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子一愣,看著這商賈,面帶猶豫之色。
“收……收啥來著?”
定興縣沒有什么特產,也就是糧食……
當然,這里是保定府的偏僻小縣,又非是通衢之地,所以,除了本地一些做買賣的商賈,極少有外地的客商來。
就算是有客商來,那也是將貨物帶進縣里……至于帶出去……
反正,這門子在這里蹲了十幾年,還沒有見過有人眼巴巴的跑來說收糧的……
門子顯得很猶豫。
現在老太爺還在大病呢。
這個時候,不便見外客啊。
他朝那商賈道:“我家太爺病了……”
“卻不知尊府的大老爺,是否在?”商賈很急。
做買賣這等事,講的是商機,一旦拖延下去,可就不妙了,誰知道會不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這附近的地,大多都是方家的,方家實力雄厚,想來……有的是是余糧,錯過了,可就失之交臂了啊。
門子遲疑道:“大老爺正在病榻前伺候……”
“不過……要不,小人去通報一聲?”
門子話風轉得很快,因為一塊碎銀,已經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眼里一下子放光,嗖的一下,便往里頭趕了。
方老太爺開始交代著:“守住了地,才能守住這個家,老夫……活了這么多年,這家門興衰之事,看的多了,愁啊……”
“爹,您別說了。”兒子們都哭。
這明顯是交代后事的節奏……方老太爺,怕是活不成了。
大兒子握著方老太爺的手:“這家,還得父親來當呢,這些……不必交代給兒子,父親好好養病……”
方老太爺苦笑,搖頭,卻是繼續道:“你們兄弟,要和睦,家和萬事興。老三的媳婦,有點兒小心眼,老三啊,這男人,可不能給婦人制了,萬萬不可因為這婦人,和自家兄弟起了隔閡。”
“爹……”老三只是哭。
方老太爺心里,升騰起了一股子濃濃的悲涼,自己這兩腿一蹬,方家該怎么辦啊……他咳嗽:“而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看……當今陛下,是被奸賊給蠱惑了,到時,何止是咱們方家,這滿天下的詩書傳家的世族,怕是沒一個好的。可士紳和世族們都人人自危了,這天下……咳咳……天下還能太平嗎?所以……要防范于未然。家里的周武,頗有幾分氣力,他們祖宗三代,都給咱們看家護院,這個人……要好好待他,將來,多招募一些莊戶,讓他帶著,一旦將來群寇四起之時,就有用武之地了。”
幾個兒子,聽的心里冰涼,頓時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卻只是不斷的磕頭:“父親……”
“說這些,是犯忌諱,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不說,老夫放不下心……”
“太爺,太爺……”
那門子冒冒失失的進來。
這個時候,突然有人來,讓幾個兒子大怒,老大豁然而起,厲聲道:“混賬東西……”
門子大汗淋漓,卻是大著膽子道:“外頭來了個人,看著挺光鮮的,說是想要收糧……”
他不敢直接說是商賈。
老太爺最鄙視商賈了。
老大怒斥道:“狗東西,這個時候,誰還顧得上這個,給我滾!”
“慢著……”老太爺上氣不接下氣:“誒,怎么說你來著,你太魯莽了,方才還說你,萬萬不可莽撞……叫來吧,叫來吧……”
似乎,老太爺希望給老大做一個表率。
于是,哪怕是病的要死了,卻還是一副慈和的模樣:“來者是客,不可怠慢了。”
片刻之后,商賈來了。
一看他的打扮,一下子,方家人就輕慢了幾分。
此人穿著的是圓領綢緞衫。
一看,這綢緞就是好料子,價格不菲。
可他頭上沒有戴方巾,那么,定不是讀書人。這不就是一個讀書人嘛……
太祖高皇帝在時,是最歧視商賈的,甚至言明,商賈不得坐轎子,也不得穿絲綢,不過……話雖如此,到了如今,就沒有人嚴守這規矩了。
倒是這方巾、儒衫,商賈倒是不敢戴。
老大上前,不客氣的道:“敢問尊姓,不知何事登門。”
商賈不以為意。
他顯然和士紳們打過不少的交道,知道這些人的臭脾氣。
所以忙是行禮:“鄙姓張,叫張煌。聽聞方家乃本地望族,特來拜訪,冒昧而來,實是萬死。”
老大冷笑,心里說,你既知萬死,卻還來做什么?
看笑話的嗎?
方老太爺,最怕的就是老大魯莽不懂事,嘴唇嚅囁著,使出了吃不可描述的氣力,卻道:“噢,不知足下來此,所為何事?”
