是來講道理的,君子動口不動手,就算動手,那也打不過,便努力的擠出一絲微笑:“那么,你可知道,造作局這里,生鐵已經稀缺了,各處造作局,已經無鐵可用,這生鐵的價格,短短一日之間,就翻了一倍,更有不少造作局的官吏,竟是偷了生鐵,在市面上兜售。方都尉,造作局負責造的,乃是軍械啊,這軍械,豈是兒戲,是要供應將士們的,一旦沒有生鐵可用,這刀劍如何制造,火銃……從何而來……那交易市場,實是害人之物,這些商賈,囤貨居奇,實是可惡。區區生鐵,竟賣這么貴,他們以為……這生鐵是新城的宅子?”
一說到新城的宅子,這殿中諸臣,便一個個咬牙切齒,看向方繼藩。
方繼藩一度懷疑,這錢業是不是在指桑罵槐。
可看到錢業氣的口不擇言的樣子,或許……這家伙并沒有往深里去想。
方繼藩道:“生鐵不是歷來都是官營嗎?沒有了生鐵,采掘就是了。”
“有什么用。”錢業冷冷道:“現在許多礦山,已經聞風而動了,到時,不知多少生鐵,會流到市面上去。
農業社會,人們最害怕的,就是物價的劇烈波動,因為……一旦劇烈波動,對于農業生產而言,是具有危害的。
這也是為何,上千年來,朝廷都不一而足的抑商的原因,他們認為,商賈乃是造成商品劇烈波動的主要來源,對于這些只知逐利的商賈,一定要抑制才是。
可現在,可怕的危害,果然來了。
造作局這里,已經難以為繼,不少作坊,都不得不停工,生鐵都沒了,造作個什么?
劉健也肅容道:“方都尉……若是沒有交易市場,何來的這么多麻煩……”
群臣見劉公開了口,紛紛都開口起來:“是啊,是啊,任這樣下去,邊鎮如何保障。”
方繼藩卻忍不住道:“且慢,這是吏治的問題,與交易市場何干?是贓官污吏們,盜賣了生鐵……為何不先厘清吏治?”
眾人竟都有些惱火了。
許多人憋了一肚子氣,正待要開口。
弘治皇帝肅然道:“夠了!”
奉天殿才稍稍安靜了下來。
弘治皇帝皺眉:“這就是國富論中的市場波動?”
他看向方繼藩。
方繼藩正色道:“陛下,正是,因為市面上,生鐵奇缺,所以導致供不應求,價格攀高。”
弘治皇帝深鎖著眉:“若是任其如此,國家危亡在即啊!諸卿有什么看法?”
劉健站出來,想了想:“老臣以為,應當取締交易市場,驅逐商賈,將商賈所囤的生鐵,統統以贓物清繳出來。”
“不可!”
方繼藩還沒開口呢,卻在此時,那已嚇得臉色蒼白的劉文善,在此刻,卻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正色道:“陛下,萬萬不可啊,只要市面上,還有對生鐵的巨大需求,哪怕是關閉了交易市場,生鐵的價格,照樣會居高不下。所謂堵不如疏,治水是如此,應付這樣的市場波動,也是如此。臣以為……生鐵暴漲,未必是壞事。”
弘治皇帝皺眉。
大明所奉行的,乃是鹽鐵官營之策,就是因為,這生鐵,乃是最重要的民生物資,可現在,生鐵暴漲,這還了得,大明竟什么時候,淪落到了無鐵可用的地方,只有胡人……才會窮到連一口鐵鍋都沒有的境地。
而且,這沒來由的暴漲,讓弘治皇帝憂心忡忡。
他自以為,劉健為首的百官,方才是對的。
畢竟,按照以往的經驗,朝廷若是沒有有力的措施,一旦出了什么亂子,可是要動搖國本的。
弘治皇帝臉色陰沉:“此事關乎國本,非同兒戲,來人……下旨……”
劉文善臉色頓時蒼白。
他當然明白,自己是人微言輕,而在關乎國本的問題上,陛下豈會聽從自己區區一個翰林之言。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恩師。
仿佛在說,恩師……如之奈何。
方繼藩卻是氣定神閑,他給劉文善一個鼓勵的眼神。
開玩笑,為師是體面人,劉文善,你上吧。
劉文善身子打了個顫,他似乎一下子意識到恩師的意思,此時……箭在弦上。
卻聽弘治皇帝淡淡道:“下旨,交易市場,暫不去動,可囤積生鐵……”
“陛下!”劉文善抬頭,齜牙裂目之狀,卻是徐徐站了起來,他抬頭,凝視著弘治皇帝:“請陛下聽臣一言!”
“朕不聽,你退下!”弘治皇帝皺眉,這個翰林,吃錯了藥?
“事關國計民生,就如陛下所言,此事,關乎國之根本!所以……”劉文善厲聲道:“臣期期不敢奉詔!”
方繼藩下巴都要掉下來,我的爺,我的大爺,為師只是讓你據理力爭而已,你也太實在了吧,期期不敢奉詔你都敢說出來了,反了你這狗東西。
方繼藩下意識的,后退一步,距離劉文善遠了一些。這人……神經病啊。
殿中……頓時嘩然!
期期不敢奉詔,皇帝讓你出去,你還敢說這話,這是完全不將陛下放在眼里啊,真是膽大包天!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