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哭出來好,哭出來就不痛了。”
林淼給何勝明倒了杯廉價白開水。
因為熱水瓶太重,他現在還不太敢碰,所以喝茶就別想了。
搬過小板凳,林淼隔著茶幾和坐上沙發的何勝明相視對談。但何勝明的精神狀態相當不佳,只是木然地聽林淼一個人在那兒叨逼叨,完全沒有一個年輕記者該有的精氣神。
“哭其實是一種條件反射,是人體自我保護機制的一部分,強忍著一點好處都沒有。人在哭的時候,大腦皮層會刺激下丘腦分泌一種疼痛抑制劑,這種抑制劑一方面能減輕痛感,另一方面還會間接加速多巴胺的分泌,讓人變得心情愉快。還有眼淚的排出,也有助于調整血壓,避免因外部強刺激導致的血管強烈收縮,對人體的各個臟器尤其是心腦血管產生不好的影響。所以哭出來是好事,不論是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對身體有好處。有道是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流淚……”
何勝明終于被林淼說得復活了,忍不住問道:“是這樣的嗎?”
“啊?不是。”林淼很光棍地搖了搖頭,毫無節操地地回道,“這些全都是我瞎編的,你看我做人很有誠意吧,為了哄你不哭,我連科學精神都出賣了。”
何勝明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神情十分痛苦。
林淼沒有趕盡殺絕,等了半天,何勝明終于緩過勁來,沉聲道:“小朋友,咱們來談談你的奧數金牌吧。”
“沒什么好談的。”林淼淡淡道,“又不是世界冠軍,而且還是小學級別的,這個冠軍其實沒什么分量,也就是沾了我這個人的光而已。”
何勝明眉腳在跳。
這話聽起來怎么那么欠抽,可是——
邏輯上確實沒問題啊……
如果不是因為拿頭獎的人是林淼,今年的東甌市小學奧數比賽,和往屆又有什么區別呢?
還不就是因為拿第一名的是個7歲的小孩,所以社會上才有那么大反應?
站在這個角度上看,說全市小學奧數冠軍這個獎項沾了獲獎人的光,確實沒錯啊……
何勝明又一次被林淼說得采訪思路崩潰,但思路雖然崩潰,可精神卻不再那么脆弱了。
他堅強地維持著自己的理智,和林淼對視了足足半分鐘,腦子里終于又跳出一個思路來,提問道:“還我聽說你拒絕了中科院少年班的邀請,是真的嗎?”
“不算拒絕吧。”林淼算是變相承認了這件事,又解釋道,“我覺得這應該叫作做了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中科院少年班當然是很尖端的地方,只不過我不認為自己以前具備了去那里學習的條件。”
何勝明總算聽到了一句人話,不由地露出一絲笑容,追問道:“可是人家少年班的教授都特地從京城跑來找你了,他都親自登門拜訪了,你還說自己條件不夠,是不是有點……太虛偽了?”
“哦?”林淼微微一笑,笑得何勝明心頭一顫,隨即便侃侃回道,“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的,才叫作虛偽。但我是嘴上說不要,身體也不要,這叫磊落。做人啊,其實最難的就是有自知之明。自己把自己看高了,不好,容易自大,容易狂妄,容易失敗;自己把自己看扁了,也不好,容易自我設限,容易自我滿足,容易輕易放棄。一個人認不清自己的能耐,就肯定搞不清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一個連自己處在什么位置都搞不清的人,他的人生規劃,他的目標路線,他的努力方式,肯定也都對不了。我們這個社會上,這樣的人恰恰比比皆是,但我不是。我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做的事,我會盡最大努力做到最好,不能做的事情,就算你們把我捧到天上去,我也照樣碰都不會去碰一下。老何啊,我不去少年班,不是因為虛偽,也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我有自知之明。”
何勝明被林淼這一聲聲的“老何”喊得眼皮子都在跳。
他甚至起了一身子的雞皮疙瘩,有點懷疑在林淼的這副皮囊之下,是不是包裹著某些科學不能解釋的東西。在這間只有兩個人的屋子里,開始自動腦補的何勝明,竟有些害怕眼前的這個小孩會突然跳起來,然后張開血盆大口,將他一口吞下。
這個小孩,根本就是一只妖怪啊!
“自知之明……”何勝明默然許久,然后輕聲嘀咕,像是自問,又像是在問林淼,“我現在都好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當好一個記者……”
“看你到底怎么想,到底跟誰比咯!”林淼都不給何勝明自我審視的時間,馬上就笑著回答道,“如果你拿自己跟世界頂尖的記者比,打算搞個普利策獎之類的玩玩,現在的你肯定不適合。不過你要是只想混口飯吃,把記者當成一份普通的工作,說實話,只要是個識字的,只要不是又聾又啞,記者這活誰干不了?”