“收糧。”
一看對方,就沒有和自己寒暄客套的樣子。
這張煌心里有數,所以也直截了當,這樣也免得尷尬。
“收糧?”方老太爺一愣……
張煌繼續道:“兩文錢一斤,有多少要多少。”
“啥?”
兩文……
這價格,其實不算多。
若是方家拿著糧食,零零散散的去賣,也有這個數。
可問題就在于,人家要的……是有多少要多少啊。
而且……眼下的收成好,所以在定興縣,兩文錢,已是糧行里直接出貨的價了,士紳人家,若是賣給糧商,可能連一文人家都不肯要。
“除此之外,還要紅薯干,還要油,還要酒,還要土豆粉,價格,都公道,還是那句話,有多少要多少。”張煌很不客氣:“甚至,咱們還可以簽一個長約,紅薯干是八文一斤,油的話,一斤五十文,酒價……”
他一口氣,連珠炮似得,講出了一個個價位。
而這價位……
突然……
方老太公居然坐了起來。
老大一看,忙道:“爹,您……”
“扶老夫起來。”方老太公揭開了被子。
老大想將方老太爺按下去:“父親,不可啊,您重病在身呢。”
誰料,方老太爺,卻已趿鞋而起,巍巍顫顫的起身,眼里盯著張煌:“來,給尊客上茶,張賢弟,請坐。”
張煌心里一松,坐下,有茶水遞上來,方老太爺巍巍顫顫的坐在他的對面:“有多少要多少?”
“不錯,有多少要多少。”
方老太爺瞇著眼,面上逐漸的紅潤。
張煌又道:“可以先立契約,我先付定金。總而言之,貴府的農產,我都要了。”
方老太爺笑了:“這樣的好事,實不相瞞,府上,有兩個榨油坊,還有幾個谷倉,那糧,可都是滿的。酒……也有……還有雞鴨什么的,要不要?”
“這就好極了,都要!”張煌面露喜色。
方老太爺道:“這價格……是不是高了?”
張煌微笑:“做買賣嘛,自是要大家都滿意才好。”
方老太爺客客氣氣的道:“先喝茶,先喝茶。”
張煌頷首,心里篤定起來,便呷了口茶:“以后,貴府的一切農產,鄙人也可包了。”
方老太爺激動的一拍大腿:“是嗎?這好極了,若是如此,倒是要多謝了。”
張煌笑呵呵的道:“只是,不知何時開始簽契約?”
一旁的幾個兄弟,見父親激動的神采飛揚,都愣了。
方老太爺心花怒放的看著張煌,面帶著笑容,道:“這么好的事,老夫還能說啥,這契約嘛,自然是……”
張煌氣定神閑,看著這老太公。
老太公突然道:“自然是不簽的。”
“……”張煌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您方才不是……”
“好了,送客。”方老太爺揮一揮袖子。
“這……”張煌急了,方才還說的好好的呢,說變就變啊。
他還想說什么。
方老太爺一點都不客氣:“你走!”
“這……”張煌汗顏,卻不得不站起來:“那么,鄙人告辭,若是何時您回心轉意,且記得,可到……”
“不會回心轉意,后會無期!”方老太爺干脆利落。
那張煌無語,只好告辭。
那張煌一走。
張家幾個兄弟卻是急了,他們既擔心父親,又覺得可惜,紛紛圍上來:“爹……”
方老太爺卻是眉飛色舞,捋須,一臉得意之色,搖頭晃腦道:“你們啊,叫你們不要魯莽,一群沒眼色的東西,蠢啊,家業交給你們,老夫怎么放心的下。你們還沒明白嗎?這個姓張的,急匆匆的跑來,有多少要收多少,這說明什么?說明有利可圖,這個價錢,看似是公道,咱們方家若是統統都賣給他,甚至還給他簽了長約,方家可以大賺一筆,且以后,還可無憂。可……你們的腦子想一想,人家為什么急匆匆的跑來……收糧?”
方老太爺激動的一拍大腿:“說明……咱們的糧油,現在就是香餑餑,誒呀,老夫活了這么多年,也沒這樣的好時候啊。呵……那姓張的,還做買賣,竟想唬老夫,他也不打聽打聽,老夫縱橫這定興縣數十年,豈是浪得虛名,他啊……還嫩著呢,老夫一根手指頭,都上不了他這個當……一群蠢貨……”
方老太爺中氣十足,拍案而起:“還愣著做什么,快去打聽,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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