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個星期,田曉霞心情有些紊亂,她剛看見少平時,感到又陌生又震驚,簡直顧不上說什么!是的,孫少平已經變了,變得讓她幾乎都認不出來了。這倒不是說他的模樣變了——模樣的確也變了,但主要的變化并不是他的外表。
他仍然象中學時那樣憂郁,衣服也和那時一樣破爛;但是,和過去不同的是,他已經開始獨立地生活,獨立地思考,并且選擇了一條艱難的奮斗之路。
說實話,盡管她以前對這個人另眼相看,認為他身上有許多不一般的東西,但上大學后,她似乎認定,孫少平最終不會逃脫大多數農村學生的命運:建家立業,生兒育女,在廣闊天地自得其樂。
現在農村政策寬了,象少平這樣的人,在農民中間肯定是出類拔萃的人物,說不定會發家致富,成為村民們羨慕不已的“冒尖戶”。記得高中畢業時,她還對他說過,希望他千萬不能變成個世俗的農民,滿嘴說的都是吃,肩膀上搭著個褡褳,在石圪節街上瞅著買個便宜豬娃……
為此,在少平回村的那兩年里,她不斷給他寄書,并竭力提示他不要喪失遠大理想……后來,她才漸漸認識到,實際生活是冷酷的……盡管田曉霞如此推斷了孫少平未來的命運,但出于中學時期深切的友誼,上大學后,她還不準備斷絕和少平的聯系。
只是她一年前寫信給他以后,他再沒有給她回信,她這才在遺憾之中似乎也感到了某種解脫。她一生不會忘記這個少年時期的朋友;但她知道,她也許在今后的歲月中甚至不會再和他相遇,充其量只是在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日的朋友……
但這次意外的重逢,讓田曉霞從他的談吐中,知道這已經是一個對生活有了獨特理解的人,為此,她越發地期待起這次見面來,上次說話的時間太短了,不足以看清楚他的變化,田曉霞心中隱隱地期待著孫少平能給她帶來更多的驚喜。
為此,下午五點,她就早早地來到這等候,甚至偷偷趴在窯洞破破爛爛的窗戶上,像做賊一樣偷窺里面,她想知道少平現在生活的環境。
窯洞雖然破舊,里面卻收拾地干干凈凈,和她在學校去男生宿舍見到的那種亂糟糟的樣子完全不同,更不同于她這幾天專門去攬工漢的工地上觀察的結果。
炕上滿是補丁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靠近窗戶的地方擺放著一張舊桌子,桌子上放著幾本書,最上面那本是愛爾蘭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講述了意大利革命黨人牛虻的一生,上次見面時聽他說起過,是從賈冰老師那兒借的。
書下面還壓著些稿紙,依稀可以看到些文字,他的字似乎比上高中時候好了不少,看樣子回家之后也沒少練過。
書桌前是兩把椅子,旁邊還有簡單的廚具,他平時還自己做飯?或許下次可以帶點菜來和他一起做?田曉霞看看手表,現在再去買菜似乎已經來不及了,這讓她有點小小的遺憾。
不過這種遺憾并沒有持續多久,沒一會兒她等的那人就回來了,一身破破爛爛的攬工漢打扮,手里拎著一些熟食,還有蔬菜。
看樣子我倆想到一塊兒去了,田曉霞心里滿是喜悅,快步迎了上去,沈隆笑著把手里提的東西遞給她,然后拿鑰匙開門,“如果你晚來一點兒,我就能回去收拾下換身不合乎自己身份的衣服,但這純粹是因為禮貌的原因!”
田曉霞喜歡這句幽默,提起手里的饅頭晃了晃,“我去炒菜,咱們先吃飯吧!”
“還是我來吧。”沈隆麻溜地點火燒柴,開始炒菜,窯洞里多了幾分煙火氣,田曉霞也沒閑著,蹲在角落里幫忙燒火,時不時問他些最近的情況。
“有時候我覺得再厲害的作家,也寫不出生活原本的魅力來…..”沈隆將蘿卜花和靈香的故事說了出來,“這種濃郁的感情只有生活本身才能塑造出來,任何文字在這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田曉霞也被這個故事打動了,雖然現在學校對談戀愛這種事還嚴防死守,可她的同學之中依舊有人偷偷摸摸的談,都是正當年華的少男少女,又有幾個能經得住愛情的誘惑呢?其中不乏有因為失戀而傷心欲絕、尋死膩活的。
可他們的感情同蘿卜花比起來,就顯得有些輕飄飄的了,這就是愛情啊,不管處于那個社會階層,不管有沒有文化,愛情總能誕生出美麗而又憂傷的花來。
“你能觀察到這一點,并用如此生動的語言轉述給我,我覺得你已經具備了成為一名作家的潛質。”田曉霞評價道,這時候她并沒有去想成為作家后,他就可以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從而可以大大方方的和自己走在街上,她只是散發著單純的感慨。
“黃土高原沉淀了千百年的艱辛和痛苦,也醞釀出了無數回味悠遠的故事,能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如果能體會到這些,都有成為作家的潛質。”沈隆笑著回答,麻溜地將菜盛到碗里,“其實我還真寫了點東西,一會兒吃完飯你幫我看看。”
“真的?!”田曉霞激動地站了起來,連聲問道,“在那兒?寫得是什么?我現在就想看!”
“就在桌子上,書本下面壓著呢!剛寫了個開頭,看沒問題,一會兒可別嘲笑我自不量力啊!”沈隆指著桌子說道,“哦,窯洞里有點暗,還沒拉電線,你把油燈點上吧!”
“就聽你剛才講得那些,寫得肯定差不了。”田曉霞走到書桌前,又回來,從灶洞里取了一根燃燒的細柴點燃油燈。
借著油燈搖曳的火光,取出壓在書本下面的稿紙,翻了翻,已經寫了大概有三四頁兩千來字的樣子,似乎是一部。
坐下重新翻到第一頁,只見稿紙最上方寫著這部的名字——《黃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