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城,某間大宅內。
窗外陰云連綿,雨打芭蕉。
宅內卻是門戶緊閉,仆童神色驚慌,不安地聽著大軍過境的腳步聲。
好在他們并未入門劫掠,總算出了口長氣。
“夫子!”
一名青衫士子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后方才入內。
他捧著漆盤,上面是剛剛做好的稻米飯、魚羹、還有一碟青菜。
房內擺設樸素簡單,卻有一排書架,上面擺滿了厚厚的書籍。
在榻上,坐著一位博帶高冠,年有六旬的老者,他鶴發童顏,臉色紅潤,見到青衫士人,張嘴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齒:“是子俊啊?城內如何了?”
“曲胥君殺入城內,守軍節節敗退,因其不犯人家,本地士卒多降,外地兵卒與懼怕遭到兵亂的大戶則是從西門逃出……至此時,曲胥君已經徹底掌控四門,正在平定城內……”
子俊抿緊了嘴唇:“國之將亡,必出妖孽啊……就是不知這位曲胥君接下來要伐的,是南楚,還是吳越呢?”
夫子卻沒有多說,開始用食。
君子食不言,寢不語,他吃得很慢,一舉一動卻十分有規矩,柔軟的稻米飯很適合開始松軟的牙齒,魚湯也很鮮甜。
子俊在一邊服侍著,看到夫子吃完之后,又漱了口,閉目冥思。
南楚之地,文化不昌,學宮之力沒有慶國那么大,不過夫子卻是楚國難得的一位大儒,明心見性,修身養氣,已經邁入知天命之境!
此世人族超凡之道,只有三家大宗,為兵、道、儒。
其中儒家最弱,雖然養氣,卻手無縛雞之力,比如此時的夫子,一位普通兵卒都可以令其束手。
但一口浩然正氣,卻可辟鬼神!
并且,儒家出仕,絲毫不會與人道官職氣運相沖突,反而相得益彰。
儒家修行,分為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順、從心所欲等境界。
而立,是讀書入命,明心見性,開始養氣入門。
不惑,浩然之氣修煉小成,雖然無法用于攻敵,卻也不受精怪鬼神迷惑。可保自身,并且為他人解惑。
知天命,可稱大儒,一口浩然之氣喝出,無形之魂魄立受重擊。
耳順,則是傳說,儒家至此,就擺脫凡人桎梏,漸生神通。
夫子本不是芝城之人,受到神秘邀請,孤身來此。
如今看來,卻是為了那妖孽!
子俊內心憤憤,所謂的妖孽,自然是指那曲胥君了。
以封君之身,不顧國君之命,冒然出境,首先就是非臣!
而興兵討伐,令生靈涂炭,則是不仁!
最后身為體制之主,卻修煉道家神通,更是逆天!
這樣的人,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只是可惜,此人倒是謹慎,雖然道術精深,之前卻沒有冒然出竅入內窺視此城,否則被夫子一喝,再被白將軍領軍氣一擊,說不定就要灰飛煙滅,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
當年延支山之役,天師尚且都受不得大儒怒斥,浩然正氣沖擊,何況此時的段玉呢?
等到夫子睜開眼,子俊又問著:“事不可為,夫子為何不走,保留有用之身呢?”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亦往矣!”
夫子堅定地說著。
與此同時,卻是想到了之前從神祗那里獲得的消息。
曲胥君的確是妖孽,不得不除!哪怕拼此殘軀,血濺五步!
而此人顯然要在芝城常駐,那自己也當順勢留下,等待機會。
“奈何這滿城生靈,又要涂炭!”
只是說到最后,又不由惋惜。
“生靈涂炭?”子俊一個激靈:“可是我觀曲胥軍還算紀律嚴明,有督戰隊巡視,想來馬上就要安民,為何夫子說要生靈涂炭?”
“白羅戰死,曲胥君得此城,則得南句大半,王上豈能善罷甘休?”夫子慨然道:“曲胥君縱然安撫得力,保住一城,也只是小仁小義,更是將滿城楚人,推到不得不與楚國大軍交戰的地步,今日少死百人千人,來日多死萬人數萬……”
“夫子說得是!”
子俊頓時受教:“所以我等蟄伏,等待時機,刺殺此人,令芝城兵不血刃地開城,方是舍己為國的大仁啊!”
城中,城守府。
“我方已經控制城門,再過一兩日,必可肅清此城!”
段玉望著地圖,聽著手下匯報,不由有些尷尬。
人少,這是武成軍最大的缺點。
否則若有兩萬三萬,大軍入城,一夜便可控制局勢。
此時雖然有雨,楚卒厭戰,但混亂逃散者還是不少,他只能先掌握四門,再控制糧庫、府庫等重要地點,最后關門打狗。
“大軍入城,首先就是要嚴肅軍紀,再號令各街長者與有威信之人出面,安撫平民,協同救災!”