“你就這么看不起記者嗎?”何勝明苦笑道。
林淼態度很輕松回答道:“我不是看不起記者,我頂多就是看不起一部分從事這個行業,靠著這份工作生活,但是干得很糟糕卻還不努力讓自己進步的人。簡單來說,每個行業都有行業垃圾,而每個行業垃圾,都是應該遭到鄙視的。不過你還行,你還算挺認真的,因為真正的垃圾,肯定不會像你這樣質問自己。老何,我覺得你做這行挺好,你要相信自己。”
何勝明呵呵一笑。
被一個7歲大的孩子鼓勵,感覺真尼瑪復雜……
真的真的好尷尬……
然而令何勝明更加崩潰的是,林淼這貨竟還沒完沒了個不停,并且越說越來勁:“一個人在工作上感到迷茫是正常的,不迷茫的人,全都已經站在行業的最頂端了。那些人考慮的早就不是個人工作的問題,而是整個行業發展的問題。其實全世界所有的行業都是講資歷的,專業學歷水平,從業時間,工作經驗,工作成果獎項,每一點都能讓你落后其他人一點,或者領先其他人一點。所以你不要著急,也不用自我懷疑,你只要大概知道自己和同齡人處在差不多的位置上,這就說明你并沒有落后。等到以后資歷老的那群人離開了,相應的你的資歷就往上走了,如果跟你同期的個別人沒能跟上你,也就相當于是你領先了他們,誰能走到最后,誰就走得最遠,職業生涯是一場長跑比賽,中間快人一步、慢人一步都不要緊,關鍵是你自己的腳步不能停下。聰明的人只跟自己比,向全世界宣戰的,那些全都是煞筆。”
“聰明人,只跟自己比……”早已被林淼侃得蒙圈兒的何勝明,不由自主地重復了這句話,似有開悟,心中默默地想道:對啊,我到底在難受什么呢?我和這個孩子,又有什么好比的呢?他是他,我是我,他是神童不假,可我何勝明也不比其他人差啊……
半碗雞湯奪人錢財,兩噸雞湯取人智商。
遠遠超出這個時代的人所能承受的雞湯之力,在林淼的隨意揮灑中,不自覺地就打進了何勝明的心里。看著滔滔不絕的林淼,本已內心冰涼的何勝明,眼中漸漸泛起了亮光。
他隱隱覺得自己通透了,放下了,甚至頓悟了。
然后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就解開了心結。
“林淼同學!”何勝明大喊一聲,神情肅然地慢慢站起身來,向林淼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靠!嚇死朕了!干嘛對爹爹使用這種出席葬禮的動作?!
林淼被何勝明那仿佛被鬼附身般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內心三連大喊著慌張躲閃,厲聲問道:“我草!你想干嘛?!”
何勝明卻完全無視了林淼的粗口,他挺直腰桿,一臉正色地回答:“林淼同學,很感謝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些話,我會牢牢記在心里的!”
啊?我說什么了……我剛才就似乎隨便扯個蛋而已啊……
林淼正驚奇著,何勝明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公文包,然后朝林淼重重一點頭,眼神邪魅,表情狂狷,抬頭挺胸地走出了林淼家的門。
林淼看著他的背影,輕聲嘀咕道:“這貨到底給自己加了多少戲啊,太浮夸了好吧……”
何勝明內心如滾水一般翻騰。
他下了樓,走到馬路邊,直接打了輛出租車返回報社。
一路腳步匆忙地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何勝明放下公文包,拿出紙筆,揮灑寫下:“我本是不相信這世上有神童的,可當事實擺在眼前,一切懷疑便煙消云散……”
40分鐘后,何勝明一篇飽含情感的評論一揮而就。
他不作修改,也不審稿,寫完之后就站起來,匆匆跑向今天的值班室。
推門進去,屋里頭丁少儀正和今天的值班主任閑聊。
何勝明把稿子遞上去,值班主任接過來迅速讀了一遍,讀完后就拍著腿驚聲問道:“這孩子拒絕了中科院的邀請?”
何勝明點點頭。
值班主任轉頭問丁少儀:“丁主任,你怎么看?”
丁少儀呵呵笑道:“這還用說,肯定頭版啊!”
“小何,這篇文章我給你發了,小伙子干得不錯。”
值班主任拍拍何勝明的肩膀,大踏步走了出去。
何勝明則一臉激動,心中狂喊道:“我果然行的!我果然是可以的!”
十幾分鐘之后,中科院大學招生處接到一通來自東甌市的電話。
經過一番溝通,那頭的某位負責人語氣很堅定地表示:“對林淼同學這樣的好苗子,我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孩子現在不愿意來,不代表他以后也不愿意來。我們這邊會嚴密關注孩子的學習和成長情況,只要有機會,我們一定會讓孩子到我們這邊來學習。請東甌市的有關部門和媒體朋友,替我們學校向林淼同學轉達誠意和問候。”
這番話被這天的值班主任原原本本地記了下來。
第二天周日早上,新鮮出爐。
頭版頭條上,赫然寫有這一標題,而且還配有林淼在市體育活動中心的獲獎照片。
當天回,東甌市的報亭,幾乎家家全都脫銷。
同樣是這天清晨時分,秦晚秋早上從菜市場買菜回來,順手撿起被扔在家門口地上的報紙。
她推門進屋,屋里頭的女兒早已乖巧地自己梳好了頭,正坐在飯桌前寫著作業。
秦晚秋微微一笑,走上前,把早飯和報紙一起放下,輕輕一拍女兒的小腦袋,柔聲道:“先吃飯。”
“嗯。”洛漓乖乖地放下筆,然后好奇地拿起大多數字都還沒不懂的報紙,接著仔細一瞧,突然就指著頭版上的照片大喊起來:“媽媽!媽媽!這個小朋友我認識的!”
秦晚秋奇怪地探過頭,就見女兒一臉興奮地說道:“就是這個小朋友,他在少年宮里學琴,也是我以前用的那個鋼琴!上次他在江心嶼跟我說的!”
“嗯?拿來給媽媽看一下……婉拒中科院少年班邀請,林淼,7歲,全市奧數冠軍,父親是我市作家林國榮……還真是這孩子啊……”秦晚秋拿著報紙快速讀了一遍,讀完之后,不由莞爾一笑,她摸了摸女兒的頭,輕嘆道,“東甌市還真是小,這都能讓你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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