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4.新大爭之世

云和笑起來,說姊夫你心好急,這我珍藏的可是原原本本的袁州宜春燒,這是夏天,我還沒來得及給酒中投冰,你就滿飲下去了。

這宜春燒,是崔寬為湖南觀察使時,自江南西道買來的,價錢真的是“斗酒十千”,其中云和向阿父要了三甕,這酒還分生春和燒春,為了保存長久,云和就讓人把三甕變為了“燒春”,埋在精舍后院的石板下,這次姊夫長途征伐回來,她很開心,就把一甕取出來,要和姊夫對飲。

也難怪高岳方才飲下這燒春,是甘香甜美,感覺喉嚨直到胃中,一副云沸川涌的氣象。

云和隨即重新給自己斟滿一盅,接著就投入兩枚冰塊來,“雖說京師內有上佳的蝦蟆陵酒,還有新豐酒,但論起甜美來,還是不如宜春的。當初李鄴侯(李泌)還在世的時候,就讓長安坊里的百姓仿釀宜春酒,用在社祭上,說這種酒的味道才能引來芒神,讓當年五谷豐登——姊夫,你也不要左右為難,難不成朝廷還能任由那西原賊肆意?依我看,皇帝還是會支持杜嶺南的。”

高岳笑起來,說看來霂娘你還真了解皇帝。

“現在但凡有個利字,天子都會認可的。”云和的意思是,彈劾杜佑容易,但問題是杜佑這樣精明強干的封疆大吏下去了,皇帝每年要在嶺南損失多少萬貫的收入啊!

“天子啊,其實以前就錯在,認識不到個利字,現在認識到了,我覺得反倒進步不少。”與云和說了這番話后,高岳便覺得暢快輕松許多,而云和也不由自主笑起來,將白嫩的蔥指探入酒水里,然后輕輕往高岳的臉頰上一彈,嗔怪說“故而現在天子,和姊夫你愈發臭味相投。”

唐人敬酒,喜歡用指甲彈出一點兩點酒來,到對方的臉面上,但這絕不是什么挑釁,這叫“蘸甲”,是種很常見的禮儀。

高岳便讓云和一起飲酒。

然后高岳才曉得嗯云和喝完一盅后,又是一盅,紅顏如朝霞般,可完全不醉。

他還是第一次見識崔云和的酒量,簡直可怕。

十多巡下來,高岳只覺得有些暈乎乎的,可崔云和的臉頰則更是云蒸霞飛,絲毫看不出有醉意。

“這算什么,阿姊的酒量比我大多了。”

唉,原來阿霓如此厲害,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看來酒量和酒品最差的,便是靈虛公主了,喝不到兩杯就發瘋騎跨上來。

不久,酒菜已盡,精舍旁側的廂房里,云和輕解羅衫,給高岳在燈下解下幞頭,細細梳理發髻,高岳心中有些恍惚,他對云和坦白說道:

“之前,我是追求著光復河隴的志向的,現在河隴回來了,我卻猶豫了。”

“暫時還沒找到其他志向嗎?”

“也不能說沒有。”

“光復河隴是多少人的愿望啊!現在姊夫把它實現了,不過姊夫先前也答應過彩鸞阿師,要攻滅淮西,讓阿師能堂堂正正安安穩穩,從我們興元府乘船,帶著她丈夫的石碑,回故里鐘山去。這句承諾,姊夫不可忘卻。”

“也是,我沒有忘卻。另外,淮西鎮還曾刺殺過韓晉公,這個血仇我也有責任去報。”

聽到刺殺,云和手中的梳子不由得劇烈抖動了下。

她忽然有些害怕,淮西那邊和妖僧勾結,居然能在韓滉上朝時將其慘殺在都城長街上,若姊夫力主平定淮西,豈不是也有如此的危險。

“不用擔心,霂娘。如果征伐淮西提上日程,我會加倍小心的,絕不會讓宵小的奸謀再次得逞。”高岳了解到云和的擔憂后,便轉身寬慰說。

此刻,原本趴在精舍廊下的糖霜畢羅猛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尾巴一翹,便骨碌下,警覺地立起來,卻聽到槅扇門被唰一聲拉合,待到她奔到門前,只看見被推出來的小案上,還有整理好的殘羹冷炙,糖霜畢羅猛然皺起眉頭,覺得事情不會那么簡單,然后暗粉色的小鼻湊了上去,就吧嗒吧嗒吃起來。

不,不行,現在不是沉迷美食的時候!

吃了沒一會兒,糖霜畢羅胡須上還掛著豉汁,忽然警覺,抬頭便隔著窗牖格子內里的燭火,見到兩個人影照在其上,清清楚楚。

主人把那個雌性衣衫上的系帶給撩撥開了。

衣衫無聲無息滑落,那雌性睫毛的影子都好長,一顫一顫的,然后主動把唇給伸過去,接著兩人的頭影便交錯融合起來,不分彼此了。

氣得糖霜畢羅當時就炸了毛,她直起身子,用爪子劇烈撓動拍打著槅扇門,可卻無濟于事,廂房房間里早已傳來天地無限春的聲響

興元府的韜奮學宮中,高岳來此巡視,他家的竟兒已和李愬一道,去京師暫且結伴游學,竟兒對軍事更感興趣,所以便會去李晟、段秀實的門下求教,準備兩三年后,再回興元府來,入武道學宮深造。

高竟對父親說過,孩兒不太愿意就詞學,希望和父親一樣,在邊事里求顯達。

這會兒恰好是州府舉辦考試,擇選解送生徒們去長安的日子。

高岳見興元的知學政蘇延正端坐其中,房間里坐滿了精神抖擻的學徒們,他們不但要考究經書,還要精通律學、算學,而后有部分愿意就進士科考試的,再學詩詞歌賦,其他的只要到了“通達”程度,一樣可由府、州、縣公廨征辟為吏(流外官)——高岳相信,也許吏治的糾察是個永恒的難題,什么時代什么國家也不會得到徹底完善的解決,但讓有知識文化的人進入衙署里,永遠是進步的。

一時間,興元府的實用之學大盛,按照蘇延博士對生徒們說的,“今天下的白屋之士,能角立出秀者,路徑不一,或能以黃老言,或能以儒術言,或能以刑法言,或能以兵法言,或能以賦算言,或能以機巧言。”簡單的說,即是現在的態勢,確實是動蕩的,但全天下的人,都還在內心渴望回到盛唐那個風光時代,所以并不存在什么權威專一的思想,上到皇帝下到士子,更關心如何解決賦稅的來源、兵員的補給訓練、政府的效率、官吏的管理和廉潔這些問題,知識和思想的世界被強烈的“實用心理”所支配,如蘇博士所說,只要你有一技之長,便能進入到政治操作的層面里去。

過去被抑制在邊緣的異端之學,甚至還包括“三夷之學”即佛教、摩尼教和景教,現在也趁著儒學的分裂和式微,堂而皇之地滲透到人們的思想當中來,中晚唐和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一樣,都是各方力量角逐的“大爭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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