“楚軍方面,本城兵卒民夫大可放歸還家,而外地兵卒,未逃者不降就死!”
一條條命令,被有條不紊地傳了下去。
段玉長出口氣,知道白羅必是死了,否則城內不會如此群龍無首,一片混亂。
這對他而言,也是好事。
梅雨一直連綿不斷地下了三日,城中總算慢慢平復下來。
期間,小型巷戰不斷,好在有著秦飛魚率領精兵四處彈壓,沒有造成什么大的影響。
遇到真正頑固的堡壘,就直接用銀彈爆破,倒也勢如破竹。
到了今日,總算徹底平定下來。
段玉也得以長出口氣,聽著手下匯報情況。
一聽才知道,以七千人攻上萬守卒的萬戶之城,還是十分勉強,麾下死傷慘重。
“此戰,白芷軍戰死兩千余,剩下也是人人帶傷、武成軍戰死一千,五百云中衛,傷亡過兩百……”
秦飛魚一邊說著,一邊抽涼氣,連他手下的龍蛇營都傷亡慘重,這差點打成全軍覆沒啊。
實際上,入城之后的巷戰,才是死傷最多的地方。
到了后期,白芷軍已經差點嘩變,連武成軍也甚是不穩,剩下的據點都是他帶著云中衛攻下的。
“而城中守軍,戰死四千有余,俘虜兩千……”
“慘勝!”段玉幽然道:“這是一場慘勝!!”
己方傷亡真正過半,差點嘩變,武成軍一年之內都不要想有大動作,白芷軍更是徹底廢了,不叫慘勝叫什么?
說實話,要不是自己手握兩支精兵,高層各個有非凡之力,能不能壓制住此時的芝城都是問題!
“不過好在終于是贏了!”他攤開地圖,這是白羅府邸中的軍事地圖,附近地理十分詳盡:“得了芝城,就可全據南句州之險,有浦水之利,沿江河而下,不論是浦上諸侯,還是浦西封君,都在輻射范圍內……并且南句州之內楚兵空虛,只要稍微花些心思,必可一一拿下!”
秦飛魚看過去。
不錯,得了芝城為門戶,東面的群舒封邑、陶邑……都是盡在掌握了。
而若野心大點,白芷、曲易、朱鳶……都可控制。
這一塊地方加起來頗大,畢竟光是曲胥一地,就相當于三個云中,而其它封君的領地小者一縣,大者二三縣、四五縣。
雖然地廣人稀,但段玉要是臉皮夠厚,就敢稱自己已掌握數十縣之地,軍民數十萬,可成蛟龍——但是,這只是一個搖搖欲墜的美夢,仿佛用沙丘做的堡壘,頑童輕輕一腳就能踹塌。
甚至,不必頑童飛踹,沙丘堡壘都有可能自潰。
“我雖然硬攻下此城,但楚地之民視我為仇窛,縱然扣押浦西諸侯,也無法號令他們封地上的家臣,更不用說還有吳越王的影響……”
段玉當然不是瘋子,掰著手指頭數起今日困境來:“即使吳越王不宣稱我是叛臣,不發兵攻我,南楚也必然發兵來攻!”
芝城一落,南楚門戶洞開,楚王就算再昏庸,也不會坐視不理。
而楚國有十二州,底子甚厚,即使有著武寧君、高玄通牽制,還是可以糾集數萬人來攻!
因為它可集兵數十萬,相當于叛軍總和還多,因此縱然兩面起火,也可以再分出一個拳頭來打人。
說實話,要不是段玉祭出銀彈攻勢,縱然吳越王興兵十萬來攻,芝城也能守上數月,因此算是穩若磐石。
東面門戶淪陷,楚國那邊絕對是始料不及。
“到時候十萬大軍圍城,我方手頭不過三千殘兵……縱然有著銀甲神雷,恐怕也是……”
秦飛魚有些頭皮發麻。
“所以成龍艱難啊!”
段玉嘆息一聲。
他望了望自己頭頂,只見一團團氣運彌漫,卻十分稀薄,大有散亂之相。
甚至,比之前還要不如一些,這卻是武成軍、云中衛大損,失去軍器鎮壓的緣故。
要真正控制數十縣,自然可風起云涌,集兵數萬,成一方諸侯。
但這需要時間鞏固,也需要大批文武官吏用命,將自己的權威深入城鄉之內。
只打下地盤,卻沒有有效統治,征兵收糧,有個屁的氣運。
所謂‘其興也悖焉,其亡也忽焉’、‘百戰百勝,其國必亡’就是最好的寫照了。
并且,南楚、吳越、乃至暗中虎視眈眈的大夏,會給自己時間深扎根基,發展的機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